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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青鸟 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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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初夏,谢云莳结束了在墨西哥印第安区的工作,搭乘客轮回国。隔两天就打电话来轰炸、对他倾诉衷情的骆雁生执意要去港口迎接,谢云莳告诉他自己还有事要做,需要先去长岛,暂时不回西雅图——骆雁生立刻恼火起来,质问道:
“干嘛去长岛?找我爸爸吗?”
“你爸爸?他在长岛?”
“……啊!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可恶!”
谢云莳对他的表现感到很好笑,在电话里安抚了这个毛毛躁躁的孩子,带着报告前往长岛,去见约好的一位教授。东汉普顿居住着很多与这位教授类似的名流。作为组织的捐助人,他对每次活动的报告都非常热心,这次的中美印第安原住民医疗情况调查也不例外。和教授见过面后,谢云莳联系骆韫东,他果然在长岛,说是为了工作而来。谢云莳没有问他是什么工作,不知道的话心情会愉快很多。
“我觉得你对我越来越忽视了。”一起吃晚餐时,骆韫东抱怨道。谢云莳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
“态度冷淡,”骆韫东指责他,“经常对我视若无睹,也不关心我的情况。”
“哦,如果是这个……”放下刀叉,谢云莳环顾着气氛良好的高级法国餐厅,压低声音,“是因为我觉得你对我的吸引力下降了,Vic。你不要用对待出轨情人的态度来指摘我的表现……我和你有朋友以上的关系吗?我们上过床吗?还是说你突然发现我很有魅力了?”
“我是觉得你变得太多了!就算是作为朋友关系,你也有点太漫不经心了,云莳。”
“可能是我在恋爱的原因吧。”
“恋……爱?和谁?”
“雁生。”
阿玛尼衬衫开到第二颗纽扣、头发高雅地梳到额后定型,英俊得令枝形百年水晶吊灯都黯然失色的男士将红酒呛进喉咙,猛烈地咳嗽起来,指着谢云莳半天说不出话。谢云莳慢慢地吃自己的六分熟牛排,同时想了一遍骆韫东接下来可能会讲的锥心之词。说出这句话来,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也许是这两个月终日呆在没有网络和电视的山区,让他有了太多时间来思考人生,甚至想通了这些年的死结。虽然还没有下定决心,他至少走出了关键的一步。
“喝点水,想说的我替你说。”将牛排咽下去,谢云莳推了推装着水的高脚玻璃杯,注视着骆韫东,“这是我和雁生的事,你管不着。你也不必去找雁生谈什么,是他追我的,非常坚决,非常努力。而我现在觉得雁生比你好一千倍。还有,长亭支持我们。”
闻言,骆韫东蔫了。雁生从小就不听他的话,他根本管不住儿子。再加上长亭,他已经没什么立场可言。抱着小小地报复了这个男人的快乐心情,谢云莳结了帐,与骆韫东道别。走在并不喧闹的长岛街头,他微醺着,慢慢地浏览街景,被微冷的风吹得很舒服。骆韫东打手机让他去酒店时,他差不多已经在公园长椅上睡着了。打车来到酒店,付过车资,谢云莳在路旁的鹅掌楸下站了一会儿,想让自己看起来清醒些。看着周围的时候,他发现了谢雨萩,就在不远处的转角,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男人的红色短发迅速刺激了谢云莳的记忆。
目睹了谢雨萩将某个信封交给红发男人的整个过程,谢云莳察觉了不太好的气息——犯罪的气息,或者说是阴谋的气息。分手后,谢雨萩拉起了风帽,盖住脸匆匆消失,红发男人则戴起墨镜,手插在夹克衣兜里离开了。谢云莳觉得他的手按着的地方是枪。上去见骆韫东时,他装作不经意地提问:
“雨萩在吗?”
