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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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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新的一年,多雨的四月。
石闵住在飞廉殿里,看每日淅淅沥沥的春雨如何化作雨雾,把九龙殿里处处红墙青瓦洗刷得干干净净,倒平添了几分宁静悠远。
这日的雨下得尤其缠绵。
地上青石板间积了些小小的水洼,像大大小小的镜子,倒映着四周深浅不一的苔藓,满眼全是浓墨重彩的绿。石闵趴在那口鎏金护栏的井边,将手搭在井沿上,摊开手心去接天上掉下的雨水,任由思绪乱飞,偶尔回过神来,便听见耳边滴答、滴答的轻响,回荡在这片静到极处的方寸之地。
他已到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尤其这个月,每天耳濡目染着石韬与内侍娈童间毫不遮掩的情事,多少起了些懵懵懂懂的绮念,只是无处派遣。比思春更令他恼火的,却是他越来越琢磨不透自己的性子。记得有一次,石宣看似不经意地问他:“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他张着嘴,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细想起来,答案却模糊。他已不是五岁时那个随时可能饿死的孩子,也不是八、九岁时为了活下去强迫自己不断杀人的绝望少年,这几年的磨砺,早让他的性子愈发坚韧冷酷。自经历了前年中秋的那场闹剧,他更是变得沉默寡言,也更加自私薄情,变得更像这王宫里的人。
他,已不像是他了。
“主子,小心凉了身子。” 瑞安是近日刚从翁仲殿里调来的太监,伺候石闵的时日虽短,却已知道他独处的时候不喜被打扰,通常只是远远屏息静气地侯着,这会见石闵如木胎泥塑一般,任凭水气浸湿了衣服也毫不知觉,时间久了,连嘴唇都冻得紫了,却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石闵充耳不闻,始终是一副恍若未觉,毫不理睬的模样。
瑞安这段时间对他冷淡的性子早已惯了,叹口气,道:“我去熬碗姜汤,待会儿主子乘热喝下去,能驱寒。”说罢,径自退下了。
石闵察觉到他的离开,这才轻微地挪动了下身子,用得气力轻得只比眨眼的大一些。两个月前他在前往翁仲殿的途中与三哥石鉴发生了点冲突,伤了腰,至今未愈。他闭着眼,回忆起那天发生的始末,一贯隐忍的脸上闪过几分难以言喻的嫌恶。
……
一月的最后一天,是他从钟虞殿搬往翁仲殿的日子,这两个殿恰在石虎所居的千王殿的两侧,颇有一些距离。新年刚过,正是冬寒未褪之际,无数细小的雪沫儿满天飞舞,他独自一人举着油伞在府内穿行。沿路碰上几个下人,大多也是远远躲开,极少有冲他行礼的。石闵心里明白,自己这些年虽然地位略有改善,却也仍是一个丝毫不被重视的小儿,尤其是身上那汉人血统,更是令他平白地就低贱了三分。吃穿用度能不短缺,温饱无忧已是不易,哪里还会奢望太多?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他已来到翁仲殿所在院外。石闵不想立刻便进去,停下来仰头去看这漫天的雪。天空中无数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化开,变成小水珠子跌落下来,透着心的凉。十二年来,纵然生于此长于此,他却从未认真地感受过这座王府。他总是从一个牢笼走入另一个牢笼,今日,他只需要再迈一步,也就又走进牢笼中去了。再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了。
他站在原地兀自发呆,却听见身后“吱呀、吱呀”声音响起,正是好几个人踩踏积雪的声音。一会儿便传来内侍尖细的呵斥声:“快躲开,快躲开!哪个不长眼的狗腿子,三王子驾到还敢挡路,不想活了?”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石鉴。
他知道今日是石闵“搬家”的日子,特意从铜驼殿赶来看望。待离殿门还有三丈,便瞧见有人站在翁仲殿门外,本是没有在意,待那人回过头来,石鉴才不由得浑身一震——这正是他每日心心念念的面孔,又清瘦了些,可是却显得一双黑玉的眼睛尤其清凉,眸光如冰,令他无法直视。
石鉴有时也想不明白,明明都是男人,为何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觉得就像是见到生在荆棘丛里的花,开得一年比一年艳丽?
走在石鉴身后的内侍不识石闵的身份,见他长着一张汉人的脸孔,以为是府中最低等的奴隶,不由勃然大怒:“你这汉狗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见了三王子还敢大模大样地站着?真是狗胆包天!”
石闵听他出言不逊,心下不悦,这几年来,毕竟是被石虎认作了儿子,除了几个哥哥,其他府内人虽没什么尊敬的意思,却也没人敢对他这般呼喝,他眸中闪过一丝杀气,侧过身去,不再理会石鉴诸人,直往翁仲殿内走。石鉴见到石闵,正自喜悦,却听那内官大呼小叫,对石闵无礼,顿时火冒三丈,火烧火燎的怒气直冲发冠,暴喝一声,使出全身力气一拳砸向那内侍心窝,可怜那内侍压根不知道为什么主子突然下了死手,还来不及发声喊叫,便倒地不起了。
石鉴怒火熊熊,杀了人仍未觉得消气,他回过头去再看石闵时,却见他毫无所觉的模样,早走得远了。他心下又生了怨,怪石闵不领情,几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拽住石闵的胳膊,问道:“你平素最恨人骂你汉狗… …此刻我已经为你将他杀了,你怎么一分感激都没有?”
