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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海贝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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巅坡的马车在六天後抵达沙夏。
这儿不比首都,人们的衣着品味低俗拙劣,餐馆尽是落後首都三个世纪的口味标准,简直就是味蕾的地狱。
加上它曾经是撒坦属地,黑白相间的单调建筑物更是索然无趣到让人沮丧。若不是心系着艾利亚姑姑的海贝,我实在不可能来到这个地方,我想速战速决,很快就找到《蛇与龙舌兰》酒店。
从其它乡人的嘴里打听出《蛇与龙舌兰》老板一家子在这个地方挺久了,酒店因为那一家子性格太过苛刻而长年找不到员工。现任老板是个唯唯诺诺的外地人,因为在故乡混不出什麽名堂,才来到这娶了酒店主人的女儿,而上一代老板夫妇已然作古,因此,唯一可能有艾莉亚姑姑线索的,就只剩老板娘了。
老板娘莫利斯太太是一个双眼无神的女人,除了第一次看到她时,她正骂咧咧的训斥丈夫,再来每一次的会面,她都是不停地在数钱丶数钱丶数钱。是个因为生活在这座无趣的城,也显得更老丶更庸俗的女人。
「这里确实曾有过叫康妮的侍者,嗯,不只一个。但酒店的粗活,可不是一般小姐能想像的,每天宰鸡切肉,搬大酒瓮,还要花心思应付醉老头的毛手毛脚。她们一个接着一个的都跑了。」
「那请您仔细想想,她们後来的落脚处在哪?」
她对我贪婪地伸出食指与大姆指。我不耐地拿了几个铜板给她。
「大概有三个吧,对,是三个。一个後来与马戏团的吞火人跑了。」
「马戏团吗,这下不就没线索了麽……好吧,那其它两人呢?」
「另一个就住在马夫街六十四号,面包店的小女儿。剩下的那个麽……」她欲言又止的同时,看向我的口袋。
我知道她在打什麽如意算盘,但我没带那麽多铜板在身上,便决定先去找马夫街的康妮,说不定她就是我要的人了,届时,也不用再忍受她的贪婪无度。
抵达马夫街──这条街的人几乎全都是养马的。乾掉的马粪味凝结在空中,到处都是马儿嘶呜的声音,要找到唯一间卖面包的店,并不难,随便抓个路人都可以告诉你,就在最最最最巷底的那间店。
我看着这条脏乱的街,轻轻叹口气,捏着鼻子,努力迈进。
好不容易找到那位姓康妮的女士时,我问她认不认识艾莉亚,她却用一双空洞茫然的眼神回报我。
该死,不是她。
我只好再回头去找老板娘。
「最後一个在哪?」
「……最後一个康妮就住在那山坡上。」
「山坡上?」
「是啊,几年前一场熟病,死了不少人哪。」她一边数钱,一边蛮不在乎地说。
老板娘的话不能证明什麽,我还是亲自跑一趟确定消息的真假。并在付出好几个烛光的劳力与汗水之後,验证她并没有说谎。
拨开杂草,看到那墓碑。上头写着『康妮.霍斯坦大陆历2917年~2935』。
混帐。一无斩获。
我沮丧地坐在地上。
然後快速爬起。
我没看错,这个时间完全不对……如果与父亲同辈,这个康妮怎麽算也不会超过七岁!
