《青青子衿》一纶茧缕

1、青青子衿

　　走出教室，正是傍晚时分，晚霞还没有消尽它绯红的羞涩，夏天的空气里荡漾着栀子花独有的温暖气息。深吸一口气，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一片栀子花树前站住，静静注视这一片花海：纯白的花瓣散发着幽幽的清香，蝴蝶忽闪着漂亮的翅膀在花丛中飞舞。呵，栀子花！记忆中的栀子花如此活泼泼地出现在眼前，而从前，从前所经历的那些人和事也能如栀子花般重现吗

　　小时候，住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子里种满了栀子花。每到初夏时节，栀子花没心没肺地开着，整个院子就溢满了栀子花的香气。人们被这清香包围着，心情也仿佛灿烂起来，人人见面都是欢快的笑脸。那时的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而谓之，是我童年仅有的玩伴，我常常一路小跑着穿过回环的走廊去找他。

　　那时的谓之，并不耐烦带着我。他比我大了整整九岁。当我还挂着鼻涕，留着涎水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满街乱跑的大孩子；当我还倚着奶奶撒娇，什么也不懂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在学校叱咤风云的大学生。可是，我从小就是个难缠的小东西，只要他流露出那么点不耐烦来，就噘着嘴撒泼：“谓之哥哥，你不和我玩，我就哭，我马上就哭，你信不信？”每次他都会妥协，不情愿地带着我去打篮球，去滑旱冰，去参加大大小小的活动。

　　七岁的时候，不情愿上学的我偷偷在小阁楼上躲了一整天。本想在放学时分钻来，却在老师家访的脚步声中丝毫不敢动弹。爷爷奶奶发疯似地找我，我却缩在墙角，捧着饿了一天的肚子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是谓之，找到了我的藏身所在，提着我衣服的领子，将我送到了爷爷奶奶面前。爷爷奶奶大声责问我怎么不去上学，我委屈地大声地哭，抽噎着告诉他们是因为学校有几个孩子嘲笑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因为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爷爷奶奶背转身子抹起了眼泪，第二天却亲自押着我去了学校。我在学校一整天也没吭一声，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却又在路上碰上了那几个顽皮的孩子，在我身后齐刷刷地喊：

　　“孙猴子，没爹娘，石头缝里蹦出来；孙猴子，没爹娘，没爹疼来，没娘爱。”

　　我从地上捡起棍子就向他们挥去，可势单力薄的我却远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夺过我手里的棍子，挥舞着向我打过来。我撒腿就跑，他们在后面紧追着。谓之适时出现，搂住我一把站定。一个小男孩躲避不及，撞上了谓之，手里的棍子正好戳在他脸上，血流个不停。他嚎啕大哭，我却牵着谓之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家去了。后来，小男孩的父母找上了谓之的爸爸妈妈，要他道歉，谓之却非常坚决地不发一言。我看着谓之一脸的理直气壮，小小的心灵骄傲无比。

　　八岁的时候，我得了盲肠炎，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星期。谓之每天放学后都会来看我，还剪来了初放的栀子花，插在我床前。栀子花的香味冲淡了让我头疼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于是我不再娇气地哭。

　　九岁的时候，我已经完全不在意人家说我无父无母，在学校凭着优异的成绩成为老师的宠儿。我常常揣着作业本去找谓之答疑解惑。那时谓之正面临着高考，可他对我总是有问必答。我们凑在同一盏台灯下做着各自的功课，做累了就笑闹一阵。学校大大小小的比赛总少不了我，每次比赛前，谓之就会给我很多的建议，而我也总将他的建议奉若圣旨。七月骄阳似火，我参加完朗诵比赛，捧着大大的获奖证书孤单地在少年宫门口看着一辆辆汽车驶过。新衣服，红裙子，获奖证书，这些本来让我欣喜的东西，此刻都不能令我开心。奶奶住院了，爷爷在医院照顾她。别的小朋友都有家长的陪伴，不管获不获奖，都可以得到父母赞许的眼神，而我，除了大大的获奖证书，什么也没有。是谓之，骑着自行车来接我，拍着我的脑袋赞扬我，让我蓦地扫除阴霾，展开笑容。