“哦,他告诉你了?他住在这里,不过因为保密的关系不能告诉别人。我们要参加一个秘密的会议,他和实验室的诸位都是明天才到。”
和骆韫东对饮到晕头转向,所有关于雁生的教诲都被谢云莳当做耳旁风,随着酒精一起蒸发了。他的心中只惦记着自己的弟弟到底在做什么危险的事。
“被我哥哥发现了。他打电话来问我,我撒谎了,但他不信。”
用力搓着脸,谢雨萩跌坐在沙发上,无力地告诉Zoey。听过来龙去脉,始终很冷静的Zoey问道:“他告诉别人了吗?”
“我不知道。我想他不会……也许告诉了Vic。那天Vic在酒店,他是去见Vic的。不……如果告诉了,第二天开会的时候Vic肯定会问我,他一直那么自以为是,一副监护人的架势……他肯定没有告诉Vic。没有,我确定他没有告诉别人。”
谢雨萩心烦意乱、语无伦次。Zoey点了点头,坐在沙发扶手上,俯视谢雨萩。
“这就好办多了。”
“你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Zoey嘲笑般反问,“你白痴?如果你哥哥真的是你说的那种人,那么收买他的可能性就是零。既然这样,就不能让他活着。”
“不行。”谢雨萩用力摇头,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舞动,“不行,那是我亲哥哥。”
“这种时候亲爹也得死。谢,你听我说,你做的事情,够死十次了。你觉得好玩吗?是个游戏吗?现在你不能抽身了,”死死抓住谢雨萩的肩膀,前大英帝国特种兵用他那双铁一般的灰眼睛搜索着谢雨萩的脸,口吻残忍而冰冷,“你对我们的勾当还没有确切的认识吗?用丘吉尔的话说,我们现在同舟共济,朋友。不除掉他,一切都要曝光。还是说你已经做好了与我们为敌的准备,打算投奔你那富有正义感的哥哥呢?”
“我……”
“想让我杀死你吗?”Zoey晃着他,笑着问道。他是在笑,却让谢雨萩怕得要死。
“你要我怎么做?Zoey?怎么做?难道去杀我哥哥吗?”
“哈,你什么都不用做,亲爱的,什么都不用做。”
放开谢雨萩,他离开了沙发,对谢雨萩飞吻,像是要去赴一场骑士王的宴会,“我会做好的,你乖乖等着就行了。这是我的爱的表现,给你的礼物。再见。”
Zoey真的去制造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谢雨萩后悔,彷徨,犹豫不决,然而,没等到他做些什么,承诺要给他礼物的男人将一切尘埃落定。在国境线上空爆炸的美军直升机带走了十三条生命——这个不吉的数字中,有谢云莳。
“你疯了吗!?我为什么要感激你,杀人凶手!”
将所有拿得到的报纸、书籍、杯盘统统扔向Zoey,谢雨萩筋疲力尽地跪下去,放声哭泣。Zoey抱着手臂等他发泄完毕,然后去拉上了落地窗的窗帘。蹲在谢雨萩面前,他以独特的、粗粗拉拉的嗓音呢喃道:
“你如果真的不想他死,为什么不早来阻止我呢?你有一个月的时间,但是你什么都没做,谢。在你心中,”
他的手指碰上了谢雨萩的胸口,用力按着那火热跃动的胸腔,“在你心中的某个地方,一直盼着他死,对不对?现在我替你完成了愿望,你可以好好地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大哭大闹,再次让自己觉得自己是个纯洁的好孩子?被害感很美好吧?把责任推给别人,独自沉溺在悲伤里,又绝望又自怜,就像吸毒一样让人上瘾对不对?但是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亲爱的。你的哥哥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会把你当成孩子了。不过,如果你要代替品的话,这里有一个。”
谢雨萩抬起泪眼,盯着他:“把云莳还给我……”
“晚了。”Zoey回答得飞快,坚决又冷漠,“你杀了他。”
“不是我!是你这混蛋!是你在直升机安了炸弹!”
