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海情波》织海

4、第四章

　　他俩并没有刻意说话。这个河滩对他们两个人而言都很熟悉，因此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关注着河边发生的事情。有小男孩试图扑向海鸟，结果扑了个空，趴在了沙堆上，他的妈妈急忙走来给他拍沙土；法国少年们和女伴们走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引起对方哈哈大笑。老妇人们手挽着手，不知道在说什么家长里短。少女从前总是要寻找可能的买家，现在终于不用被束缚，终于体会到一种闲情逸致来。画家观察到母亲的焦急，女伴的羞涩和老妇人的迟缓，还有更多的，他身边的女伴的，头发。他闻到她头发的清香，心里一阵紧张。后来的夏天他经常想起这种香味。
　　走过了沙滩，他们走到了一家咖啡馆。画家说：“就在这里吧。”少女点了点头。这个咖啡馆名字叫做天鹅咖啡馆，售价相对于河滩上的其他咖啡馆都要便宜。但是因为坐落在D市最著名的景点之一，因此相对于其他地方的咖啡馆还是要贵一些；或者说，和平价的其他咖啡馆相比，它的装潢等次略差一些。老板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喜欢穿格子衬衫，终日打点自己的店面，但是桌子仍然不太干净，吊灯上也落满灰尘；吊灯很精美，但是光线很暗。偶尔有学生来做兼职服务生，那时桌子就会稍微干净一些；偶尔还有一个小男孩，似乎是老板的儿子，戴着棒球帽蹦蹦跳跳。画家来这里的次数并不算多，但是这个老板似乎对他青眼有加，经常给他提供各种优惠和方便。他看到画家带着女伴进来，略微有些惊讶，把他们让到一个比较安静的角落。那里临窗可以看到沙滩上的景致，座位被柜台挡住了一些，跟外界稍稍隔断。过了一会儿，老板给他们端上来一个花瓶，瓶里插着一朵红玫瑰。画家看出花瓶刚刚被擦拭过，但是不很干净，还残存着一些灰尘。
　　等待咖啡的时候，画家有些紧张。
　　“你……”
　　“你……”
　　他俩同时开口了，又同时停了下来。于是两个人相视而笑。
　　画家笑道：“你先说……”
　　少女笑道：“你认识这家老板啊？”
　　画家疑问：“你怎么知道？”
　　少女心中笑想：我这是找话题瞎扯的呀。嘴上却说：“我看他对待你挺热情的。”
　　画家说：“是啊……他也挺不容易的，妻子不在了，他独自带着儿子。”
　　少女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他儿子是不是一个很漂亮的混血小男孩？”
　　画家说：“是啊……”
　　就在这个时候，咖啡店里突然闯进来两个妇女，她们动静很大，因此客人们立刻就都注意到她们了。其中一个指着少女，大声说：“在这里！”另一个立即朝她冲过来。少女呆住了，站起来叫道：“姑妈，陈婶？”
　　画家一听少女叫姑妈，立刻也站了起来。谁知姑妈立刻冲向他，伸手一个耳光打在画家脸上。
　　少女尖声叫起来：“姑妈，别，你做什么？”她连忙去拉，画家却已经被姑妈打了好几下，躲她的时候不断后退，贴到墙上了。
　　“你别拉我！小贱人，□□□□！我回家再收拾你！”
　　所有人都望向这里，虽然绝大部分人都听不懂她们说了些什么。少女哭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她恳求地说：“我们回家说，回家说……”
　　姑妈听了这话，反而不走了，说：“为什么回家说？偏要在这里说！为什么没有去卖花而是跟个男人坐在这里？！我就知道你不是去卖花，你是卖你自己！你你……”她气极了，胳膊直抖。
　　画家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朋友，我也是中国人，是同胞之谊！您说话就算不注意自己的面子，也要注意自己侄女儿的面子！”
　　姑妈立刻折回去指着画家，将画家的画架一把扔了出去，上面夹着的画飞了一地。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那些画上画的，全部是少女。少女走在沙滩上，少女向行人推销花朵，少女站在夕阳下，少女手捧玫瑰……每一幅画的下面都签着“L.Gaston”。
　　画家吃了一惊，望向少女，少女也吃了一惊，望向画家。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接触了一霎那，又迅速移开。画家连忙向怒极反笑的姑妈解释：“别误会！这是我自己画的，您侄女儿她不知道的！”
