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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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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石闵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这会儿阳光正媚,窗外的贵妃竹在微风中传来沙沙的轻响,窗台上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为春光未老的五月,增添了几分初夏的味道。
钟虞殿主事的婢女莲翘得了差遣,一直守在床边伺候,这会儿听见帐中动静,算着时辰,那床上之人也差不多该醒了,轻手轻脚地挽起床帘一角,先悄悄往里瞧了一眼,见石闵正准备下床,连忙伸手去扶,脸上含笑,问道:“闵主子昨夜歇得可好?”
石闵昨日在上芳苑误饮下了酒水,受了秘药的刺激,几乎与石宣折腾了整晚。今日虽起得也晚,但身子依旧疲乏得厉害,这会儿人虽然是醒了,仍觉得头晕脑胀,非常难受。他迷迷糊糊的坐起身子,压根没注意到床前有人,更没听见莲翘在和他说话,此时正好莲翘压低了身子伸手过来搀扶,他顺势将手一挥,差点打到莲翘脸上。
莲翘促不及防轻轻叫了一声。她也算钟虞殿中较有地位的侍女,一贯照顾石宣起居,石宣知她向来是认真细致之人,这才将她遣来服侍石闵。她平日做事也算得心应手,今日却不想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不免有几分意外。
石闵自顾自地起身。
他身子本来就弱,又差不多饿了整整一天,难免脚下有些虚浮,刚走不几步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轻晃着就要往后倒去。莲翘见他栽倒,猛吃了一惊,连忙又伸手去扶。她虽是女孩,却比石闵长了几岁,身量也高些,托着他的身子也不觉得费力,只是心下暗道:“看来这小主子真如传言中所说并不讨魏王欢喜,底下人只懂得趋炎附势也不细心照料,否则堂堂王子怎会嬴弱成这般模样?”
石闵醒来后,一直依旧还是迷迷糊糊的,这会儿被莲翘扶得实了,突然整个身子顿时僵住,人也跟着清醒过来。他不着痕迹上前半步,很自然地从对方的搀扶中脱开,冷着脸在几步外的圆桌旁坐下。他这几步走得极稳,再没有半点虚浮的影子。
他此刻坐的位置,刚好有一束阳光透过窗格斜斜地折射在一旁的铜镜上,他顺着光亮瞧过去,见镜中自己身侧的倒影是一张不曾相识的女子脸孔,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石宣。
经过昨天的变故,他压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他。
莲翘站在石闵身后,自然看不见他的表情,更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只是从他背影的小动作中看出几分端倪,猜到石闵不喜人亲近。她移步转到石闵身前,极恭谨地行了一礼,再抬头时眉眼弯弯笑得十分讨好:“我替闵主子梳洗一番吧。闵主子要觉得饿了,小厨房里温着莲子羹,可随时唤人端来。”
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任谁对上莲翘那张笑脸盈盈的圆脸都会变得和颜悦色起来,石闵当然也不例外。他心里的疏离不知不觉淡了几分,可脸上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不答话,莲翘也不在意,变魔术般摸出一把汉白玉的梳子,顺手打散了石闵的一头黑发,轻轻柔柔地梳起来。
石闵皱着眉,似是不喜她的自作主张,本想开口喝止,但一想到她是石宣宫中的下人,嘴里便再也说不出训斥的话来,只能任凭着莲翘摆弄。
…… ……
此时东厢的书房里,石宣与牟成二人已在里面呆了整整一上午。
石宣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地盯着身前的桌案,那上面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只用实木雕刻,外施漆画、鎏金细描的凤凰,它的口中衔了一张五色纸,不是别的,正是出自金虎阁的凤诏。
他黎明初时至卧房中出来,带着满腹的心事,脑子里除了石闵及他血脉的秘密再容不下别的。他在殿中乱走,也不知怎么的,稀里胡涂地便来到这书房,也不干别的,只是发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书房里坐了多久,直到带着“凤诏”的牟成到书房找他,在开门的一瞬间,倒把他俩都吓了好大一跳。
石宣在看到牟成的一瞬间猛然惊醒过来,在这犹如龙潭虎穴的九龙殿里,稍不留神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处境,如果连他都沉浸在浑浑噩噩之中,他还怎么保护石闵?保住石闵身后的那个秘密?一旦这个秘密被揭穿,与他有关的,包括这钟虞殿里的所有人,必定都会受到牵连,其他人也就算了,如果石闵在他的庇护之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又如何对得起那个人… …
牟成在看到石宣的那一霎那也是忧喜并存。
喜的是人终于找到了,而忧的呢?他看到石宣满脸的憔悴,眼睛里充满着血丝,下巴处来不及削刮的胡渣也冒了出来,整张脸看起来又青又黑,这哪里还是九龙殿里身份贵重、精明强干的河间王?
牟成不禁低头看了手中的“凤诏”一眼,难道,主子已经发现这凤凰口中,五彩纸的秘密了?
