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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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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情,并不像书本上描写的那样幸福;生活,也不像幻想的那样美满。人的一生,幸福和欢乐短暂而逝;期待、熬煎、不幸和痛苦却是永久的、绝对的,没有完美的人生。平凡的人往往有着不平凡的故事。
一
黑夜,万簌俱寂。晶莹的白雪伴着沉幽的夜色默默抚慰着满目疮痍的“大世界”,把痛苦呻吟的黄浦江揽在自己宽阔的怀抱里。雪还在下,雪越下越大。片刻间,这块孪生着丑和美、善和恶、真和假的土地融化在一个神话般的世界里,那灯红酒绿、豪华富丽的上海滩变得格外妖娆、妩媚,就好似一个惯于艳装而又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如今一反往常——素装淡抹,显得端庄而异常可爱。这个世界凝聚着多少诗情画意,也寄托着人们梦幻般地向往。
翌晨,天泛了晴。太阳照耀着银色的大地反射着耀眼的金光,白梅似的树枝随着西北风欢畅地舞摆,世界变得温情而又真诚!
“啊哇、啊哇......”一个新的生命无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毫无顾忌地啼哭着,向洁白的、泛着金光的早晨、向浩瀚无比的世界宣告自己的诞生。
坐在藤椅上的金山听见哭声嗖地站立起来,紧张地盯着内间,那儿花布帘遮掩着什么也看不见,真想闯进去立即看个究竟,但当着别人的面目睹老婆生孩子总不太好意思,虽说自己已是三个女儿的父亲。要生个男孩倒也罢,要还是个赔钱货,自己这脸更没处搁。还是耐着性子再坐下。
一只粗而大的手撩起门帘,从里间走出刚雇佣两天的刘嫂。瞬间,一种预感强烈地笼罩了金山,使他失去了开口的勇气,探询的目光瞅着刘嫂。刘嫂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像是没有看见站在屋中央的金山。啊,她回避自己,不用说还是个丫头,或许她真的没有看见呢?金山还不死心的问:
“是女的吧?”他声音平淡,已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
“嗯。”刘嫂迫不得已哼了一声。
“楼下的肖先生不是说他有个亲戚想抱小孩吗?去问问,谁要抱给谁。”金山说完直视着刘嫂,期望她对那一声“嗯”还有另一种解释。
“抱给别人?”刘嫂站住了,惊奇地打量着自己的主人,无声地蠕动着嘴唇。
金山避过脸去,自言自语似地说:“要过年了,我去店里照应一下。”话语未落,木头楼梯上已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二
金山与林福寿合伙在淮海路上开了个“百花”布店,门面不大,生意还兴隆。金山只有三成股金,除了拿股息外,他每天去店堂照顾生意,多分一份红。
正是隆冬季节,攘攘的人群,喧闹的车流,倒像是春天来了。淮海路上办年货的人挤挤熙熙,店堂里却冷冷清清,再加上金山那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两个店员感到彻骨的冷。
“今天一天我只做了一笔生意。”年青些的张玉说着,瞟了金老板一眼。
“会算计的谁这时来买布——今天都二十六了,”年纪大些的林阿毛说,“现在都买吃的了。”
“金老板,你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生意不多。”张玉恭恭敬敬地对金山说。
“那就早点打烊吧。”金山不愿意店员晓得自己有生了个丫头,仍然每天去店里站柜台到打烊。
“啊,不、不、不。”张玉惊慌地说。
“老板说打烊就打烊吧,也没生意。”林阿毛是林老板的远房侄子,仗着自己业务熟,平日金老板另眼看待,说话要大胆得多。
虽然金山经商已有五、六年了,但他走起路来保持着过去在家乡当小学校长的派头,高高的身子挺得笔直,微有点近视的眼睛永远盯着正前方——目不侧视,嘴唇威严地紧闭着,永远是不紧不慢地步履,旁若无人地在人流中川息着。
别人忙有个盼头,我一天忙到晚为着什么?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不是白忙了。金山叹了一口气。
“金先生阿,”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好像是从天边飘过来,把金山从胡思乱想中唤醒。他侧目一看,是同弄堂的寡妇田玉蓉。这女人当初做姑娘才嫁进门时不起眼:脸象烧饼,眼睛象手指甲掐的一条缝。如今添了两个儿子倒越来越中看了--人家生儿子怎么就这么容易呢--肤色白白的,两腮冻得红彤彤的象涂了胭脂,薄薄的棉袍显露出她那窈窕的身材。她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说起话来嗲咪咪的,难怪人家说上海的女人不美也魅,这话一点也不错。弄堂里风风雨雨地说她这两年也顺带做点皮肉生意,看这架势有点象。金山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好像在欣赏一匹漂亮而质地不怎样的布,目光里溢露出让人难以察觉的轻蔑地微笑。
“怎么,认不得我?” 田玉蓉见金山盯牢自己,挑逗地说。
“好久没看见你了,上街办年货?”言笑中也略带挑逗。
“金先生怎么会‘看得见’我?你一早到店里去,晚上很迟才打烊,偶尔碰面也装没看见。”田玉蓉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她那神情象个调皮的姑娘。其实她年龄也不大,今年才二十四岁,不过守寡已两年了。
金山笑而不答。
“我正想到你店里去买布呢,怎么倒打烊了?”
