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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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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青国的第一个春节,百姓们从战火中走出,劳作一年,就等待着这充满希望的新年到来。
三十晚盛大的焰火自不必提,皇帝又下令在正月初一和上元节两天,申时至戌时,打开皇城,举行灯会,普天同庆。
十里八乡的百姓提前涌入武陵,人们跪拜神佛,祭祀祖先、走亲访友、相互道贺、其乐融融。大地上虽是一片冬景,却昭示着春天的来临。
雪的世界,银装素裹。
御花园里的梅花开了,手冢每天叫人给不二折几支送去插瓶。
身为男子的不二对花并无特别的喜好,只是梅花清雅,放在房间里,倒是一番景致。
宫里比平日要冷清多了,因为除了必要的守卫和下人,手冢将能回家的宫人都放回去团圆了,大臣们也有两日休息。
顾念多年情谊,手冢恩准小夏子扶着冬青的灵柩回了故乡。
月泉公主返乡为父母扫墓,而白石接受幸村的邀请去了丞相府。本来幸村也邀请了不二,然不二碍着真田,婉谢了。
偌大的皇宫,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没有家的人。
小夏子不在,不二的汤药都是手冢亲自端了送来。有一国之主伺候着,偏生不二还要打趣手冢说他是他见过的最不像皇帝的皇帝。
手冢将碗往桌上一磕,扯过丝绢扔给不二,缓缓道:“以前在军营,洗衣做饭,都是自己打理。”
不二拍手笑道:“听起来很厉害吶~唉,御膳房的年夜饭,吃了这么多年,总是那几样菜,真真无趣啊。”
“呵。”手冢无奈摇头,道:“我明白了。”
不二天真地眨眨眼:“明白了?陛下明白什么了?”一副疑惑的样子。
手冢再忍不住,微笑道:“想吃什么?”
不二咬了咬唇,想了会:“嗯……水晶鲜虾饺,芙蓉粳米八宝饭,芥末枣泥酥,还有……”
“不二,我不是缀锦阁的厨子。”
不二撇撇嘴,嘟哝着:“看你的脸就知道只会做清炒白菜,水煮白菜,凉拌白菜……”
手冢哭笑不得。
门外有声响起,手冢身边一个叫小路子的太监捧着一叠奏章请旨求见。小夏子奉旨外出,暂时由他贴身伺候手冢。
小路子垂首低眉,将奏章捧过头顶,等待手冢接过。
大小事宜早在除夕前就已经安排完毕,所上奏者,不过是灯会安保云云。手冢一一看了,又仔细读了真田的折子,便道:“你且去正殿候着。”
“奴才遵旨。”小路子又捧着奏章,保持着进来时的姿势,慢慢地退了出去。不敢有丝毫余光对榻上养病的人窥视半分。
回过头,掖了掖被角,手冢道:“有些事得去处理,早点休息,明日早膳等我一块用。”
不二笑了,表面上打趣,语气里却全是认真:“陛下要我等,我当然会等,只希望陛下不要让我等太久吶。”
那个‘等’字,咬得极重。手冢自然明白不二是在提醒他:
不二周助不是女人,更不是后宫里等他忙完国事、偶尔想起的妃子。他是骄傲的男子,不畏死亡,却容不得半点轻慢。
手冢的话,只凭二人如今似友非敌的身份,已经造次了。
戏谑的话语里严肃的态度,手冢的眼神黯了下去:“啊,我知道。”
说毕走了出去,细心地关上门。
不二不知怎么地恼起来,抓起刚才的丝绢一通乱扯,恨恨地想: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
母后,你没有教过助儿,要如何抵挡一份温柔?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枯萎,不二捂着脸。
如果当初,母后遇见的,是像手冢一般的男人,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三十日一早,御膳房送来了不二想吃的芥末枣泥酥,还有一封短笺。
没有朱笔,也没有玺印,只有手冢刚劲的字迹——不二君见字:申时,南书房待君相见,有珍珑一副,请君赏玩。又及,早起进食芥末,辛辣刺激,望君辅以温茶杏仁奶露为宜。手冢国光。
墨迹犹香。
不二清浅一笑,取笔来,写道:承蒙手冢君盛情邀约,然不二粗鄙,棋艺不精,恐不得与君对弈珍珑,故再拜稽首,望君宽恕。又及,君之语切切,不二惶恐,谨记在心。不二周助。
御花园练剑的手冢看完,面上不见一点波动,五指合拢、用力,捏得粉碎。
刚踏进庭院前来禀事的秋白一见,原本要说的话全卡在喉间。
“怎么?”手冢问道,顺手拿起软巾擦汗。
秋白单膝跪地:“主上,春城要见您。”
手冢点点头:“带他去宸元殿。”说毕回了寝宫,沐浴更衣。
妖娆的男子穿着一身红装,眉心一点朱砂,就像燃烧在冬日里的一抹焰火,走到哪里,都夺人心魄。他听见里厅有水声,知道手冢正在洗浴,但还是跪着,不敢怠慢。
不一会,手冢出来了。冷峻的面容被水汽添染了朦胧,未束起的长发滴着水,贴在外袍上,却将他平时锐利的气质隐去大半,看起来更亲近些。
春城微微一笑,风情万种。
可惜的是,手冢压根就没看他,先把案上的卷宗移开,用内力逼干湿漉漉的头发,才道:“起来吧。春晖可好?”