“凤诏”是清早送到钟虞殿中的。送诏书的内侍,是张弥的干儿子,在金虎阁里专管传诏事宜的宦官张强。此人有双极势利的眼,尤其懂得巴结权贵、阿谀奉承,否则一个年轻小宦官,没有后台支撑,又怎么能与那石虎的亲信张弥拉上关系,不仅如此,还拜了干爹?如今他再不是初进宫时,谁人都能呼喝一声的阿猫阿狗,而是进到钟虞殿时,连牟成都要亲自接待的“张管事”。
张管事是伶俐人,又会察言观色。他自然不会为难牟成,对这石宣未能亲自接旨这种小“过失”,倒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不片刻便自离去了。不仅如此,他心知这钟虞殿中没一个好惹的,就连牟成在这九龙殿中的地位也不容小觑,于是临出门之时还特意卖了一个人情,在旁人看不到的暗处,朝牟成递了眼色,不显山不露水地指出了这凤诏内有乾坤。
牟成为人老辣,行事老道比这小宦官又强了何止十倍。他自然领了张强的情,脸上不动声色,手中却不着痕迹地将手上一个极品血玉扳指取下,塞进对方的手心,又亲送张强出宫,回头则立马带着“凤诏”去书房找石宣。
由此,这才出现了前文所述的那一幕。
有了张强的提点,石宣、牟成自然很快发现,原来一张小小的五彩纸中居然另有夹层。最上面一层,是用黑墨书写的诏书,提及对几位儿子的赞赏,将皇帝赏赐的封地与府邸告知,并诸人封号已祭天献礼,从此载入庙堂。而第二层,则是藏在这纸条下,用朱砂赤字亲笔所写的两个蝇头小字——
“逼宫”!
红色的字,像血一样印在纸上,不管是石宣还是牟成,似乎都从这小小的两个字中,闻到了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新皇的位置,终究是不保了;
魏王的野心,也终究是藏不住了;
所以王府诸位王爷,势必会卷入到这场浩劫中去。
这次收到“逼宫”的诏书,石宣原本是不怕的。自父亲受封为魏王起,石宣就料准了,这个魏王绝没有兴趣做周文王,辛苦打下基业到头来却为他人做嫁衣裳。尤其以如今父王在朝堂的地位,执掌的军权,逼新皇退位其实也不过是个过场,但在牟成看来,却不是如此。他提醒石宣,切不可掉以轻心。
九龙殿中,众人皆知牟成乃是石宣母亲娘家杜府的死士,在钟虞殿中担当幕僚身份,而私下里,石宣却以“老师”二字尊之。石宣见他如此慎重,不得不出言询问:“老师何出此言?”
牟成沉吟良久:“依我看来,今日之事,乃是你父王布局多时,一石三鸟的连环计。”
石宣眸中精光闪耀,沉吟不语。
牟成问石宣:“你可曾想过,你素来得你父王信任,为何今日这凤诏夹层之事,却对你一字未题?反而是一个传旨的小宦官,不过私心想卖你人情,这才将秘密告知?由此可见,这逼宫一事,你父王并非有意让所有王子尽都参与。比如九王爷和十一王爷,得到这封诏书只会高兴一阵,哪里会想到这诏书中另有玄机?”他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下来观察石宣的脸色。
他见石宣已静下心沉思,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便接着说道:“你父王想逼新皇退位的心思,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本不是值得商榷的大事,但,你父王有私心,想借此机会把你众兄弟牵扯进来,恐怕经过此次混战,你大哥的太子之位,是保不住啦。”
“怎么会?”
石宣乍一听老师所言太过荒唐,但细想之下又觉得有些道理。
世人皆知,魏王石虎独爱四子,曾一心一意想立石韬为太子,只是因各种原因不能得偿所愿,如今逼宫之事,怕不过是为了给老四一个立功机会,这样才有名目将老大从太子之位赶下来。
想到这里,石宣突然有些担忧,他问:“依老师看来,我当如何是好?”
牟成沉思良久,他也是知道此事对石宣而言关系重大,需静心好好思量一番才好,这会儿石宣问起来,无法立刻给出完善的建议,只能回道:“王爷容我再仔细想一想。此时凤诏刚下不久,你暂且当作还不知这内幕,先看看其他各位王爷的反应,尤其是太子和乐安王那边,需多加注意才好。”
石宣听他如此一说,默默点头。
他与牟成这一来二往,把早上的时光耗的一乾二净,这会儿大事稍定,心思放了下来,这才觉得人已经饿得慌了。
石宣挥手让牟成退下休息,自己起身活动一番,一不小心眼睛又落在凤诏上,他心有不喜,不如眼不见为净,索性拉开书房的大门,朝外走去。这时候外面的阳光正是刺眼,他心思空闲下来,又不知不觉转回到石闵身上,心想他差不多也该醒了,不如去看望一二。
待他走到寝宫窗外,刚好立在贵妃竹的阴影之下,他朝里望去,见院中的阳光透光窗格照进去,能看到细小如沙子般的小颗粒漂浮在空中,洒落在屋里那对年轻的男女身上。
莲翘此时正在给石闵梳头,背对着他。他站在窗外,感叹她芊芊手指下握着雪白的梳子,来来回回穿梭在他浓墨的发间,自有一番刚柔并济的美。石宣的心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突然觉得踏实起来,原本在书房里一切担忧、危险都暂时离他远去了。
这时他甚至有一个冲动,想立刻推门进去,可刚迈出一步,突然又想到石闵平日里又冰又冷的性子,想到他昨夜经历了那些变故,这时侯毫无心理准备地面对他,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样岔子来。石宣想到这里,又把迈出的一步退回来,他心里暗笑,虽说是那个人的孩子,为什么性子却差了那么远。
房间里很安静。
莲翘动作十分温柔。石闵身边虽然也有瑞安伺候,但连梳头也疏得这般小心细致还是首次。他此时闻着从身后传来的淡淡馨香,竟开始觉得迷迷糊糊起来。他坐在那里,分不清是清醒还是胡涂。
而莲翘呢?
一只手按着他的头发,一只手认认真真地梳着,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感叹着:“这样好的主子,模样也标致,可惜就是身份差了些… …也难怪性子如此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