我一直跌跌撞撞地寻找,却越来越远离事情的真相,因为,我被浪漫的想像给蒙蔽了(康妮应该是个更美好的美丽女孩,才配得上我的姑姑。她不可能是……),也许父亲的暗示早已说明一切。
我怕掉身上的泥壤,努力把自己弄得体面一点,下了山,找了一间看来起够老的店进去。
「您好。」老店主百般无聊地擦着玻璃杯。
「您好。」我拿下帽子,坐到他旁边。
「这年头,难得有首都人会来这个破烂地方罗。」他撇撇眼,随意搭腔。
「这地方挺有趣,有些景象首都看不见。」我乾乾地应答着。
「像是什麽?满地马粪与臭死人的大老鼠吗?」他大笑。「年轻人你不太会说谎呢。」
「但还是有些外地人喜欢这儿吧,比如说,像对面那个康妮不就嫁了个外地人……」我的心脏砰然跳动。
「您在说什麽啊……对面酒店的,不是莫利斯太太麽。」
我又失望又放松地叹了口气──然後很快地又紧绷了起来。
「──噢,不对……呵呵,你看我都老糊涂了,差点忘了莫利斯太太嫁人前就是叫小康妮没错──你怎麽知道她的小名?」
「谢谢!」我倏地抬头起身,扔下几个铜板就往《蛇与龙舌兰》奔去。
看到我这颗摇钱树又回来了,莫利斯太太心中肯定是笑得合不拢嘴,我不让她再有机会从我身上赚到零头,直接唤她:「康妮小姐。」
她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戒备爬上眼神。
「我可没骗你,那些女孩却实都叫康妮。情报是真的。」她的嘴脸令我生气,但我还是勉强维持风度,继续问她。
「妳记得艾莉亚吗?」
「艾莉亚……艾莉亚……」她皱眉低头思索,接着像想起了什麽,一脸惊恐地抬头盯着我。
「我不懂你为什麽还出现,谁都有年轻犯错的时候……好了,我知道,你赢了,想要多少钱?我可警告你,别太贪心,我就这麽多点身家。」
「我没打算跟您要任何封口费。」我说。
「──既然如此──你还想做什麽?」她神情警觉地盯着我,像头凶恶的母土娘,守卫着现有的疆土。
「这是……是她给您的。」我从口袋拿出海贝,递给她。
「不!收回它。」她却如同碰触到火钳般惊恐地推开我的手。
「我可不会上当──艾利亚就是有这个本事,她确实聪明,总是用一些小手段引人上勾,我死都不会再受接受任何她的东西了。谁知道上头会有什魔法。」她盯着我,好像我的背後有个恶意的幽灵一般。
我怔忡愣在那好一会儿,然後,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汉娜。
康妮与汉娜,她们完全不同,但又完全相同;就如同我及背後所意味的,艾利亚姑姑的意志──天秤的一边是索求者,另一边是拒绝被索求的人──但,除了绝望,对於一个已然没有任何情意的前情人,你并没有什麽能索求的。
「叨扰了。」我逃也似地离开那双眼,回到自己下褟的旅店。
然後,我用拆信刀轻轻划破海螺口的薄封膜,慢慢把耳朵凑上,在听完里头的声音後,颓然垂下拿着海贝的手。
那并不是什麽威胁,甚至构不成有意义的句式。就只是一段喃喃呓语:我爱妳丶我爱妳,如天上繁星闪耀,至死不渝……就这边不停重覆丶回荡。
我推开窗扉,往上抬头。那天傍晚才下过一场雨,天空的云层厚重,漆黑幽静,没有半个光点──刹那间,我终於能稍微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因为有些事,即使是死者,也不忍诉说真实。
「艾莉亚姑姑,你在幽冥的深谷听到了吗?」我对着海贝说。「角狼星从北方奔驰,追赶在它之後,战锤星座三星连线,直指天际。今天的星星依然闪耀……如昔。」
没有命定的际遇,我只是个偶然撇见爱情残坦的过路客。
诸神垂下眼帘,世事理当如此,唱着伤痛或疗愈的歌,拨动自己或他人的心弦,继续走下去。胸膛跳动的生命之火做歌唱的燃料,生生不息高歌下去,最後仅剩影子的回音。
归家後,我简略地与父亲说明了这次的旅行,父亲却略带不耐地打断我,只问了一个问题。
