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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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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生前是一位公主,李珏。
也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父皇前半生英明神武,在他统治之下,国家一度太平昌盛。
然而等到我十岁那年,宫中来了个女人,那个女人,将父皇迷得神魂颠倒。但凡她想要的东西、喜欢的玩意,父皇没有不满足的。
我们这些皇子公主们都被父皇渐渐冷落了。
也有不甘心的公主,试图在那个女人面前夺得父皇的宠爱,下场不是被父皇怒斥一顿便是被禁闭思过。
她很快被封为萧贵妃,连带着,她的家族被一并提拔,从默默无名的寒门小族突然变为炙手可热的名门望族。
也有瞧不起萧家人,出言讽刺的,结果总没有好下场。
我慢慢明白,想要平安的在这座宫殿里活下去,就要讨好萧贵妃。
我也尽力做到了,萧贵妃很喜欢我,至少当着无数人面前,她总是夸我聪明乖巧,夸我的母妃好福气。
母妃眉角挂着散不开的忧愁,她卑微地弯下身,感谢萧贵妃的种种赏赐。
二
母妃身体一直不好,在我十二岁那年,她终是去了。
那天天飘着大雪,我穿着很薄的单衣,光着脚跑出宫殿,站在梅树下,想要摘两朵梅花给母妃。
我踮起脚,摘下一枝绽放着白梅,走到殿门口时,却听到里面压抑的哭声,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白梅落了一地,和雪花混在一起,被进进出出的人踏碎。
我很想跟着那些宫女们一起哭,却怎样都流不出一滴泪。
母妃去世了,我再不能一个人占着这座空寂冰冷的宫殿,萧贵妃便提出由她来抚养我。
她说这话时,皇后娘娘的脸色很不好看。以往,妃子去世后,留下的皇子或是公主若是未成年,都放寄养在皇后娘娘那。
这一次,父皇却很爽快的答应了。
我随着萧贵妃搬进她的馆娃殿,整个后宫之中最美的一处。
馆娃殿栽种着无数奇花异草,据说许多是在萧贵妃住入后父皇命人在江南四处搜罗来的。北方严寒,江南花草不易成活,这其中不知耗去多少物力人力,才有这馆娃殿中一室芳香。
萧贵妃待我并不坏,公主所享有的一切,我都一一拥有,甚至比母妃活着的时候更好。
因为萧贵妃始终没有孩子,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奉承巴结我。
我有些不习惯。
母妃生前虽不是很受宠,但在她身体好的时候,从不会缺衣少食,不过身边的人总是不冷不热的,有时候还会听到宫女在背后的说短道长。
萧贵妃看上去却极为受用,偶尔会笑着对我说,珏儿,人都是如此——看着你好了,便死皮赖脸趴上来,若有一日,你不好了,便树倒猢狲散。
我点头。
三
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遇见萧晟。
那天是母妃的祭日,我不能正大光明的给她烧纸钱,只能穿着一身素一点的衣裳,寻一株梅树。
馆娃殿的梅树长得要比母妃殿里的高大粗壮,踮起脚也很难够着。
那天飘着小雪,我穿着有点少,站在外头久了,居然感觉有些冷。
过去,冬日里穿着比这还要薄的单衣,也不会如此。
一件大衣突然从天而降,覆在我身上。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你是娘娘身边的宫娥?怎么穿得这么少?”
我扭过头,眼前的少年看上去比我大一两岁,眉目生得和萧贵妃有三四分相似。
“你是萧晟?”我想了想,萧贵妃时常会提起自己有个弟弟,很是聪明伶俐,深得长辈喜爱。
萧晟挑眉,盯着我看了半日,看得我有些发毛,将裹在身上的大衣拉了拉紧。
“十二公主?”他问道。
我点头,嗯了一声。
“为何穿得如此单薄?娘娘待你不好?”