石闵被他拽得痛了,微微皱眉,懒懒地转过脸去瞥了他一眼,目光却像是穿过石鉴的身子落在已死的内官身上,轻轻道:“那是你的事。”声量虽不大,每个字却念得清楚,几乎没有一点起伏,听起来格外的刻薄冰冷。
石鉴被他的话语气得浑身发抖:“我的事?我为你杀了他,现在却成了我多管闲事?若不是因为他羞辱你… …”他改用了双手去捏石闵的肩膀,强行把他扭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我们羯人最是恩怨分明,只有汉狗才像你这么无情无义… …怪不得大哥总是叫你汉狗!果然还是这般!”
他本是性情乖戾,喜怒不定的,这时气得急了,竟连刚才为什么杀了那内侍都记不清了,满脑子便是石闵如何不念他的好,骂起来时却连石闵最忌讳的字眼也用上了。
他身后的随从中有机灵点的,连忙悄声让翁仲殿院中的内侍们入内禀报,余人都涌了上来,既不敢开口帮腔,生怕引得石鉴更怒,更不敢出手拦阻,只隔得远远的,有气没力地劝上两句。石闵被石鉴死命掐住肩膀,却丝毫不觉疼痛般,只是满脸无所谓的样子,激得石鉴一腔怒火越烧越旺,随时可能错手杀了他。
恰在这时,石宣的怒喝从殿内传来:“三弟,你这是在干什么?”与此同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却是石祗这小鬼。他也是知道今天石闵要来,早在翁仲殿里守着,一听说门外石鉴揪住了石闵,那还有不慌的?立时便窜了出来,也顾不得解说,伸手便扯住了石鉴的手腕,使劲往外一推。他虽然刚满十五,功夫倒是练得极好,石鉴这时只顾对着石闵生气,哪里防备斜刺里杀出一个小十一,手腕一阵剧痛,再拿不住石闵,手腕一翻,脱出石祗掌握,反手便去切他的肘弯,两兄弟一瞬间便拆了三招。
石祗终究年轻,情急之下出手解救石闵,力道却是用得大了,虽逼得石鉴放手,却也把石闵重重地推了开去。廊沿下方寸之地,那两兄弟斗上了,还能剩下多少空地,何况石闵被推得踉踉跄跄,立足不定,重重摔在地上,恰巧后腰正撞上一块埋在雪里的尖锐石头,泪水立时便从眼眶里往下掉,这倒不是难过,也不是愤恨,单纯只是痛极了,钻心的疼。
身边众人骤然也都傻了。
石闵一贯隐忍,在众人前一贯都是冷冰冰的模样,除了在石邃逼他杀人的时候哭过两回,旁人何尝见过他哭?这会儿却当着众人的面留下泪来。石祗见了,也顾不得其实石闵受伤有一半的原因该算在他身上,只觉得心疼的不行,怒喝一声:“瞧瞧你都做了什么!”挥起一拳,便往石鉴的脸上打去。
石鉴满腔的怒火,早被石闵的泪水浇灭了,他这些来一直对石闵存了别样的心思,只是性子太急,想要讨好石闵又总也不得要领,每一次都搞得弄巧成拙,今天居然把石闵的眼泪弄了出来,顿时惊得呆了,面对小十一迎面这一拳,连闪都没闪,正打在他的眉梢。石祗这一拳用尽了全力,竟将石鉴的眉梢都打破了,鲜血长流。
石宣站在殿门前,眼瞅看着发生的这一切,藏缩在袖子里的手早就握捏紧了拳头,但他平日里隐忍地惯了,这时虽然怒极,从他冷峻的眉眼间仍然却还瞧不出半点什么端倪,他径直来到石闵的身侧蹲下,解开他的小衣,待见到仔细得检查着他后腰的淤青,这才终于忍不住吼道:“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个医人来!”
石鉴、石祗两人被他吼得一愣,不约而同转身撒腿就跑,石鉴却连脸上的血都忘了擦。石祗没跑几步,回头又往石闵的方向瞅了几眼。只见石闵瘫在石宣怀里不敢动弹,略略一动,整个脊背便刀割一般痛,脸上还带着半干的泪痕,一副极孱弱可怜的模样,心中疼惜不已,暗暗咒骂了老三几句,跑得越发快了。
石闵被石宣半搂着,两个人相距极近,略一抬头就能见着石宣的脸——已经成熟的男人的脸,是最端正的胡羯人的五官,他竟意外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担忧的光芒。
石闵撇了撇嘴角,只怀疑是自己的幻觉,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不愿再看。石宣低着头,半是叹息,半是劝解,第一次在石闵面前说着温柔的言语,却像是已复习过千万遍似的熟络:“怕是已伤了筋骨,小心些,不要乱动。你今日实在莽撞了。”
石闵心肠早练得铁石般硬,冷不防听他这般温柔说话,却有些感动。回想起这几年来他虽与石宣同居一殿,却常常不交一言,即使偶尔目光相碰,他也会刻意躲闪。这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他下意识便想躲开,可是又舍不得。石宣的手坚定而有力,透着他从不曾感受到的温暖与安全。
是的,安全。
在这死寂的王府生活,他最缺的就是安全感。他已习惯了提心吊胆的日子,随时防备着被石邃杀死,防备着被石鉴玩死、防备着被石祗挖了眼睛去,这时才发现,虽然他总是在石宣处时时觉得有压迫感,却从未防备过石宣。
确实,他从未真正防备过。他只是已经习惯了要躲着他而已。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来自童年时遥远的模糊记忆。可是,经历了今日之事以后,他知道自己很难再躲着他了。
他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石宣的手臂很稳,但是他的心却在发抖。明知道这怀里的孩子是他的心病,是毒,随时会连累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也无法抵挡。早在多年前,他就预料到自己注定会面对今日的局面——面对这个人生里注定充满了坎坷和灾难的孩子,他不能,也无法放手。
满天的雪静静地落在两人之间,像是画了个无声的圈,将他们圈在一起,与这个世界其他的人,其他的事隔开,虽然冷,却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