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又八月 ...
-
“有单大买卖，不知道从那个帝王陵里面掏出来的宝贝，有人叫我去帮忙出手。据说是上次黄河改道，冲出一列石柱，就是那种墓前开道的石柱标，有胆子大的过神道去阴殿里面摸了些物件出来，他们不识得价钱，正好让咱们分口肉吃吃。你知道的，这买卖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脂膏厚得很，不然我也不会这时候离家。沈苍璧，你且等我回来，往后几年再不出门了。”
这是我临出门时同沈苍璧的解释。
一本万利的买卖，除了拐骗我只知道冥器买卖这一种，于是我才敢如此解释出门理由。他向来鄙夷牛鬼蛇神，心里不会对“损阴德”有太多芥蒂，顶多有些不爽我做缺德买卖。
这更没什么的，前几月相中某人的吴老板早把我的生意形容成腌臜买卖，某人不是还为我辩解来着？说什么食粥食饭就这几年之事，嘴脸丑陋是必然。
沈苍璧听了我的解释，没做表示，代我一样样收拾行囊。只不过在我拎起包袱的时候，突然说:“此行你若是回京的话，我有件事情同你坦白。”
我咳咳干笑几声，道:“没事我回京干嘛，你在家我能去哪儿？”
沈苍璧凝视了我片刻，点点头，要我一路小心。
我离开的时候，沈苍璧一直在朝我笑，那种大大的微笑。不得不说，即使沈苍璧此时身材臃肿变形，脸上青白病色难掩，他的笑容仍旧十二分好看。
缓缓打马进了村长家，麻烦他多照应在家待产的玉儿哥。
村长劝我:“他大着肚子、身体也不好，这时候你离家，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责任”
我唯唯诺诺只说拜托村长多上心。
村长撇嘴，却还是答应每天让家里人去我家照应一番。
我出了村长家，迅速调马离开昆楼。
时间不太来得及了，沈苍璧肚里的孩子马上足月，我得回趟京城，无论如何也要带个御医回来帮忙。
回京路上最大的麻烦不是人支持不住，而是马匹会累。天气热，那畜生哪能没日没夜的跑只好一天分两次，清早和傍晚稍凉的时候赶路，夜里和晌午休息。
这样可苦了我，大腿内侧一天要磨破两回，水和着血流不停。夏天穿得薄，麻布料的粗陋裤子紧贴皮肤，马鞍子坚硬，驭马快奔的时候又需夹紧马鞍，颠簸两天大腿内侧的嫩肉就破了，再磨就把麻布和皮肉腻在一起。
脱衣清洗带掉一层皮，次日骑马，清晨傍晚各磨掉一层痂，当真钻心疼。
进京当日下暴雨，天上一块白云一块黑云，两云相撞，止不住得落雷。
我可以找的人，只有程诗妍，她刚从宿醉中勉强醒来，匆匆拢了头发就迎我进屋。
程诗妍见我落魄的样子一时无话，推说:“昨儿玩得太晚，现在头疼厉害。”
我问她:“客套话我也不说了，看我现在的状况就知道是有事要求你帮忙。诗妍，你有没有法子从宫里面借个御医出来”
“叫个御医瞧病问题不大，”程诗妍喝口浓茶，继续道:“问题是你要借多久你比我清楚，他们都要当职的。”
“我要借得久，起码一两个月。我知你为难，那能不能带我混进宫面承皇上”我说。
“可以，”程诗妍拍拍脑门，好像要把宿醉昏沉的脑袋拍清明，“只是你要借这么久御医干什么？”
我嘿嘿一笑:“这不是沈苍璧要生孩子了。”
程诗妍一愣，旋即笑道:“恭喜，恭喜，你们生活挺滋润嘛。”
“苦中作乐罢了，你瞧我这麻布衣裳，以前哪里会上身。”说完我也乐了，曾经和如今可真是大不相同，我又问，“你现在可还在军中供职”
程诗妍的母亲是兵部尚书，然而她本人却没跟着母亲进兵部，而且进了军队，投在朱玑母亲门下混日。想她得过且过的个性，一定是害怕母亲管得严格了没酒吃。
“官职升了一级，还在军中耗着，吃吃酒斗斗鸡……朱玑的事情你都知道不？”程诗妍问话的时候，语气颇为谨慎。
我笑，心里也空落落的:“走了之后，也没打听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最近他挺好的。”程诗妍一句话带过这个话题，“等我收拾一下，看能不能带你进宫。”
因为朝堂上的缘故，程诗妍和曾经的我一样进宫颇为自由。找到程诗妍当天，我跟在她身边偷偷摸摸进了皇宫。
皇上在书房画画，画的仍旧是她喜欢的兰花。然而皇上并不是看中兰花的品格，而是喜欢兰花的外型，用她自己来讲就是:简单流畅，画起来省事，一笔从根到叶就成了。
其实皇上她称得上是全才，琴棋书画谋略手腕一样不少，她从小就特别优秀，不然没机会推翻旧太子、自个儿坐牢天子宝座了。
她画完一丛兰后才抬头，看到我的那一刻，脸颊狠狠地抖了一下，吓得我心跳如鼓。
散了众人，御书房里直剩两人，一位天子，一根草民。
皇上劈头呵斥了我几句:“终于亲自来见朕啦可算让朕见识见识庐山真面目了哈？真是大驾光临呀顾兰格，肯定是有事求朕吧？能耐！面子不小啊？”