有雪花落到鼻尖,痒痒的,我着实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他却没有皱一下眉。
下意识里,我觉得萧晟是个好人。
倒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当然,他的确长得非常好看,甚至超过我那些皇兄们,难怪每次其他公主提到他的名字,都一幅春心萌动的模样。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非常的干净,让人觉得这满树的白梅,漫天的白雪,也不过是为了衬托这么一个人。
“今儿是母妃的祭日,我只想摘一枝她最爱的白梅。”我小声答道。
萧晟伸出手,轻而易举摘下一枝梅,将它递给我。
枝头的白梅开得正热烈。
我突然想起母妃去世的那天,也是这样,天上落着雪,枝头开着梅。
“拿着它,插在瓶子里,放些水,可以多养一段时间。”
我双手捧着梅,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清浅得像天边一朵云,风一吹,便散了。
四
自那之后,时常会遇上萧晟。
萧贵妃喜欢召他入宫,聊一些宫外的事情。很多时候,我都会静静坐在一边,听萧晟讲话。
他声音清冷,像泉水叮咚响声,又像玉石相叩发出的撞击声。
无论听多久,都不会觉得腻味。
有一次,不知怎的,话头转向了宫廷,转向朝堂。
言谈之间,萧晟带着些许不满。
他说得极隐晦,但我还是听出了,他对父皇的非议。
萧贵妃自然也听明白了,她不悦地阻止萧晟继续说下去,并不准再重提此事。
此后,萧晟便渐渐不来后宫,即便萧贵妃派人去请,也以各种借口推辞。
就连我生辰那日,他也未到。
我很是失落,却看见他身边的小厮,捧着一卷画进来。
展开画卷,是一树白梅,傲然绽放。
萧贵妃笑着说,萧晟画工独绝,不知有多少人来相求,他却偏偏送与了你。
五
不久之后,我隐约听下人说,父皇有意要为萧晟指婚。
或许是哪家的千金,也或许是一位公主。
那天晚上,萧贵妃一手捧着茶,漫不经心问道:“珏儿,你马上就要满十五了罢!?”
我点头。
萧贵妃抬眸,看着我,微微一笑:“可有心仪之人?”
她的容颜原本就与萧晟有几分相像,再这么一笑,更像萧晟。
像那一日,白雪之中,折梅而笑的萧晟。
我不知要如何回答。
萧贵妃似乎也不在意我的回答。
“你觉得晟儿这个人如何?”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几分,一时竟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娘娘……”
“晟儿那小子,看谁都不顺眼,独独对你,不太一样。你好歹也是金枝玉叶,配他也绰绰有余。”
我跪在冰冷的殿上,浑身颤抖地答道:“一切但凭娘娘决定。”
六
赐婚这件事,便如此顺理成章地定下来。
萧贵妃想利用我,修复她与萧晟的关系,也想借此,巩固萧家的地位。
然而,那时候我却不知,萧晟有个亲梅竹马的表妹,两人自小便感情极好,双方长辈也许下口头的婚约。
奈何这世上又有何事能抵得过父皇的赐婚?
这对萧家而言,是莫大的赏赐。
但对萧晟、对我,却是一场劫难。
听说,在我嫁入萧家那日,那位表妹,香消玉损了。
洞房花烛夜,本是人生乐事,我却孤零零地对着那对烛台,独坐一夜。
第二日,门吱呀一声推开。
我轻轻掀起盖头一角,看到萧晟的身影。
他逆着光走进来,看不太清表情。
那件衣裳,素白素白的,就像我在母妃祭日时穿的一样。
“李珏,你可满意?”萧晟问我。
我呆呆地看着大红的盖头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半日答不出一个字。
他转身便走,盖头被他踩过几个脚印。
我俯下身,拾起来,努力想要拍掉上面的痕迹,却是徒劳。
七
来自宫中的赏赐源源不断,一切都似乎在证明,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连我,差点都这么以为。
如果不是萧晟,不是他,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我,这些幸福根本不属于我的。
萧晟从不进我的屋,他宁愿在书房那张狭窄冰冷的小床上度过一个个夜晚,也不愿拿正眼瞧我一眼。
主人如此,下人则更加怠慢三分。
萧贵妃说的那席话,犹在耳边。
我微微地看着镜子中的少女,冲着自己弯了弯嘴角,笑容清浅,不曾到达眼底。
长发绾作妇人的发髻,萧家成为一座最精致华丽的牢笼。
我每日有大把的时间,在这座牢笼中虚度。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只是略同一二,不足以成为消磨时间的爱好。贵为公主,平日里萧家其他几房不敢随意前来打扰,于是我便琢磨着派人去寻了些传奇话本之类,堆在床头权作消遣。
我很羡慕陈端生笔下的孟丽君,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女扮男装,冲破种种束缚与禁锢,在朝堂之中大放异彩。
萧府的春天,正是风和日丽,草长莺飞之时。
我坐在石凳上,津津有味地读着弹词,萧晟走过来。
“《再生缘》?”他皱了皱眉,说道,“你怎么在读这个?”
我抬头,静静望着他。
多久没有见过他了?
似乎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洞房花烛夜后的那个清晨。
他不再是初见时面目精致的少年,五官逐渐长开,有了几分男子的粗犷。
我合上书,默默低下头,指尖摩挲着书面上的几个大字。
“闲来无事,所以随便翻翻。”
他显然不这么认为。
“你在埋怨我是不是?想要学那个孟丽君,也女扮男装,将来有一日能挟君威而不认长辈,挟师道而不认夫君是不是?”