“打烊了,明天去吧,明天我在店里。”
“明天一定去。”这两天没看见他老婆,一定生了,不知是男是女,田玉蓉眨了眨小眼睛: “听说你太太生了个儿子,恭喜你啊。”
金山见她取笑自己,心里很不快乐。这婊子,仗着自己两个儿子笑话别人呢。
玉蓉忙收敛了笑容:“不是儿子?我不知道,你不要生气,我真不知道。其实男女不都一样?!我倒是有两个儿子——有什么用?还不是跟着我挨饿。”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不要急,过一天是一天。”这年头一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又忙里又忙外,确实也不容易,金山劝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目光中的轻蔑消逝了。
“谢谢你。”田玉蓉含着泪珠不限妩媚地笑了。目光里没了挑逗。突然间两个人感到从未有过的亲近。
金山微微一笑,“你明天到我店里去好了。”
“一定去。”田玉蓉眉眼间又送过一个可心领不可言传的电波。金山心里一动。
三
“先生回来了,太太正等着呢。”金山一进门,刘妈就迎上来说。
金山慢吞吞地脱下帽子,解下围巾,心神不定地在客堂里踱了几步,向里间走去。
里屋,婴儿在市怀里左右转动着小头,叭的着小嘴,显然是在寻找母亲的□□。母亲抚着涨得铁硬的□□却不让孩子吸。婴儿求吮引不着放声大哭起来,母亲低声哭泣着。
金山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刘妈——”
刘妈遁声走来。
“你没问楼下的肖先生?”
“问了,肖先生的亲戚想抱个男孩。”刘妈回答。
“孩子饿得作孽,就让我喂她……”浩珍哀求丈夫。
金山不屑地瞟了一眼床上的婴儿:“你狠狠心,奶一定不要给她吃。”
浩珍明白金山心里的小九九,不喂奶明年就可以再生一个。“那这孩子……”
“再想办法。”金山毫无表情地走出里屋。浩珍虽很要强,但没生儿子就硬不起来,无可奈何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刘妈小声对浩珍说:“我来的时候才给我家阿宝断奶,现在还有奶水,要不就让我……”
浩珍望着刘妈无耐地点了点头。
金山见不得浩珍那副晦气相,倒霉腔。你看人家田玉蓉一脸的喜气,一脸的娇媚。家里这个生三胎,三胎全是赔钱货,加上前头女人生的那一个,自己已经有了四个丫头。可人家嫁到李家就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哼!可惜姓李的没福气——短命鬼。
“爸爸。”金彦莲携着大妹妹彦菊走了进来,打断了金山的胡思乱想。
“到那去了?”
“就在楼下。爸爸,下午乡下来人问,要不要把彦娣送回来过年。”在家里,金彦莲的权力并不比自己的后母低,可以算得上半个主妇了。
“送回来干什么?!”