“同谋就不是罪犯吗?你的法律意识薄弱得让我吃惊。好了,站起来吧。你的未来还长着呢,你有知识和学位,你的能力足以让你成为亿万富翁。现在你有强有力的同盟者,不必单打独斗,一步步向上爬,你会比其他人成功得更快。想想美好的未来吧,很快你就不会有负罪感了,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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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萩,”从会议室走出来,高挑的男人抓住他的手臂,温柔地说道,“你的精神不太好。葬礼之后你该请假休息的。”
“我没事。谢谢你,Vic。”
“我送你回家好吗?”骆韫东低下头,询问着他。谢雨萩与他的目光接触,又一次深深陷入茶色眼瞳的迷魅之中。自从谢云莳离去,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骆韫东,有几次甚至想得胸口发痛。他有点恐惧地发现,当初对哥哥发出的挑衅似乎一语成谶。
黄昏在窗外逝去,火烧云涂抹着黛蓝的山巅。骆韫东在以谢雨萩的经济实力来说未免太过宽阔昂贵的公寓中转了转,走到落地窗边瞭望落日。某种凄清淡漠的气氛流淌在天空中,他也感到抑郁,不由得摇摇头,试图驱走模糊的悲哀。最近,他一直在想为什么生活会以这样的轨道行进,为什么一切都在偏离他的期望,只留给他绝望的余韵。他总是做自以为对的事,然后得到错得不能再错的结果。
“你把长亭独自留在家里吗?”
端出红酒和配菜,谢雨萩示意他坐下,问道。骆韫东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惫。
“没有办法。我不知道雁生怎么了……和我吵架,莫名其妙地吵,然后莫名其妙地走了,搞得我这一周都像做梦一样。长亭对我的态度也很奇怪,他明明什么都不瞒我的。”
“小孩总有长大的时候,你不能指望他一直对你敞开心扉吧。”
“不是。长亭不一样。”
“嗯,我知道。”将酒杯递给他,谢雨萩笑了笑,“你们都……很不一样。长亭是你的什么呢,Vic?天使吗?我替你感到悲哀,爱上了生活在别的世界的生物。他会回馈你吗?”
“没想过。还有,不要用这种词形容长亭。”
“我不觉得我说错什么了,”举起高脚酒杯,谢雨萩继续挥动语言的匕首,看着骆韫东逐渐愠怒的脸色,“从很久以前我就发觉了。是不是在那次落海之后?长亭不再是长亭了。他叫你Vic,以前都是叫你爸爸的。也脱离了幻想癖,举止大变。虽然还是同一个人,在某些层面来说,却变成了另外的人。”
骆韫东不作声。谢雨萩继续说了下去。
“你带他去做检查。这些变化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你害怕了。那时,我们还没有离开家,我们都知道你带着长亭去医院,去大学实验室,去各种研究机构……哦,知道得这么具体的,只有我。因为后来我读到了在那家实验室的报告。那份报告解开了我这些年来的疑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用编号代替,但我确定那就是长亭。九岁,中日混血,严重的自我认识不清,无法区分现实与幻想,遭受重大打击后人格突变,表现出惊人的记忆力,在几次测试中甚至通过皮肤接触读出他人的思想。可以看作是被冲击强行引出超能力。”
“知道得这么清楚,却什么都不说。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你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可谓殚精竭虑,我怎么舍得让你的努力毁于一旦呢。在给长亭施加心理暗示、控制他的能力的时候,你也接受了心理防壁的施加,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对不对?只为了不让长亭从你身上读出这些信息。你真的够伟大,Vic。”
他几乎是在叹息。骆韫东不想被任何人同情,却无法控制地沉入了被同情的软弱快感;为了掩饰自己,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舌尖扩散开来厚实的酸味和醇美。这些年来他从没有后悔过当年的选择,为了长亭,他做什么都愿意。痛苦不过是小小的附赠品。
“你很痛苦吧,Vic?”