　　十岁的时候，谓之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两本书，分别叫做《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它们告诉我小人鱼爱上了英俊的王子，小红帽终于战胜了大灰狼，白雪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善良乐观的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坐上了南瓜马车，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跳舞，最终成为了王子的新娘。谓之说安徒生有双水晶般透明的眼睛和一颗金子般的心，只要相信他，每个人都会幸福的。于是我暗暗决心要像灰姑娘一般，遇到困难不顾影自怜，要像灰姑娘一般，始终将美好的微笑挂在脸上，勇敢地面对一切，朝着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努力。那时的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十一岁的时候，班里的同学都在悄悄议论着谁喜欢上了谁。伙伴们约定要将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写在纸上然后一块拿出来。我望着属于我的那张纸片傻眼，我喜欢谁呢？突然，我想到了谓之，于是在纸上重重写上了三个字“齐谓之”，骄傲地告诉小伙伴们谁是谓之。她们因为我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大哥哥而顿时气馁，不服地说：“你敢给他写情书么？”我说：“敢！”于是，我从练习本上扯下一张不怎么干净的纸，用世界上顶难看的字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文字，在他星期六回家的时候把信塞在他手里。他摊开皱巴巴的纸片，扬着眉头看，然后止不住笑意：“我也喜欢你呢，可是你太小了。”“我会长大的啊！”“那好，我等你长大吧！”我对自己的大胆举动感到满意，见了伙伴们的面就说：“嘿，我已经把情书给谓之哥哥了，他说要等我长大呢！”

　　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来例假，我看着裤子上鲜红的血迹不知所措。肚子下坠般地疼痛，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以为自己要死了。爷爷奶奶进房间来看我，问我怎么了，我看着他们鬓边的白发在心里偷偷地哭。奶奶见问不出个结果，打电话叫来了谓之。谓之知道了前因后果，是他告诉我，我长大了。他红着脸给我买来了白色的很温暖的卫生巾，告诉我这是成长所必需面对的。我傻傻地问，你也这样吗？谓之点点头，他也这样，于是我释然。

　　……

　　其实也搞不清楚时光的流逝是快是慢，有时希望一瞬是永恒，有时握着盈盈满手的岁月却巴望着它能跑得再快些。可是时光毕竟不是掌握在我的手中，不管它流淌的节奏是和缓还是湍急，岁月就是悄无声息、目中无人地静静流逝。中学的六年在回忆中恍若弹指一挥间。爷爷奶奶鬓边的白发更多了，我专心应付着一个目标——上大学，而谓之，恋爱了，毕业了，工作了，分手了。每个人都在悄悄地变化，不变的是我对谓之的依赖和信任，以及谓之对我的宠爱。

　　五月时，栀子花刚露出它羞涩的容颜，高三的我正是厉兵秣马的时刻。学校里一片风声鹤唳，人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名牌大学。我抱着书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谓之每天都会在家等我下晚自习，然后我们便在月色下就着栀子花的清香聊聊天，说一些零碎的琐事。月亮透过树梢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娓娓向我描述大学生活的美好，我便铆足劲要搏得那种从容不迫的日子来过过。

　　终于待得尘埃落定，我散淡地走在大学校园里，斜睨这纷扰的尘世，神情笃定。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喜欢上了一个似乎遥不可及的人物，整日神情恍惚。十八岁生日那天，谓之打电话给我，说要送我一件礼物，让我回家取。我对他所说的礼物一点也提不起兴趣，只对着电话烦恼地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像齐德拉那样向爱神玛达那和春神伐森塔祈得一整天的绝顶美丽？电话彼端传来沉默的呼吸声。半晌，谓之问我：小丫头是不是喜欢上谁了？我将自己的烦恼一股脑儿倒向了谓之，谓之听后久久不语，之后只轻轻背了一段《齐德拉》：