“我是说不要送回来,可姆妈叫送回来。”
“她不怕烦,送回来她带好了——睡在床上还管闲事。”金山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火气,突然瞪着金莲吼道:“你还站在这干什么?!不去看书,明年毕业,考得不好小心我揭你皮!”彦莲丢下小菊悻悻地走向自己房间。
晚上,金山走进卧室,他明明知道浩珍卷缩在床上没有睡着,却瞅也不瞅她一眼——免得她啰嗦——就在小床上躺下。人们往往把痴心妄想比作白日做梦,可金山就喜欢白日做梦。睡觉前闭着眼睛编织些美好的“梦”,再多回味几遍,说不定睡熟后,真能做个美梦。在生活中追求不到的东西在梦中得到了,也是一种安慰和享乐。于是他想起那个身材窈窕、肤色如脂、话语嗲嗲娇甜,让任何男人都消魂的女人,仔细琢磨着白日间她的一笑一颦,眼前的烦恼渐渐推向远镜头,睡意渐渐模糊了那不美也媚的笑容,模糊了金山的思想……
四
金彦梅快一周岁了。因奶妈奶水不足,原本长得瘦小,断奶后又喂得太多,断奶一个月就腹泻了一个月,就更加瘦弱,巴掌大的小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个小老太婆,但却是眉清目秀。然而这个小生命的精力异常地好,她睡得很少,还总是睡不眠,醒来一阵阵的哭闹很不安静。浩珍腆着大肚子,寄养在乡下的女儿刚刚死去的情景突然在她脑海里闪过,再看看眼前的孩子总觉得这不是好兆头。但丈夫最近的神色更让她慌恐,哪还顾得这小东西。
“小菊,你爸还没回来?”浩珍问刚上楼的姐妹俩。
“店里肯定早打烊了。”彦莲顿了顿,咕噜了一句:“大概又到姓田的家去了。”说完,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后母。彦莲比自己的后母小十二、三岁,比小菊大十二、三岁,象她父亲也是高高的身材,又象许多青春期的少女那样稍稍发了胖,看上去只比后母小七、八岁,十八、九岁就象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从护士学校毕业后就在医院里找了一份工作。她的思想也象自己的身体一样早熟,早已察觉到父亲的秘密。
这一阵子浩珍也疑疑惑惑,意料中的事经莲莲一点,却又不禁一怔,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紧张得颤抖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要趁早想办法。”彦莲说。
“想办法——有什么办法?”浩珍颤抖得更厉害。
“一定得赶快想办法。”
***
起初,彦莲非常敌视面前这个夺去自己母亲位置的女人。后来渐渐地发现她还算善良,对自己也还宽容,特别是听说了她嫁给父亲的前因后果也就不那么忌恨她了。
彦莲母亲生彦莲时难产动了手术,不再生养。金山拿定主意要再娶一房,好生儿子给自己传宗接代。那天,正巧遇见送弟弟到学校来的浩珍。浩珍青春亮丽、健康鲜艳,金山眼睛一亮。托人打听,弄清了姑娘就住在河西边、公路旁的村子上,父亲在日本人进村时被鬼子无辜杀害了,只有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姑娘排行老三,长兄务农,二姐已出嫁,姑娘已和邻村一个小伙子定了婚,只因戴孝还没成婚。金山刻不容缓,立即行动。他给男家送了些钱财,求他家退婚;又请乡长去男方家好歹“劝说”了一番,没费多大周折男方就退了婚。半年以后,金山就把浩珍娶了过来。她勤快、能干、朴实、单纯,认定女人就是服伺男人的,跟着丈夫从乡村来上海后,成天围着丈夫、孩子操劳不停,轻易不出门。金山怜爱妻子,教她打麻将、带她看越剧。浩珍很知足,也长了不少见识。
彦莲可以象支派自己的姐妹一样支派自己的后母,当她察觉父亲和田玉蓉交往越来越多后,就和后母站到一边了。往往一些女人不嫉妒与自己年龄悬殊的女人,只嫉妒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田玉蓉年龄比她大不了多少,彦莲嫉妒她的妖娆,嫉妒她的一种自然的魅力。不敢想象父亲如果娶了她,自己会有如何处境。她和田玉蓉相处过,有一段时间还比较亲密,那是一个见过世面、嘴甜心灵的厉害女人,那女人只知道怎样支派别人,很少受别人支派,她暂时的接受别人的支派也还是为了最终支派别人。