刚站起的春城一惊,又福了一福,娇软地说:“回主上,挺好,前阵子来信说在西边昆仑山历练,不日就要回来了。”
手冢似讥讽地说:“历练,难为他上进。”
春城懦懦地低下头。
手冢又道:“冬青的事你知道了。”
“是。”
“那好。年后,让春晖进宫。领冬青阁暗部。”
“是。”春城低头回到,暗暗地皱了皱眉。
手冢走近,捏住他的下颚,使劲,抬起,冰寒的眼神直视春城的眼睛:“怎么,不高兴?”
春城垂下眼帘:“春城不敢。”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用手攀上了手冢的背,再滑向他结实的腰,慢慢地婆娑着。
妙曼的身体贴近,指尖勾住腰带,欲拒还迎。修习媚术多年的春城,深知如何才能挑起男人的欲望。
就算,面对着冷淡如冰的手冢。
如果是以往 ,手冢或许会遵从欲望压下他发泄一番。
可是现在……不二巧笑倩兮的脸庞从心底一闪而过。
推开春城,手冢转身回到龙椅:“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春城退了几步,深呼了口气,压下乱掉的内息,答道:“主上吩咐过,是关于将军府的。事关机密,春城不敢假他人之手。”将卷轴举过头顶躬身递上。
手冢点点头,拆开了卷轴,本是随意扫了一眼,却在下一刻爆发出骤然高涨的杀意。
任它最凌厉的寒风,也比不上手冢难以置信的眼神要冷,春城再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真田玄一郎也参与其中?”
春城费力地点点头。
手冢没再说什么,他站起来,抱胸踱了几步,突然推开了窗子。
北风侵卷而入,纸张哗哗作响。狂风在寂静的天地间猛烈的刮过,一次,又一次。
雪,压断了树枝。
手冢笑了。
飞扬的长发及衣摆都被雪光映衬成玄墨,宛如自身也是这广袤天地的一部分,散发出不容谛视的光芒!
他转身,临窗而立,道:“小路子。”
殿外守候的小路子推开门,掀起挡风门帘,小跑进入,跪道:“皇上有何吩咐?”
“传朕旨意,镇远将军河村隆、镇宁将军海堂熏戍边保国,劳苦功高,元宵即临,朕感念其功绩,特命其进京诉职,再行嘉奖。”
“再有,传朕口谕,让夏庭紫在冬青故里住上一段日子,无召,不得入京。”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手冢坐回龙椅,凝神想了一会,寻出特质的纸笺,写了两份,道:
“八百里加急,将密旨送到河村、海棠手上,不得有误!”说毕将信件分别放入两个木质加密卷筒交给春城。
“属下遵命。”
手冢又道:“秋白。”
同样在殿外候着的秋白闪身进入,行礼道:“主上。”
“把春城带来的消息透露给监察御史台。小心些,不要暴露身份。要让监察史们深信不疑,去追查越前和真田。春城,你要暗中协助,查得越深,就越有利。” 手冢似笑非笑地说。
“属下遵命。”
“春城知道。”
“还有,让春晖不必着急回来,我要他去寻一样东西。”
春城和秋白对视一眼,春城道:“敢问主上,是什么?”
