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相》李昙裳

6、突变

　　第六章
　　这一年的中秋节，在很多很多年后都是那时候还叫香秀的邱如忻心中最美好的回忆，她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天她生平第一次吃到了烧鸡、吃到了月饼，生平第一次，拥有了生日，还生平第一次偷偷喝了几口酒，虽然马上就被那酒呛的大咳起来，可是当时相拥笑成一团的两人是多么的幸福啊。
　　虽然紧接着就在那一天，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记得是中午吃罢那顿特别丰盛的饭之后，下午遇仙阁就来了一位特别阔绰的老客——乃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盐商张老板，这张老板在京城最相与的就是遇仙阁的几位头牌之一：艺名儿叫做满楼春的绛蕊姑娘。为着这绛蕊姑娘，他每每进京办事，必定下榻在遇仙阁，甚至有时事情办完了还舍不得便走，仍定要在遇仙阁盘桓数日方可。
　　对这样的一位大财神赵玉娘怎敢怠慢，笑的肥肉乱抖接进门来，狗颠儿似的自己先抢着忙前忙后的张罗着伺候，嘴里更是一连迭声的呼奴唤婢，又急着令总管去楼上催请绛蕊快快梳妆打扮不题。
　　香秀刚才生平第一次喝了几口酒，头还有点晕晕的，这会儿也急忙赶过来伺候，见桂华已经忙着在给张老板那个特制的鎏金大烟斗里装上好的烟丝，她便急忙捧起烟杆，只等着点着了火儿就好毕恭毕敬的奉上去。
　　谁知除了烟锅巨大之外，这烟杆也是特制鎏金镶宝石的，拿在手中格外的沉重，香秀一看点着了，烟锅里微微有青烟冒起，便急忙两手端起来将玉石的烟嘴儿朝向张老板的面前，毕恭毕敬的送过去。
　　那张老板大模大样的斜倚在花厅的一张檀木的湘妃榻上，这会儿正懒洋洋的漫应着赵玉娘那满嘴滔滔不绝的吉祥话儿和如潮而涌的阿谀奉承，一时并没有注意到捧着烟杆的香秀。
　　香秀本来头就有点晕，这会子身子向前弓着，两手伸出，捧着这么个沉甸甸一头又有些烫手的东西，加之她本就瘦弱，功夫稍微一大，双手就不由得有些发抖。凑巧儿张老板正好回身，下颌可可就撞在那和田玉雕的烟嘴上！这一撞之下，香秀再也拿不稳，烟锅里蹦出几点火星，滋拉一声轻响，早落在张老板那价值不菲的苏绣府绸裤子上！
　　张老板怪叫一声蹦起身来照着香秀劈头盖脸就是一记耳光！骂道：“侬要死得唻！捣嗓子的贱瘪色……”一行骂一行左右开弓又抽了香秀两耳光！香秀顿时就给打懵了，身子一溜歪斜就倒在地上，腰里却又狠狠的挨了几脚！——下脚的人却是鸨母赵玉娘，她边踹边骂：“下作黑心的贱蹄子、吃离了眼的小娼妇！连个伺候都不会，还养着你作什么！”
　　香秀早疼的身子都蜷成了一团，只在地上乱滚，连求饶都不晓得了，赵玉娘兀自不解恨，随手从瓶子里抽出一支一丈青，目露凶光上前还要抽打，桂华早抢上前跪倒抱住了她的腿：“妈妈息怒，这事真真不赖秀儿，是我装烟丝没装瓷实……”
　　赵玉娘闻言提起脚来，对着她当胸就是一脚！踹的她滴溜溜滚出去半丈远，厉声吩咐龟奴：“拖下去！关到后头笼子里，不准给她吃喝！”说着扭头又踹了香秀一脚，喝道：“这个也拖下去，打五十篾片！”
　　凶神恶煞的发落了这两人，只一转脸儿的功夫，赵玉娘又堆起了满脸的谄笑，向着张老板连连躬身不叠：“都是我教导无方，大爷可仔细手疼！到底烫伤了没有？我这就打发人请最好的大夫去！”与之同时，盛装打扮的绛蕊也急忙赶到，娇滴滴扑进张老板怀里撒娇撒痴、讨好献媚。几个飞溅的火星子而已，张老板本烫的就不重，方才也已经出了气，这会子既是美人儿在怀，自然也就乐的一切都丢开手了。
　　可怜香秀，被两个龟奴拖到后院一顿毒打！直打得她两腿皮开肉绽、血流不止，这才又和拖死狗一样，拖回她自己的小屋，往地上狠狠的一掼，随即摔门而去。香秀当场昏迷过去，待她醒来之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她挣扎着爬到床边，摸着空空的床，这才想起桂华已经被鸨母关进了笼子里。
　　桂华被关之时，香秀自己已经被打的昏昏沉沉，但此时回忆，她还是尚能记起是桂华在当时那个关键时刻奋不顾身出来给自己担责，否则也许自己就会直接被那狠心的鸨母给打死了！
　　这是香秀首次看到赵玉娘的真面目！——那貌似慈眉善目笑口常开的圆胖面庞，一瞬间就能变得如同厉鬼般狰狞可怖！那扭曲的面目和凶神恶煞的表情！以及完全不留后手的毒打，顿时就让香秀破灭了对她的一切幻想。
　　从前真是太傻了，怎么会天真到认为这个女人是真的对自己好呢？曾经那么真心的感谢她给了自己一个好听名字，感谢她给了自己一个容身的地方和一口勉强能吃饱的饭！甚至连桂华指出她真面目的时候，自己还在内心的深处有几分不愿意相信……
　　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在赵玉娘眼里，和一条狗大约也不差什么吧？平时倒还可以好声好气儿的哄着玩，若是稍有过错，只怕是拉出去宰杀剥皮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是桂华到底怎样了？有没有像自己一样被毒打呢？她被关了起来，一定比自己还要凄惨的多！可是后院一共就那么大，香秀这大半年早就混的熟悉无比了，她怎么就从来就不知道，所谓的“笼子”的存在，“笼子”究竟是在哪里呢？
　　忍着腿上钻心的疼，香秀勉强让自己在木床上躺平，心里却心心念念都在担心着桂华：究竟桂华被赵玉娘弄到哪儿去了呢？她又会遭到怎样的折磨呢？如果不是被自己拖累，她那么聪明，又知书识礼，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想到这里，香秀不禁流下了眼泪，不是为了自己所受到的苦楚和身上的伤痛，而是为了桂华——香秀默默的下定了决心，桂华是因为自己才被关起来的，所以自己一定要救她！不顾一切也要救她！！
　　下定了决心，香秀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她要包扎自己的腿，她要尽快好起来，那样才能打听桂华的所在，才能想法子营救她！
　　小屋里黑漆漆的，她们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使用蜡烛和油灯的，但是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香秀就着月光找了几根还算干净的布条。没有药，当然赵玉娘没有好心到在她们这些人身上浪费药钱！香秀只能咬着牙一瘸一拐的挪出屋子，到后院灶间去刮点锅底灰来当药使——这早已是遇仙阁的下人们共同分享的秘密，也已不知道救了这些卑贱的人们多少次！
　　厨间早已没了人，刮了小半碗锅底灰的香秀见地上还扔着一个不知被人吃了一半的粗面饽饽，她便毫不犹豫的捡起来，丝毫不顾脏污龌龊，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她要活下去，她还要赶快好起来！桂华唯一的指望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