扳着骆韫东的脸让他面对自己,谢雨萩温柔地发问。骆韫东皱起眉头,抗拒着来意不明的柔情,而谢雨萩不让他别开头去。他的手指在骆韫东的脸周滑动,停在他的眉梢。
“我爱你,Vic。你对云莳感到内疚是不是?忘了他吧。”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你没有什么做不到的,这些年来从长亭身上得到的痛苦你都忍受了。”
“在云莳活着的时候,”骆韫东放弃一般闭上眼,听凭谢雨萩将自己毫无意志的躯体拥入怀抱,甚至主动寻觅着温暖的肩膀,抵着额,“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我对不起云莳,如果再有机会,我不会拒绝他。只要让云莳活下来,只要他不离开……”
“这是没办法的事。云莳不会回来了。但是你还有我啊。我爱你啊,Vic。”
“这不一样……”骆韫东疲倦地低喃。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了。所有的苦难的累积在这一刻向他袭来,能为他抵挡的只有谢雨萩那些柔和的、宽容的言辞。
“一样。把我当成云莳吧,这样做不就够了?把对云莳的歉疚转给我……”
扶着骆韫东,谢雨萩找到了棱角分明的嘴唇,试着亲吻他。失去明晰理智、软弱无助的骆韫东没有拒绝,在虚假的抚慰中不停沉溺。直到在柔软的床上拥抱谢雨萩,与他缠绵,恍恍惚惚地寻求快感和迷醉的时候,他的心也是空虚而漠然的。
我得到一切了。
再度面对哥哥的墓碑时,谢雨萩得意地想着。你努力了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不管是金钱,刺激,还是你爱的男人,我都得到了。你好好地看着我吧,看着我如何活得比你精彩一千倍。你不是说只要我开心就什么都好吗?现在我很开心。你满足吗?
“喂,”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后,Zoey嘲讽道,“还要站多久?你有那么舍不得吗?”
“好,这就走。”
毫无留恋地转身,谢雨萩步伐轻快。Zoey看了墓碑上镶嵌的照片一眼,耸耸肩膀。
“真可怜。虽然是我杀了他,我也觉得太可怜了。不过,我说啊,你在实验室的工作,连和供应商上床也包括在内吗?”
“你在我家外面偷窥了?”
“监视你是我的任务。那位超级武器公司的部门经理,真是美男子。我看着都动心。夺来亲哥哥的情人,感觉好吗?黑心的现代弗兰茨哈伯。”
“谢谢你这么夸奖我。我没有那么厉害。再说人死不能复生,生前他们也不是情人。”
Zoey发出啧啧感叹,跟着谢雨萩走过种满常青藤的围墙。与这位鬼魂一样随时出现又消失的同僚分手,谢雨萩开车前往西雅图。现在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踏进红砖房了。以前,这里有云莳,没有他的位置,谁都绕着云莳转圈,甚至包括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长亭。现在骆韫东对他抱持着过度的宽容态度,哪怕长亭不喜欢他,他也不怕。
正值周末,骆韫东在家。喝茶谈项目进展的时候,长亭回来了。有一阵子没见到他,长亭长高了许多,不再穿骆韫东安排的那些中规中矩、昂贵雅致的衣服,总是穿着水手队的T恤和夹克,帆布裤或牛仔裤,踩着短靴和运动鞋,塞着耳塞到处晃。就算穿得像街头少年,一直以来的清丽倔强却丝毫未变,甚至因为服装的变化更显得突出。
进门看到谢雨萩,他简短地说了声你好,摘下耳塞拿着ipod进了厨房。谢雨萩将写满分子式的笔记本转了个圈给骆韫东看,同时说道:
“你就这么不管他?觉得他这样很好?”
“我管不了。”骆韫东恼火地一挥手,大声说道,“这个家里谁都不拿我当回事!好吧,我儿子不知道跑去哪里,剩下的这个整天不跟我说话!我还呆在这里干嘛?惹人讨厌吗?这房子明明是我的,为什么我呆在这里还得小心翼翼?”
这指桑骂槐的劲头……谢雨萩很是无语,低头去看笔记本。一分钟后,长亭出现在厨房和客厅的交界处,手持竹刀。谢雨萩感到不对劲,悄悄挪了挪;骆韫东愕然看着长亭走过来,将竹刀一挥,指向他的喉咙。
“你找到雁生了吗?”