我猛地抬头,心中生出一丝愤怒。
他怎么能这样曲解我?
萧晟面上全是冷冷的笑意,让我没有一丝争辩的兴致,索性垂着头,不与他辩驳。
八
我与他,这么不冷不热地处了三年。
三年,足以磨灭掉一个人所有的想念和希望。
我不再奢求萧晟能来看我几眼,只要每日能好吃好睡,便一辈子如此,也是不错的。
毕竟,比起那风餐露宿朝不保夕鬻儿卖女的生活,现在的日子要强太多。
比起宫中想哭不能想笑不得如履薄冰的生活,也要好太多太多。
其实,我该感谢萧晟。
他虽对我冷漠,但却不坏。
一日夜里,萧晟喝得醉醺醺的,被几个小厮搀扶回来。
书房显然不能让他这么睡着,我让他们将萧晟抬到我的床上。
深秋时节,天已渐凉,他穿得不多,折腾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将他外衣脱下,盖上厚被子。
房子里点了熏香,又有暖炉烘着,十分温暖舒适。
看着他埋在被子里的脸,带着宁静的笑意,我忍不住笑了笑,从衣橱里寻了两件稍厚一点的大衣,裹在身上,在书桌旁点烛读书。
也不知何时沉沉睡去,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
萧晟已经不在,好似昨晚发生的不过一场梦,只是书桌上的书,还摊开着。
九
这件事,犹如一个转机,萧晟找各种借口,时不时来后院里看我。
下人们也殷勤起来。
对此,我置之一笑。
手里的话本,正是昨日新出的,讲述的是一位历史上十分有名的皇帝,沉溺女色,最终落得国破君亡的下场。
我隐约听说,父皇封萧晟为大司马。
边疆战火又起,不日萧晟便要赶赴边关。
这原是一件好事,尤其对萧家,对萧晟。
萧晟临走之前,曾来看我。
那日恰是母妃祭日,我在梅树下,焚了一炉香。
他脱下大衣,披在我身上,说道:“第一次见你,便是穿得单薄的衣裳,在风雪里哆哆嗦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如此。”
我回头,望着他,轻轻笑:“母妃走的时候,我没有流一滴泪,她在世的时候,我不曾为她做过任何事,唯有每年的祭日,想要这样祭奠她一场。”
萧晟点点头。
他摸了摸我的发梢,神情温暖:“对不起,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好姑娘。”
我勾了勾嘴角,听到他这话,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你不必自责,这几年我过得很好,比在宫里要好很多。”我答道。
他眼中波光潋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眸色,一晃而过。
“我要走了,你好好在家待着,等我回来。”
他最后留给我这么一句话,声音几分沙哑,似在苦苦压抑着什么。
十
我以为,他不过是暂时的离开,我们依旧还有相见的时候,却不知,这一别,再相会时,竟是阴阳相隔。
看着他身着明晃晃的的龙袍,高高站在九天宫阙上,我不由一阵恍惚。
好似当年的场景犹在眼前,蛮夷趁着边疆之危长驱直入,围攻皇宫,禁军哗变,要求皇上处死萧贵妃以及萧家众人。
再遇到萧贵妃时,她已经不复当年的光鲜亮丽,而是和我一样,蓬头垢面,穿着破衣烂衫。
“没想到死前还能见到你。”萧贵妃笑道,尽管一身狼狈,却去不掉骨子里的高贵。
我也跟着笑起来,是啊,这世上有太多的意想不到。
“后悔么,嫁给萧晟?”她突然问我。
我摇了摇头。
有人进来,端着的托盘上,放着金屑酒。
其实,死亡并不痛苦。
在吞下金屑酒的那一瞬间,无数往事浮上心头,记忆的最后,是在漫天大雪那日,萧晟折一枝白梅,嘴角含着浅浅的笑。
十一
奈何桥头,无数鬼魂排着长长队伍,领取那一碗孟婆汤,只为下一个轮回。
轮到我时,我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
低下头时,见到忘川水上,浮现出一幅画面。
萧晟一袭明黄,跪在一座寺庙佛像前。
也许做了鬼,和凡人有别,我耳边似乎能听到他的呢喃许愿。
“愿佛祖保佑,来生能与李珏一生相守,补偿我这一世相欠。”
“快下去吧,后面还有鬼在等着投胎!”孟婆催促。
我无奈地笑了笑,仓促间许下一个愿望。
“如若有来生,但愿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