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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也许是潜意识里就想逃避,石闵果真再没有清醒的征兆。他仍呆在西侧的那间偏房。这里地处偏僻,平时用作仆役们轮值的偏房,布置粗陋,和石宣等人的寝殿相比自是天壤之别。但比起他原先所住的陋室,却又好得太多。

      待小十一再次回到这里时,正是黄昏与黑夜交替前最奇妙的时段,室外尚有余晖,但屋子里却已经变得相当昏暗且没有一丝动静。若是有谁站在屋外隔着窗格看进去,小小的内室好似蒙了层灰,一切都显得不真切。

      小十一立在门边犹豫了一下,慢慢挪到进去,挨在塌边,先是撇了一眼床上的石闵,确定他还未醒来,暗自松了口气,复又抬起头去看身侧的石宣,对方依然是平时那般从容、怡然的模样。
      “二哥……”小十一试探着叫了一声。

      石宣转过头去,看似温和的视线反倒令小十一手足无措起来。他“咕”得咽下一口唾沫:“大哥、三哥已经到了,还有九哥也跟在后头。”

      “哦?”听小十一这么说,石宣不禁笑了笑:“真是哪里都少不了这小子。”

      小十一口中的九哥,是石遵。与大哥石邃乃同母所生,因二人年岁相差甚大,性情、喜好皆不投机。前者桀骜、残暴,旁人唯恐不避,后者则是出名的个性古怪,是家中难得的叛逆之徒。

      石宣心里明白,石遵必定是哪里听说了消息,专程赶过来看热闹的。他起身从榻前的曲足案上站起来,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十一,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样。“那么,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啊……”

      这是什么意思?小十一根本不知道从何答起。他张大了嘴呆立在那里,直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才又重新闭上。

      这时石宣已经摆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他两眼低垂,收敛起全身的气势,双手拢在袖子里——这才是石祗熟悉的模样。在众多兄长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像石宣这样的人——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不张扬,似乎一切都变得踏实起来。

      小十一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他想象不出来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奇怪的事,令石宣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其言辞令他迷惑不解,但现在他放心了。

      此时房门大开,石邃、石鉴和石遵三人依次走了进来。

      石宣往旁边退开了几步,微侧了身子面朝来人。

      小十一立在榻前,感觉到大哥的靠近,下意识地朝石宣的方向动了动。从石邃的气息里,他闻到了并未褪尽的杀气。

      “喏,看见没?”在距离床榻不远的地方,石邃用极其嫌弃的语气,手指着躺在榻上的石闵,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立场。“那小畜生还在床上装死,小十一说他就快醒了,趁现在还没被我扔出去,你要看还来得及。”

      石遵斜斜站在石邃身后,听哥哥骂石闵是小畜生,微微一愣,痞痞地笑开:“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也不能否认,他的父亲是当今皇上赐的姓,西华侯的身份摆在那里,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反正现在人是死了,大家怎么说也算是‘亲戚’一场,大哥你骂这小子旁的也就罢了,说他是畜生,岂不是将我们哥几个也都骂进去?”

      石邃一听,破鸭嗓子顿时提高八度:“汉家野狗也配做我的兄弟!我管这小畜生是死是活,他老子既然死了,小畜生就该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

      石遵被吼得耳鸣,抬手用右手尾指掏了掏耳朵,低头时牵起嘴角的一丝浅笑,有点邪气,有点坏,身上混杂着奇异的帅气。他一步三晃地摇到床前冲着石宣挤眉弄眼地笑笑。

      石宣面露温和,上前将床榻的围屏挨着打开,又将四周斗帐尽数撩起,做完这些,他看起来有点累。

      石遵进前,第一次上下仔细打量,这才看清传说中的“棘奴”到底是何模样:这是一张还很稚嫩的脸,比起正统的羯人模样,石闵的鼻梁不够高挺,眼眶不够凹陷,下巴尖瘦,嘴唇浅薄,连肤色都是好不健康的青白瓷色,如果光线再充足些,还能看清浓密的睫毛下被掩盖的黑色眼圈与稀松焦黄的发质。总之,就是一副太过营养不良的模样,实在没有预料中那样好看。

      石遵撇着嘴,满脸的遗憾失望。原来见书上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果然是真的。他兴趣索然地退回到石邃身后,转头看身旁的石鉴,眼神中满是鄙夷,心想老三和小十一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屁大点的孩子,长得也不怎么样,怎么就当个宝一样地稀奇?