“没有……”
“那我就没什么想和你说的。要是觉得我的存在妨碍了你或者你们,我现在就走。”
拖着竹刀,长亭转身走向门口。骆韫东这下慌了神,站起来追上长亭,一把拽住竹刀。长亭一拧身,以谢雨萩没看懂的巧妙手法夺回竹刀,扛在肩上继续走自己的。骆韫东终于急得跳了起来,站在客厅对走到门外的长亭大喊:
“回来!你要我的命啊?骆长亭!信不信你走了我去雷尼尔雪山跳崖自杀!”
“雷尼尔雪山?”闻声转回头,长亭凝视着气急败坏的监护人,“特地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自杀?五十多英里呢。附近就有山啊。还有湖区,普吉特湾,太平洋……”
不敢作声的谢雨萩都脱力地垮下了肩。骆韫东好像有点崩溃了,将放在身侧的手几次张握,终于挤出一句:“那我就近自杀。满意了吗?”
“没兴趣。你死了就没人去找雁生了。”放下竹刀,长亭擦过骆韫东身侧,走回客厅,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居高临下地看了客厅内的两个人一眼,“晚上不用叫我吃饭了。”
“为什么不吃?长亭?”骆韫东追上去,站在楼梯下,焦急地大声问。但是没有回音。谢雨萩翻动着笔记本来掩饰自己的不悦,心里愈加不喜欢骆长亭。不管骆韫东以后是否会与他长期保持关系,长亭绝对是前进路上的障碍。有他在,骆韫东的心里就装不进别人。
从不缺席项目会议的骆韫东竟然请假了,谢雨萩不明所以,在会议结束后打电话去问他,他解释说是家里前几天进了劫匪,长亭被吓到了,他要陪长亭度过缓冲期。谢雨萩对那个好像活在云上一样的长亭是否真的会被吓到持保留意见,但有几件事必须和骆韫东面谈,只好开车去了一趟西雅图。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在长亭消失之前都不要再踏进红砖房了。
华盛顿州大面积降雪,五号公路路面湿滑,他开车开得很不爽,看到心不在焉的骆韫东时更加不爽。看起来,骆韫东的心思完全放在劫匪入侵和长亭身上,这又一次让谢雨萩认识到,指望着长亭消失,还不如指望小行星坠落在奥林匹亚市。
“J教授希望尽量缩减开支,项目快要结了,再从上面要钱没那么容易。所以,你尽量把报价压低些就行了。”
在院外嘱咐着骆韫东,却发现骆韫东自顾自地朝着东边张望。原来是长亭冒着雨走了回来,头发湿漉漉的,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谢雨萩顿时怒从心头起,故作镇静、若无其事地刺激了长亭几句,甚至在等待发动车子的间隙对骆韫东来了个飞吻。看到长亭恨不得甩骆韫东一巴掌的表情,他感到愉快极了,雨雪交加的路况也变得可爱起来。
Zoey已经习惯了时不时潜入谢雨萩家中,不论有事无事。做了一天论文数据,回到家,英国悍匪正吃着冰箱里的水煮花生看喜剧片,谢雨萩对其视若无睹,换了衣服坐下来继续看论文,整理数据。等到片尾开始播放,Zoey倚着沙发转头,问道:
“有饭吃吗?”
“想吃自己做。”
“真是。你既不吸毒也不找女人,钱都用来干什么?早上出门晚上回家,天天埋头搞研究,这么活着有趣吗?唯一的娱乐就是和那个供应商吃饭,见面,上床?”
谢雨萩将鼠标滚轮往下拉,漫不经心地听着。待大发感慨的Zoey安静下来,站起身去厨房哐哐当当地做东西吃时,他扬声问道:
“你有非常讨厌的人吗?”
“怎么说呢,我喜欢的人不多。所以有太多讨厌的人了,你指哪一个?”
Zoey的美国腔学得越来越像样了。谢雨萩答道:“随便哪个。你怎么对付讨厌的对象?”
