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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我上小学是在省小,初中在省中。
      有个发小叫老痒,跟我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我俩臭味相投,经常一起干坏事。扯小姑娘的辫子,剪女老师长过臀部的头发,我托他的福,他也亏得有我,前九年的读书生涯,调皮捣蛋这一评价,从没离我们远过。
      初中毕业后,由我爹做了主,我考上省中高中部以后,被送到了周县镇上的一所高中读书,那里是出了名的封闭式学校,管得很严,老痒跟我形容,那里的老师都是后爹后妈,夹着尾巴也做不了人。他也颇讲义气,去求了自家父母,谁成想两家长辈的意思本来就是要“拆散”我俩,这一求自然没有求到什么结果。

      去到目的地,要坐两个半小时的车,镇上的马路只比我长沙老家冒沙井村的大路稍宽,车子一路开往学校,途中我一直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望路边的商铺,特别是卖吃食的,这些都将成为我一个月才能见一次的风景,是的,学校要隔这么久才放一次假,偷跑出来倒也可行,只是我实在不忍回想我爹说过的话。

      严校严师,少耍少食,综上,我对未来的三年并不憧憬,甚至已经设想过自己将过得多惨烈了。
      不过出我所料,我的那些设想并没有成为现实,相反,我在那里渡过了一生中最轻松快活的三年,也就是在那里,我有幸认识了张起灵先生。

      少年人,总把自己看得高几分,很少打心眼里服人,我早年求学时认识了许多同龄人,其中不乏人中龙凤,棱角各有,但其中只有两位,能让当时的我心悦诚服,一位是我爷爷的朋友——二月红先生的徒弟解雨臣,书香门第出生,从小就耳濡目染,博闻强识,我爹经常拿他跟我做比,久而久之,我还没见过他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怯他了,后来这事被这位老友知道,他还笑了我很久。
      另一位就是张起灵先生。

      据我新班级的本地同学说,镇子民风淳朴,特别是每个人都有一种别样的幽默感,擅于说些有内涵的话调侃别人。这里的方言我听不太懂,所以对于所谓别样的幽默感,领会得要慢一些,只在周围人都听得哄堂大笑的时候,才被笑声感染,跟着乐上一会,学上几句,不过不久我就注意到,班里有一位同学,似乎与任何形式的幽默感,都截然无干,整个人冷冷淡淡,眼睛黑沉沉地,死水一般,话自然也非常少,我觉得很新奇,尤其我还得知,这位正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同学舍友大多不待见他,觉得他格格不入,我料想这是天性使然,毕竟哪能强求所有人都要幽默呢,正好我由于各种原因,并没有完全融进新环境,于是就对他起了亲近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理由,我们是同寝室的邻床舍友。

      我将一身死缠烂打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才最终打开了油瓶的盖子,同张起灵先生建立起深厚的同窗友谊,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自己回想起来,也常常为之惊奇,竟然没有中途就放弃,不过也幸亏一刻没有放弃过,在我还不知道到这份感情将有多重要的时候,它在我无意识的努力下,成长起来。

      三年的高中生涯,我从他身上受益许多。班里同学看来,他身上完全没有可学的地方,除了上课,这人在教室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睡觉,伏在桌上,半点动静没有,课后更是懒得要命,在寝室从来不打夜工,还远远不到熄灯时间,他就洗漱上床,然后酣睡一夜,其间一点不带动的。我们那时候的好学生,都以努力标榜自身,像我的朋友这样的,他们当然瞧不上。
      我自然是知道内情的,也不过是效率二字,班上其他人,讲小话,递纸条,课后捉蛐蛐,有些还逃学,他们的功总用在熄灯后,而我的朋友,他老早就脱去了少年心性,不爱玩乐,我跟他相处愈久,也不由自主被他感染,一开始还不适应,到了后来,也觉得沉浸于书中,安宁随性,轻松惬意,再舒服不过。