      这府里无论是侍女还是娈童,颜色强于石闵百倍的不说上千,也有数百,这么一个小孩,又有什么要紧,非要巴巴地跑过来瞧?害得自己还以为对方是个谪仙人般的美人,忙不迭地厚着脸皮跟来。原来不过是这等眼光,真是丢尽了王府上下数百人的脸面,传出去,只当王府的公子哥儿竟连个象样些的都没见过……

      其实这也不能怪石鉴。

      兄弟中排行第三的他,今年初满十二,正是略解风情的年龄,一切都还懵懵懂懂,哪里会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见到突然出现的石闵,又想到他那奇特的身份,毫无征兆地就被吸引住了。

      石鉴心中惦记的,是当一把抓住从假山后逃出的石闵时,对方那犹如负伤小兽般深邃而绝望的惧意,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就像是幽深的夜空,他的心瞬间像被什么东西刺穿,痛得难受。

      石鉴这厢正在回忆中无限陶醉,偶然间回过神来,恰巧对上石遵略带嘲讽的脸,立时气得心头鬼火乱窜。他是什么脾气?瑕疵必报且极其护短的主。石闵是他先瞧上眼的。看在兄弟面上,“允许”老九过去多看两眼已是极限,偏偏石遵不领情,还露出嫌弃模样,真是不知好歹!一股完全不收敛的,如同他的赤红发色一般浓烈的火气噌噌地冒了起来,瞬间把石遵烧得皮焦肉烂。

      “小样儿,毛还没长全,在你三爷面前卖弄啥?”石鉴恶狠狠地咬牙。

      可怜石遵,哪里料到只不过瞧了三哥一眼,竟换来这般怒目相视,心下不由得抱怨:“至于吗?至于吗?不就是抱怨哥儿几个眼光太差,顺带私心里嫌弃这孩子长得实在寒碜。至于要把我吃了一样吗?”

      石邃身为大哥,行事虽然张狂无忌,心计却也不浅。他自进屋便一直暗中观察众人,此时石鉴与石遵“眉来眼去”,看在眼里,乐在心中:这几个兄弟看着个个都跟人精儿似的,其实终究也都只是小孩子。想到好笑处,仰天大笑起来,石鉴、石遵几个被笑得莫名其妙,彼此间的那些龃龉倒是暂时扔到一边去了。

      过了许久,石邃才止住笑声,也不多做解释,看了看石宣道:“其实小九说得不错,毕竟他老子养在咱们府里那么多年,就算是条狗也养出点感情。”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视线转向床榻:“不过现在‘狗’也死了,小狗崽子又被我所伤,总是昏迷不醒也不是办法。不如禀告父亲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如何?”

      此话一出,房间里除了昏迷不醒的石闵,余下四人神色各异:石鉴连声附和,直说早该这样;小十一也跟着拍手称好;唯独石遵与石宣二人,前者嘴角微哂,白眼一翻,表示并不想掺和;后者神情温和淡漠,不置可否,让人瞧不清他心中所想。

      虽说众人各有所思,倒没一个站出来反对石邃的主张,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直奔王府中石虎书房而去。

      *********
      说起这千王殿,里面还有诸多名堂。

      传言石虎信佛,曾听一个叫吴进的和尚撺掇,说他本是称王拜相的大人物,才能、功业当不在当年魏武之下,但因胡人气数渐衰,受了连累,须寻钟虞、九龙、翁仲、铜驼等相生之物铸为基石,撑起整个将军府才能逆转天数。石虎哪里知道这贼秃不过心口胡吣,信以为真,派出亲信张弥去洛阳四处搜刮,事后还亲书“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牌匾高挂在石府的千王殿前以为自勉,甚至将书斋也更名为“金虎阁”,好与当年煮酒论英雄的“铜雀台”遥相呼应。