　　“我是齐德拉。不是受人礼拜的女神，也不是一个平凡的怜悯的对象，像一只飞蛾可以让人随便地拂在一边。今天我只把齐德拉献给你，一个国王的女儿。小丫头，不要祈求绝顶的美丽，因为你已经拥有了绝顶的美丽。”

　　谓之说完挂断了电话。我握着听筒沉思：我真拥有绝顶的美丽么？这时室友递过来一封信，我狐疑地拆开，竟然是他！我换上我最喜爱的衣服，急急去赴他的约会，走在路上，连脚步都忍不住要跳跃起来，眼角眉梢，全是止不住的小小幸福。

　　我恋爱了。

　　谓之还是一如继往地做我的好听众。可是，我只在失意的时候找他，大部分的时候，我开心地和另一个人腻在一块。有时回家碰上了谓之，我就追着向他要我的生日礼物。这时谓之就淡淡一笑，说：“不小心丢了。”我不依地让他补上，他嘴上答应着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一天，正当我开心地参加着学校的舞会时，奶奶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谓之在海宁观潮时被潮水卷走了。我惊呆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怎么也止不住。谓之，那个我从小到大的玩伴，那个如同亲人般爱护我，帮助我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离我而去？我不相信！我和齐伯伯他们一起等待奇迹的出现，直到谓之的尸体被找到。谓之火化那天，我固执地不去殡仪馆，只一个人躲在小阁楼上偷偷地哭，直到累极昏睡过去，一如七岁时那般。可是，没了谓之，又有谁会提着我的衣领，把我从阴暗的角落里领出来？

　　办完了谓之的后事，齐伯伯他们收拾东西，打算搬到老家去住。我红着眼睛去送他们，齐妈妈望着我，几次欲言又止。上了火车，齐妈妈突然拿出一个信封，交到我手上，说：“我还是把这封信给你，不管怎样，你有权知道谓之的心愿。”

　　火车轰鸣着开走了，打开信封，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突然掉出来，是一枚翠绿色的翡翠戒指。我急切地抽出信纸，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我十一岁时用歪歪扭扭的字体所写的情书，而后面是谓之虬劲有力的字迹：

　　“有次你问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出处，我告诉你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无关爱情。可是，我没有告诉你它最初的出处，那是《诗经》，中国人最初的歌曲，是一首爱情的诗歌。如果我用曹孟德的另两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来概括我对你的感觉，现在的你是否已经长大到能分清这诗句是否有关爱情？是否愿意让我陪着你看别人看不到的风景，听别人听不到的鸟鸣？”

　　我捧着信，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这么坚决地和他的前女友分手，难怪他这么些年来一直没有再找女朋友，难怪他准备送我的成人礼，一直到他去世也没有送出手。那时，我才知道，谓之，除了是我童年直到成年的玩伴、兄长，还应加上另一种定义。

　　日子渐渐地归于平静。周围日益矗立的高楼大厦将大院子围成一个小小的天井，院子的拆迁终于被提上了议事日程。我惆怅地望着满院子的栀子花，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们的盛开。搬家的时候，我从栀子花树上剪下新放的花朵，夹在了一本《诗经》中。过去，已经是过去了。

　　我低下头，去嗅栀子花的馨香，忽然觉得每一片花瓣上都浮现出一张久违的笑脸。轻轻触摸这纯白色的花瓣，仿佛可以触动故人脸上牵动的微笑。我不禁从唇边缓缓吐出几个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我微笑着转过身，伸出我的手去迎接他。记忆总有老去的一天，怀念换不回永恒，生命永远无法永无止境。或许我永远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只要我在朝自己希望的方向努力着，面带微笑，那明天，一定比今天快乐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