彦莲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到哪去?”浩珍惊恐地问。
“找张大夫去——和他商量商量。”彦莲知道后母误会了,她以为自己去田玉蓉那儿。那只会讨骂,我可没那么傻。
五
一个多星期以后,金山又按老辰光回来吃饭了。他闷声不响地吃完饭就走进里屋,脱了衣服上了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很久他才昏昏睡去,不知怎么他又稀里糊涂来到田玉蓉家。
“明年正月我们就把事情办了吧,哦?”玉蓉望着自己嗲咪咪地说:“你答应,我就带一个小人,你不愿意我就把两个都丢给李家。”金山抓着她手正想答话,一个记不清什么地方见过的男人使劲把他一推,把玉蓉搂在怀里,恶狠狠地对他说,他是我的人,你碰一碰她,老子要你命!金山吓了一身冷汗,从梦中醒来。很不甘心,又很害怕,田玉容哪样人不交际?!明知是梦,但金山还是止不住地恐惧……
彦梅又哭了。“再哭,老子一脚踢死你。” 金山很不耐烦地说着翻了一个身。浩珍赶快坐起来,披起衣服把孩子抱在怀里抖着、拍着、哄着,再不敢上床上去睡。
旧历二十四。天擦黑就陆陆续续有人家在外面送灶,远处响起稀稀拉拉的炮竹声。“要过年了。”彦菊高兴地叫道。刘妈想着明天就要回家,就要见到分别一年的孩子,似乎看见儿子磕磕绊绊地向自己扑来,耳边迴响着儿子喊妈妈的声音,她情不自禁地亲了亲怀里的彦梅。
浩珍看出刘妈很高兴,说“早点睡吧,明天你还要赶船。”
“不要紧。”
“我也睡了,忙了一天,昨晚又没睡好,腰都累酸了。”浩珍捶捶腰。
刘妈望着已经出怀的浩珍说:“你可要当心。”
睡到床上,浩珍只觉得身上不对劲,肚子开始一阵阵作痛。
“怎么啦?”金山说着爬了起来,“日子不是还早吗?”
终日劳累,下半夜浩珍流产了,胎儿已成形,是个男孩。
金山懊悔不已。早晨,刘妈不好意思抽身就走,又帮着忙了好半天。见金山紧锁双眉、神色沮丧。刘妈劝道:“转了胎就好,下胎准是男孩。一转胎,儿子就一个接着一个,那时你可别嫌烦。”
一句话把金山逗笑了。他叹了口气,感激地瞅了刘妈一眼,说“又多留了你一天。”
“迟两天不要紧。”
“不,明天你走吧,早点回去过年。”金山略带歉意地瞅着刘妈说:“小梅就托你带到乡下她大妈家,一路上劳你神。”
“没关系,反正顺路。”
“金先生,金先生。”楼下一个女人在喊。大家都不说话了。
“死不要脸,竟找上门来了。”金彦莲在心里骂道。她紧张地和父亲同时站了起来。浩珍恐慌地瞅着丈夫。
“说我不在家。”金山向彦莲挥挥手。彦莲连忙向窗口跑去。“回来!”金山喝住她,自己走下楼去。彦莲走到窗口贴着玻璃往下望。
田玉蓉穿了一件藕色的薄棉袍,脸上抹了很厚的一层雪花膏,象蒙了一层霜似的。一看就知是精心打扮的。只不过她眼泡肿肿的,像是一休未眠,看见金山向自己走来,忙迎上前去:
“你怎么好几天都没到我家去了?”
“店里忙。”金山脸上的冷淡能刮得下来。
玉蓉脸上也立即换了一付傲慢的神色,但仅一闪而过,又笑容满面地问:“没几天就是正月了,我们的事究竟……”
“算了。”金山打断玉蓉。
“算了?”
“算了!”
“为什么?!”玉蓉气恼地问。
金山不回答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到玉蓉眼前。彦莲紧张地瞥着楼下。田玉蓉接过纸条仔细看,上面只有简单两句:“姓金的,田玉蓉是我的人,你敢碰一碰她,老子送你命!”没有签名。上面有些字玉蓉还不认识,看了几遍才弄清了大概意思。她怔怔地说;“这是谁作的孽?肯定是弄当里啥个‘鳖三’!”
“这你比我清楚。”金山从玉蓉手里抽回纸条撕得粉碎,扔到地上。
“你……”玉蓉又气又急,话都说不出来。
“我甘拜下风。”金山转身头也不回,如释重负地迈步地走回家。
窗口的彦莲也如释重负地急忙缩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