　　姑妈哪里还听得到他的辩解，也完全忽略了他，动手向少女打去，一边打一边骂：“你果真大了，懂事了，什么都会了。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这种招式都不学自通了……你还真是了不起……”
　　画家连忙伸手去拦，说：“你这样不顾事实地一味打骂，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什么都要往□□的地方想？”
　　姑妈纵声长笑，道：“我？什么都要往□□的地方想？！”她如同疯了一样，扑向画家，往他身上死命打去。亏得陈婶和少女及时拉住。老板也走过来制止，满口的法国话，姑妈和陈婶没有一句听得懂，因此将他完全忽略了。少女叫道：“先生，请您走吧！”
　　画家走过去拉起少女，说：“讲不清楚了，我们一起……”少女挣脱了他的手，眼中含泪，说：“你先走吧。”
　　画家一愣。姑妈道：“算你还识相。跟我回家！教唆别人家的闺女鬼混的人都该死！登徒浪子！”她冷笑着，在少女的脊背上猛抽了一下，道：“你也是，以后不准出来工作，不准出来见人！”老板连忙抓住她的手，说了一连串法国话。还有一个人也站出来，用着一口标准的中国话，说：“不许打人，不许打人。”少女抬头一看，正是那个买玫瑰花的法国美少年。
　　姑妈看向他，狠狠冷笑，说道：“我生平最讨厌会说中国话的洋鬼子。你让我不许打，我偏要打！”美少年生气极了，说：“你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呢？”姑妈道：“我怎么不讲道理了，我怎么不讲道理了？”她问一步进一步，唬得美少年不断往后退。陈婶抓着少女的手想要离开咖啡店，美少年急得直跳，叫道：“你们可不许打她……”姑妈当时走到了美少年的座位上，将一杯咖啡全部泼在地上，也转身离开了，美少年急急追在她身后，结果姑妈猛地一停步，美少年差点没一头撞上她，囧态百出。姑妈又走几步，少年又追几步；姑妈就再回头怒视他一眼，他们一直重复这样的动作，仿佛在跳探戈一样，惹得店里的人几乎忍不住要笑起来。
　　美少年一直追到咖啡店外，不知还追了多久，才闷闷不乐地走回来，只见画家刚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画，表情很是平静，仿佛并没有为刚才的事情影响，既没觉得受辱，也没觉得不愉快似的。老板刚刚将地上的咖啡打扫干净。刚才看热闹的其他人却多数已经走了。
　　美少年走到画家身边，伸手对他说：“您好，我是莱恩……”
　　画家握了握他的手，说：“您好，加斯通……”
　　美少年垂头丧气的，也不说话。画家问他：“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莱恩道，“我买完玫瑰花就来了。为了买下所有的玫瑰花，我已经用掉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我来这里用一百朵玫瑰花换了一杯咖啡……真可惜，全被那两个中国泼妇泼掉了。喏，你们俩桌子上的那朵玫瑰花，还是我让老板给你们送去的呢。”
　　画家说：“真是不好意思。”用法语叫老板，要了两杯咖啡，说：“我请你……”
　　莱恩垂头丧气地说：“我对不起你，是我帮了倒忙。”
　　画家笑了笑，说：“不……还是谢谢你……”
　　“别提了。”莱恩说，“我老是把事情办砸。最近太倒霉了。不过你也是，这么好的机会你们就在这里聊老板的儿子，真是浪费光阴呀！……不过现在看来，你们俩不成也好。奉劝你一句，卖花的女孩子是很漂亮的，可是她姑妈太凶了。在她去世之前，我是不敢再惹她了。你也要好好想想，以后受得了受不了这样的老太婆。”
　　画家笑道：“我又不喜欢她，我喜欢她侄女儿。我又不是跟她过日子。”
　　莱恩挥手道：“别傻了哥们儿。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是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至理名言……现在，再可爱的女孩子，假如有一个剽悍的老太婆，我都不敢招惹。我现在才发现，世界上最厉害的兵种不是轰炸机，而是老泼妇。世界上的泼妇都一样厉害……”
　　画家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咖啡已经来了，画家轻轻地抿了一口，说：“你好像受迫害很深？”
　　莱恩很激动，说：“全世界没有人比我受迫害更深的了！我妈妈非要我娶一个中国女孩字。你知道我很喜欢中国人，于是我想，娶个中国女孩也不错。就美滋滋地去见面了，结果却丑态百出。我以为中国女孩都是含蓄优雅，温柔漂亮的，可是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