手冢不答,伸手拿笔,停了停,执起——又停了很久,才落笔写了几个字。
春城拿过一看,脸色巨变,他慌张地看了看秋白,秋白皱着眉,朝他摇摇头。
“下去吧。”手冢闭上眼睛,缓缓道。
“是。”春城只得与秋白一同行礼退下。
不二上午画了一幅寒梅图,左看右看挺满意。吃了午饭本想小憩片刻,谁料一睁眼,又是夜幕西陲。无奈地摇摇头,不二起身,整穿衣衫。想想下午拒绝了手冢,晚上还是早点过去宸元殿吧。
手冢不在宸元殿,问了小路子,说他忙着传旨没有再见过皇帝。手冢一向不喜欢人跟在身边,这会,竟不知道皇帝去了哪里。
不二笑说:“或许陛下被什么美人牵绊住了,也可未知。不如先准备年夜饭吧。”
小路子想起下午瞅见的红衣男人,美得不可方物,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道:“公子说的是,奴才这就去。”
看小路子的样子,竟真的有一个美人。不二觉得心里有些闷,他想,或许是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又在风雪里走得久了的缘故吧。
他扶桌坐下,一手托腮,呆呆地望着窗外。
年夜饭凉透了手冢也没出现。
小路子一干人全都慌了神,急急忙忙要去请大石过来。不二一想,本来为了烟花会,光守卫的事就叫大石忙得应接不暇。这会子又去叫他,且不说他事无巨细惊惊乍乍的性子,就说自己,要如何解释他怎么会跑到宸元殿来?真的说手冢邀他一块守岁?
不二便止住了宫人,笑道:“路公公且慢,待我去寻一寻,若找得到,皆大欢喜。若找不到,再去劳烦大石大人不迟。”
小路子一听,挺有道理,何况大石的唠叨,他们也是招架不起啊!
于是点了灯,由不二带着他们一堆人,往南书房方向去了。
小路子越走越疑惑,忍不住道:“公子,这里黑漆漆的,不会有人吧?再说,皇上一个人呆在这里做什么?”
不二笑笑,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侧耳倾听,脸上绽放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不二朝着书库走去。
宫人们丈二摸不着头脑,都埋怨说怎么忘记了这个温和漂亮的年轻人是个疯子,我们跟着一个疯子大晚上的瞎折腾什么,还不如找大石大人呢,顶多就是一顿牢骚云云。小路子无奈,只得留下两个小太监等着不二,自己又带着一帮人分头去找。
不二充耳不闻,站在门边等了会,笑笑,推门而入。
那两个小太监怎甘愿在冬夜里候着,抱怨了一会,丢开不二不管,搭伙弄酒吃去了。
看不清前方,不二未动,抚掌笑曰:“有趣有趣,陛下要在这里吃书?我还从未见过这么雅致的年夜饭吶。”
忽然之间,空气仿佛动了起来,暗中的光点全都向着一个地方流去,填满手冢的子夜双眸。
不二挪揄的笑容随即僵在脸上。
眼前的男人,在悲伤……
平时的手冢也很安静很寡言,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哀戚。
不二慢慢地靠了过去,期间,总是撞到摆满书册的架子。
手冢朝他伸出手。
不二蹙眉,迟疑了一会,试探着将手递了过去。
手冢握住,一个用力,不二跌进他的怀中。
气急败坏的不二挣扎着,却被手冢以更大的力气禁锢在怀里:“就这样,让我,靠一会。”
帝王几乎乞求的语气震惊了不二,他的侧脸贴在手冢胸口。
手冢的下巴搁在不二头顶,他味道包围着手冢,他放松下来,紧绷的面容放缓,闭上眼,沉浸在不二的气息里。
不二想了一会,伸手拍拍手冢的背,像哄孩子那样。
“呃……年夜饭都冷了。”
手冢没有动。
不二无法,从他臂膀里探出头来,又道:“早先,你说,可以煮东西给我吃。不如,今晚就包饺子吧?”
手冢终于有了动静,然不低头还好,一低头,不二软樱般的唇近在咫尺之间。
有力而慌乱的心跳,是谁?
不二定定地看着手冢,他从没有这样近距离的观察过他,所以他从来不曾想到,这双坚毅、深邃、洞穿一切的星眸,也会沾染属于凡尘的悲戚、酸楚。
不由自主地,不二用双手,轻轻地盖住了手冢的眼睛。
黑暗中所有的光华再一次消失,长若蝶羽的睫毛微颤,传来了不为人知的情愫。
聪颖神秀如他,听到了,仿佛来自永恒之处的叹息……
那一刻,不二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低泣,为了他,也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