      前面说过,学校里一个月放一次假,每次放两天半,开始的半年我每天都在盼月底,后来有一次我没有回家,跟着我的朋友去了他的家。
      说来不怕诸君笑,那次也是我厚着脸皮,我的朋友提着东西在前面走,我在后面亦步亦趋,牢牢跟着他,走了一个多小时,竟然到了山区,我累得直喘,爬山颇费力,差点滑倒,我的朋友才终于转过身来,平时没有表情的脸上带上了些许无奈,他扶住了我,拽着我的手走进山里。

      我的朋友从小住在山里。
      我从未听他讲过家庭方面的事情,那次自己眼见了,我的朋友家里只有一口人,就是他自己,已经很多年了。
      他的屋子建在群山怀抱之中,绿水环绕之中,周围几里少有人烟,是不折不扣的出世之地,屋子里有床和桌子,外面有灶和菜园。

      我赖在那里就不走了,磨他带我走遍了他从小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捡了柴火摘了果子,后山没有去到,晚饭是我做的,难以下咽,张先生评价尚需努力,当时我就打定主意,下次放假也要来,以后我都来。
      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盖一床被子,夜里温度很低,我们一点也不嫌冷,还出了汗,屋顶上有漏瓦,漫天星辉聚在窄小的一片空间里,照到里面,到后来我迷糊了,不知道是我们在晃动,还是星星在我们身上晃动。
      我们半夜去半山腰的水潭里洗澡,山泉水沁人心脾,但是冰得让人忍受不了,我冷得嗷嗷叫,我的朋友把我拖出去,这里没有办法生火,但是他能让我热起来。
      再没有别人,我们把湿衣服搭在肩上,赤身裸体,披着月光回去,安宁地睡下。

      前夜受了凉,第二天我发起烧来,我的朋友要带我回学校,我拽住墙角,差点上嘴咬他。
      我去茅房上厕所,土泥糊成的墙,马桶旁边的地上幽幽滑过一条蛇,我烧得迷迷糊糊,还跟它打了招呼。
      最后我被背下了山,在镇上的药铺抓了中药,学校没有办法煎,我们居然又回了山上的家,一来一回,辛苦了我的朋友。

      我自然是乐在其中,但我的朋友或许不这么想,他不爱带我回我们的家,从那以后,放假常留在学校,有了苦读的样子,我也依然陪着他。
      高中毕业后,我们一同考上了省城的学校,没有住在一起,他初到省城,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所幸他沉默寡言的外表下,有豁达大气的心,我向他伸出援手,他也并不拒绝。
      日子依然再过,我还在从他身上汲取治学与生活的智慧,只怕尚需一生才能与他平齐,而我们都乐见其成。

      我与张起灵先生,过的是安静平和的日子,但是动荡也不曾将我们分离。我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有一段时间,生活颇为艰难,有很多根本不认识的人,跑到我家门口,砸开我家的门,进来打我,是张先生以身相护,带我离开了那里。
      我们过得很好,膝下虽没有子女,但胜在自由。
      我们四处走,广西、湖南、青海、西藏,都去过。

      我们年事已高,张先生带我回了我们读过高中的镇子,去学校转了一圈,时代变迁,这里已经翻修过好几次,再没有当时的样子了。
      买了砚台、毛笔和墨水,回到了山里的家,这是几十年以后的第一次,我们不打算走了。
      走了一段山路,我已经不能动弹了,哪里还有半分当年读高中的时候,夜里跑去洗凉水澡的气魄。
      张先生烧了热水,给我擦完身体,找来矮凳,纸放在床头,我的眼前。
      现在这篇姑且称作自述的文章,就是经我口述,由他一字一句书写而成。

      我从未停止过感谢上苍,赋予了我曾有的、现有的一切,遇到的人和事,都是最好的。
      我现在在的地方,就算在几十年前,都是最破的地方,但是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我眼前的这个人,从我年少无知的时候就跟我在一起,他是我此生的挚爱,我无时无刻不在庆幸,能到镇上读高中,能在他被众人孤立的时候,走到他的身旁。

      二零一三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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