　　“很丑？”画家看他说了好久说不出一个词来，问了一句。
　　“不，不丑……很漂亮，比你的心上人，玫瑰甜心还要漂亮……”
　　画家对于“玫瑰甜心”这个外号微微一晒，问：“那么怎样？很泼辣？”
　　“不，不，也不是……”莱恩想半天想不到一个形容词，说：“不泼辣。我这么跟你说吧。那天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激动的不得了。她坐姿端庄，长相又非常美丽，还带着一副超级迷人的笑容看着我。可是当只有我们俩独处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她这个人太聪明了，我说一个笑话出来，她一直微笑着倾听，等我说完了，她才告诉我她早就听说过这个故事了。她才十八岁呀，可是人完全像个大人的样子。在她面前，你会感觉，自己所有的小心思，小花招全是白费！全被她看得一清二楚！是个男人都不会喜欢吧？就像女人不喜欢男人太蠢一样，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太聪明……总之我们俩互相都不喜欢对方。但是我妈妈和她妈妈就极力撮合我们俩。我，我现在身无分文地离家在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呀！”
　　画家含笑。他喝完了自己的咖啡，叫老板来付了钱。然后他站了起来，说：“我走了，认识你很高兴，莱恩……”
　　莱恩打断了他的话：“你要走？你要抛下我一个人嘛？你这不是逼迫我向恶势力低头吗？我现在身无分文了！”他说着，将两个口袋都翻了出来，果真两袋空空。
　　画家吃了一惊，笑问：“你不回家吗？”
　　莱恩激动地说：“为什么要回家？让我回家面对我妈妈和她妈妈吗？还有她，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她不喜欢我，总是笑眯眯的，弄得好像是我不愿意跟她结婚似的。我发现你们俩倒挺像，都喜欢这样笑，还是说中国人都喜欢这样笑？”
　　“这样笑有什么问题吗？”画家惊讶地笑着问。
　　“看看！”莱恩叫了起来，“就是这样的笑容！我每次看到这样的笑容都感觉自己受了嘲笑和侮辱！”
　　“不，不……”画家连忙正色，道：“我实在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再说，笑笑又能怎样呢？”
　　“蔑视的笑，看幼稚的小孩子一样的笑容！……真是见鬼，简直一模一样……”
　　画家说：“那么我应该怎样笑？”
　　莱恩愤愤地，说：“算了！跟你也说不清楚。”
　　画家又笑了笑，他说：“我们一起出去吧，然后找个地方吃晚饭。”
　　莱恩还是愤愤的，对于画家刚才嘲弄的笑容有些生气。他想画家也不是故意用这样的笑容的，这是自然流露的……如果真的不跟他一起出去，就要回家面对催促和逼迫了，想想都觉得头疼。
　　画家问：“不愿意吗？”
　　莱恩心里还做着激烈的斗争，但是画家看他没有动静，以为他是真生气了，于是说：“真的不用一起吗？那我就先走了……”
　　莱恩连忙说：“愿意愿意，等等我！”他也站了起来，将口袋整理好，走了过去。画家等他来到身边，推开了门，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莱恩看了看表，说：“才不过四点钟。哎，漫漫人生，我该做点什么呢？”
　　画家没有说话。
　　莱恩看了看他，察觉到他有点心不在焉，说：“你现在没心情跟我扯空，我知道……说起来，你跟那个女孩子以后会怎么样啊？”
　　画家随口答道：“唔，我也不知道。”
　　事实上，画家从少女离开的那一刻起，心情就一直在激烈地波动着。莱恩一直没有看出来这一点，确实外人也很难看出画家的情感波动，他并不是喜怒易形于色的人。他心里有许多个念头，但是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重点。他一会儿想着，她回家去不会挨打吧？一会儿想着，假如以后我们真的在一起，她姑妈真是一个不小的阻碍，一会儿又想，我应该向她道个歉，毕竟是我害得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她一个女孩子家，一定觉得很害羞。而且一定是很恨我，不敢跟我见面了……他想了这么多，但自觉没有一个想到重点上去。他一会儿很忧愁，一会儿想到和少女并肩走过的沙滩，心里又砰砰乱跳。表面上，他跟莱恩很正常地谈话交流，可是事实上他一直是心不在焉的，只是莱恩直到此刻才发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