自我认识皇上这二十年来，她动怒时候说话总爱用语气叹词，而且还是吊着嗓子咿咿呀呀，跟唱戏似的。不过真正发脾气就会安静很多，当年还小没权势的时候会骂:“滚你个死贱人！”，之后轮着拳头去锤对方的鼻梁骨，后来当了皇帝就会喊:“丑得碍眼，拖下去打死。”
我摆着一张笑脸给圣上瞧，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废话，逃难一年多从未试图联系过京里是我不对，弄不好还惹她爆粗口。若是圣上对我还有几分照顾，就不会伸手打笑面人，我就傻笑等她消气好了。
皇上她白了我几眼，道:“给朕倒茶。”
“诺。”
沏好茶，我悄抬眼看皇上脸色。眉眼些许疲态，但气色还好，想必肃清旧党耗费了不少心神。
圣上又执笔描了几枝兰叶，缓声道:“朕的江山快要坐稳了。”
我拱手作礼:“恭喜圣上。”
“多年心血没白费，朕再加把劲，看那群老家伙谁还敢胡说八道。”皇上一脸扬眉吐气的骄傲神情，飒爽夺目。
她磨刀霍霍若干年，虽然开战前折了我一人下属，抽刀斩乱麻的魄力肯定还是惊人的。
“您做事必定英雄神武。”
皇上不悦地皱眉:“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客套了？”
“如今是草民，不能为圣上所用，说不起话。”
“朕不是说过会找机会让你回朝的么？还省得培养新人的力气……”皇上在笔洗里涮笔，道:”或是说你不想回来了？那也行，利益无关的话，朕更能放开同你聊天……朕没几个朋友的，你没事进宫陪朕喝酒并不是不可以。”
我何尝不是呢，二十多年来，我真正的朋友和主子都只是眼前这一人。
所以我才敢斗胆来求她。
“皇上，草民有事相求。”我撩开袍子下跪，恭恭敬敬叩首道，“家内贱夫生产困难，求圣上借给我一名御医。”
皇上未发言，我未敢抬头。
半晌皇上才道:“顾兰格你如今未给朕的江山添过一丝贡献，凭什么求朕与你方便”
我又磕了一个头:“恳请圣上。”
“还记得当年上学时候么？朕不得势，人人都能在朕头顶踩上一脚……朕挨前太子打的时候，只有你顾兰格一个跳出来帮朕，然后你也被打得半死。那时候朕就想，凭你当时一次举动，朕就甘愿保你一生富贵荣华，因为自小只有你一人始终看得起朕。虽说现在皇城仍旧是世家的皇城，而不全是朕的，但朕身为九五至尊，能给你的分毫不会短你。甭管你以后回不回来任职，这次太医借你，算是补偿当年情分。”
我叩首，再道谢。
皇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派人去找位擅长产科的御医让我带走。
试想那些落井下石冷嘲热讽的，能做到如此，不是恩至义尽，而是天恩浩荡。
所以我当初才不畏惧为皇上而死。
次日一早，御医就位，刘姓名若阳，是一名保养极好的男性。容光焕发，身体结实，仅凭他把自己的身体整治得如此利索，就很使我信服他的医术。
可一瞧神情就知道刘太医年岁不会太小，谈吐异常沉稳妥当，行为举止处处恰到好处，这是时间带给人的成长。虽然看起来皮相和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差别不大，但这种男人，通常都要有四十岁上下。
刘太医带了一名药僮帮手，还有一堆诊疗工具和草药膏丸，于是我换了一辆马车，把东西全部装车。
他们二人坐车，我驱车，又是一路风尘仆仆。
归家那日八月一，顾夏仍旧胆小，看我带生人回来，半拉身子躲起来，只剩一颗大脑袋露出来偷眼瞧人。我呵他去泡茶，他才颠颠去了。
沈苍璧在屋里躺着，神智清明却精神不佳，喉咙里嗤嗤带喘。他带身子八个月，无论坐躺都喘不上气，眼看着带不住。
他说:“我还以为你八月十五回不来了。”
我笑:“扯呢，这不是回来了？我借了宫里的御医给你瞧瞧，叫进来吧？”
“等会儿再请，”沈苍璧没责备我撒谎，推开胸口的丝被，道，“先帮我穿戴整齐……要么还是我出去瞧吧？”
“胡扯呢，虚成这样还出屋，你怎么不说自己走出去呢？”我嘴上直抱怨，却还是去箱柜里找外裳，某人不穿整齐利落不爱见人。他刚孕吐时我请巫医来家，说话那么冲有一半原因是我当时着急，沈苍璧未收拾完毕我就领人进了屋。
拿好衣裳，要扶他起身的时候，沈苍璧淡笑提要求:“要么先抱一下吧，好久未见。”
行啊，给你个抱抱。不过姿势不方便，我半伏在床上，只抱得沈苍璧的肩膀脑袋。
请御医进屋看过，诊脉的时候沈苍璧主动说起身体状况，事无巨细无所隐瞒。
最欣慰是他对自己的健康负责，即使自尊心强，也不会死拖着掩着不说实话。某人的心愿很简单，那就是活得更好些、活得更长些，这样才能和粗心的我一处生活，甚至在我困苦的时候搭上一把手。
岐黄之术沈苍璧懂得一些，于是和刘太医两人叽叽咕咕很久。我看他们聊得深入，就主动让出门去整饬些吃食。
如今能做的，就是照应饮食起居，然后等到生产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又八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