“小时候,”他拿着洋葱和菜刀走出来,站在厨房门口,高大的身材堵住了半边门,“我让他们喝饱了肮脏的河水,因为旧厂房的幽灵吓得尿裤子,把他们吊在树上点火……后来,我一般是让他们从我的眼前消失。或迟或早。”
“哦,不错。很有借鉴意义。如果说,我想送某个人下地狱……”
“谁?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做点什么。”
“不,这个还是我自己来。”谢雨萩合上笔记本电脑,对他微笑,“我来做点东西给你吃,你能教教我怎么把子弹打准一点吗?”
真的将从Zoey手里借来的黑色点45端起来指向长亭时,谢雨萩的手心还是轻微地发汗。也许应该让Zoey来做……不,那样的话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只要这个孩子从世界上消失,骆韫东就只剩下谢雨萩可以依靠,所有的碍眼事物就都除掉了。顺着枪口,他望向脸蛋煞白的长亭,感到了澎湃的快意。
“来吧,乖一点,小公主。”
抓住长亭的手腕,谢雨萩将枪对准他的额头。长亭紧紧咬住嘴唇,手里还抱着一本书。乌黑的、蒙着雾的大眼睛直直瞪视谢雨萩,甚至能从里面看到他的倒影。随着枪口的迫近,长亭开始发抖,倏地睁大了双眼。这时,被谢雨萩抓着的手腕部分传来奇妙的触感,谢雨萩一怔,随即被麻痹感所侵袭。他还没有弄懂是怎么回事,长亭挣扎起来,某种肉眼可见的青白光芒自他的手腕发出,漫向谢雨萩。
有什么东西被从身体中抽出,又有什么流进了体内。谢雨萩感到自己的记忆、情感被暂时冻结,在固体状态下被外来的力量赤裸裸地观察、拷贝;然后,凶猛的力量给了谢雨萩沉重的一击,令他头晕目眩。待他勉力撑起身体,长亭已经冲出了卧室。谢雨萩听到他噔噔地冲下楼梯,立刻站起来,抗拒着麻痹感,追了上去。
飞快反锁书房门,长亭啪地拉开抽屉,寻找柯尔特左轮和那把救过他一命的史密斯威森。抽屉里空无一物——长亭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大骂骆韫东。拉开保险柜外门,他试着开保险柜,密码却总也输不对。门板被用力拍着,谢雨萩在扭动门锁。钥匙就在厨房里,等他想起来,自己就死定了。长亭转过身,用力抽出插在一堆小说中的中文词典,拿出藏在里面的,哥哥寄来的明信片。将明信片装进衣袋,他抽出另一个抽屉,将放在里面用作日常家用的钱一把抓起来,拿起挂在窗边衣架上的夹克,想都不想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落进玫瑰花丛,长亭险些一口气背过去。穿上夹克,他贴着墙,在葡萄藤的遮掩下静静站着,倾听房子里的动静。他听到谢雨萩前往厨房拿了钥匙——现在是最后的机会。长亭绕到厨房窗口,确定里面没人,翻进去,装着证件的钱包就放在桌上。刚刚摸到钱包,谢雨萩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间不容发地举枪射击。长亭一低头躲开子弹,同时从身后摸起切肉刀,掷了出去。趁着谢雨萩躲避飞刀,他又将昨天没有收起来的橄榄油整桶泼向厨房门口,同时打着了放在钱包里的打火机,扔到满地油上。火焰几乎是一瞬间烧了起来。隔着火海,长亭静静注视了谢雨萩一秒,后退两步,一眨眼间便从窗户消失了。
谢雨萩没有再射击。他被那最后的注视摄住了心神——长亭无声地告诉他:
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是这样。他看着火焰越烧越高,突然间全身发冷,怕得想要哭泣。长亭已经读出了他的思想,在对长亭起杀意的那一瞬,所有的秘密、肮脏的秘密,都被他读取了。他怎么没想到,面对生命危险时,长亭的心理暗示会失效,心理防壁会主动破除呢?谢雨萩握枪的手颤抖起来,支撑他的疯狂、杀气和憎恨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再也不能给他力量了。
离开火焰熊熊的房子时,谢雨萩再度寻找到了方向。事到如今,再没有回头路。必须将一切贯彻到底,长亭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