「见到你想见的人了吗?」
「见到了……」
「那很好。」
见他不再作声,我讷讷地问。
「父亲。」
「嗯?」
「收藏那封信的,不是您。是袓父吧。」
他挑挑眉头,第一次把笔搁下,把工作放下,抬头面对我。
「为什麽?袓父他……」
「艾莉亚发生变化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其实她才是最虔诚的,我们──我与你袓父丶袓母──都不及她。我们也都这麽相信,即使□□被异端的神夺走,她也不会背叛我们。因此面对着完全无法沟通的她,拥抱会灼伤我们的她,我们没把她送上异端审判所,我们用纸书沟通,发誓会好好保护她,不让撒坦的异端审判队,也不会让伊蒂丝的搜寻者找到她,我们认为只要躲得够久丶够远,总是有法子让她回复原状,让她再度沐浴在高顿圣光之下……我们……为她如此牺牲……然後,好不容易在安全地离开撒坦,在抵达边陲之郡沙夏时,她却背叛了我们。」
「那时,暴雨连连,山路崩塌,我们无法再前进,只好在那酒店停留,这一停留就是好几个月……也许是因为快到安全的地点我们全都松懈了……谁都不知道她俩什麽时候暗通款曲的……是父亲发现她们俩裸身在床的……」
「父亲──你的袓父,他始终无法原谅她。他几欲发狂,想杀死艾利亚,艾莉亚逃走了,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再後来,再次有她的消息,就是接到那封信的时候。」
「他在人前得维持着一个铁面的形象,不这麽做的话,他一生的坚持无以为继;他又非得在人後抱着她唯一的遗物倾吐思念,不这麽做的话,他几近发狂的思念,无处发泄。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会承认,他多想念她──我想,这就是事情最可能的真相。」
最後父亲叹了口气:「原来他把信藏在阁楼,我以为早就被撕碎了──臭小子,你总是惹事生非,但这次,总算没做错事了──多亏你把它找出来,儿子。」
整件事就这样的对话中划下了休止符,那夜之後,父亲与我再也没谈论过这个话题。
父亲死后,我继承了祖业,成了一名『安抚者』,我还娶了皮革匠的女儿可儿——一个值得花费全副心思去爱慕的好女孩——并生了三个顽皮的儿子,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紫螺海贝则被我放在抽屉里,有时我会拿出它,静静听它那如海潮般的迴声,贝壳上附有的魔力像是因开封而慢慢消退,直到某一天,我再也无法听到海贝中的话语。但我依然喜爱在心思沉淀时,把玩着海贝,边想着那些昔人往事。
比如父亲,也许他早已暗地里拜会过康妮,看到康妮在那硕大而脏乱的酒店中埋头苦干的粗鲁模样,才会对我的答案丝毫不好奇。
我也会想起康妮女士,不是现在这个,而是久远以前的那个她。那个对生活还有一些不满,会不顾现实一切,爱上一个女孩的她。一个神秘的,会魔法的女孩是不是可以满足她对无聊生活的所有想像?
更多的时候我思念那个无缘的姑姑,想起她变为伊蒂丝人後的忐忑不安与挣扎,在我所读的论述中,伊蒂丝人最後都不能避免地爱上一个女孩,这是诅咒的一部份,也是她们宿命的一部份,如果知道这其中的必然性,她的心情是不是能好过一点呢?
最後,我也会想起袓父,想起他老人家伛偻着腰捡回碎纸,捡回那个曾让他心碎的梦,用一丝不勾的态度,小心地藏在阁楼里,谁也碰不到他碎掉的梦。
思及此处,我总会穿上安抚者祝祷衣,去拜访袓父与艾利亚姑姑。石头与信我把它们全埋在祖父的坟旁边。
关於这样的安排,我想,这回袓父他会大方承认自己没那麽介怀了。
毕竟那株以他的骨与血肉为养分开在坟前的狗尾草花,在炎炎夏日,终於盛开成一抹笑容绽放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