      此举一出,举朝皆惊。皇帝石勒常与左右笑言道:“哪里有这般做反臣的?他石季龙宁做曹阿蛮,这般没有志气。”唯有石虎每日里瞧着这殿宇牌匾,得意不已。

      当夜,石虎正在金虎阁内小憩。

      石邃一行实在太过引人注目,还未到院落门口便被当值的侍卫拦下,一个侍候小厮迎上前来,正想问话,石邃虎目一瞪,吓得这厮脚都软了,忙退后几步,小声道:“各位公子且小声说话,大人刚用过晚膳,这会儿正在休息。”

      他这几句话本倒在理,倒霉的是他这一退,正退到石宣身旁,说话声音又小,简直就像是在轻声向石宣禀报什么事一般。

      石邃见这小厮竟跑去对石宣耳语,勃然大怒,飞起一脚便踢中这人下腹,喝道:“这等没眼色的奴才,留着何用?杀了干净!”那小厮哪料到说了这么轻声细语的一句话也会被踹,这一脚结结实实吃在肚子上,像是肠子都被踹断了,痛得他抱着肚子满地打滚,偏又不敢叫出声来,只憋得满头大汗。

      “来人!快不赶紧拖走——”

      石宣对这情形早已经司空见惯,转回头来,不动声色道:“既然父亲小睡,太多人前去打扰实在不便,不如让九弟陪着大哥先进去… …”

      身后石鉴、石遵、石祗三人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

      石邃转头不满地瞪向他们,重重哼了一声,“二弟做事素来谨慎,提议原本不错,不过今日嘛,我倒想要你陪我进去参见父亲。”

      石宣默默与石邃对视,面不改色地应下:“大哥所命,敢不相从。”
      ……
      暖阁内,有人正仰面躺卧于榻上,呼吸绵长,似已睡得熟了。

      石邃兄弟二人进屋,又怎敢径直走到他的身边去,只得在门边刻意将脚步声放得重些。睡梦中的男人皱了皱眉头,仿佛已被惊醒,岂料翻了个身背朝着门口却又继续睡。

      石邃等得心焦,看了身旁石宣一眼,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从容不迫。石邃没法,继续忍气吞声。

      过了半晌,男人仍沉睡不醒。石邃按耐不住,轻轻咳了一声,躬身道:“儿子斗胆搅扰父亲安歇,有事向父亲大人禀报。”

      男人毫无反应,像是睡得极死。

      石邃又道:“父亲早年养在陋居的那个石闵,今儿个早些时候被儿子撞上,不小心误伤了去,至今仍昏睡不醒,怕是不大好了。”

      男人还是一动不动。

      石邃咬了咬牙。要他上前推醒父亲,是万万不敢的。只好闷着头继续说:“儿子奏请父亲,儿子与这石闵一见如故,恳请父亲答应,待他醒后,能和儿子同住些时日,也好增进兄弟间的情分,也算弥补这次误伤他的愧疚… …”

      他话音刚落,只听头顶传来一阵“咕咕”声响,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用实木雕刻,外施漆画、鎏金细描的凤凰飞到了他与石宣的头顶,口中衔了一张五色纸,石邃满脸欣喜接过打开,看上面龙飞凤舞印了一个“准”字。

      石邃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意外地接到口耳相传的“飞凤令箭”,心里早乐开了花。而在他身后的石宣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稀罕物,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内心却已被震撼到了极致。父亲睡在眼前,想来这机关必定是某个藏在暗处的人触动的,他的心骤然收紧,猜不出还有谁会是父亲在安睡时都能信任无疑的心腹。

      就在石邃和石宣看不到的暗处,男人的眼睛半睁半闭,阴影里,看不清他的眸光闪出的是何种色彩。

      就在石邃谏言之后的第二日,金虎阁便传出了一道全新指令,其内容诡异之至,令全府上下群情汹汹,人人狐疑不止——

      中山王石虎不仅对过去多年来对石闵的疏忽做了“深刻反省”,甚至还指定他以后每个月必须在各位叔伯院中居住一个月,用长子石邃的话来说,便是希望借此尽快增进彼此感情。

      这样,按照新的命令,石闵日后每一年的一月必须要住在石邃的身边,二月轮到石宣,三月是石鉴,四月变成石韬,五月六月是石苞、石斌… …九月是石遵… …直到十一个兄弟轮完一圈,到了十二月石闵终于可以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人独居。待到来年一月,又得搬去石邃那儿。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要命的命令,就连石宣都迷糊了,看不懂父亲这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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