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相》李昙裳

1、分骨肉

　　邱如忻这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那是显德二十三年的二月初八。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一大早太阳刚出来天空就一丝儿云彩都没有，阳光特别亮特别红，京城里本来年味儿就还没有褪尽，在这样的阳光照耀下，街上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明亮而且红火，间或有孩子点起还没有放尽的鞭炮，噼啪一声的脆响里，更显出几分初春到来的喜气。
　　可就是在这天，那时候还叫妮子的邱如忻被她娘拉着一步一步的走进了遇仙阁。
　　记忆中，第一次看到遇仙阁那个高高的石头门楼，十三岁的妮子觉得那真是无比高大的存在，门楼下的阴影好像一头张着嘴巴的巨兽，似乎将一切走进去的人都吞入了腹中。
　　遇仙阁的老板赵玉娘当时就坐在她自己最得意的那把黄花梨木的圈椅里，耷拉着眼皮冷冷淡淡的接见了这对衣衫褴褛的母女——这种二月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单衣，十几岁的女孩子还没鞋穿的穷鬼她见多了，要不是觉得这个女孩子还算眉目周正，也许是个能让她小赚一笔的便宜货，她赵老板才没功夫和穷棒子闲磨牙。
　　妮子的娘张氏用满是冻疮红肿的手慌乱的整理着女儿蓬乱的头发，她以穷苦人那种可怜的、最恭顺的姿态连连躬着身，嘴里语无伦次的说着：“俺当家的大年初三就蹬了腿……可怜俺娘儿仨，还有俺婆婆那么大年纪了………连糠都没有几口吃的，就靠着要饭………饥一顿饿一顿…………”
　　说到实在心酸的地方，满眶的眼泪滚滚而出，她抖抖索索的用一只脏污破烂的衣袖胡乱揩抹着泪水，另一只手就下意识的搂住了同样瑟缩的女儿：“……可是俺婆母昨儿也病了……看着像是打摆子，俺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只能…………”
　　她实在说不出要卖了女儿的话，就这样哆嗦着嘴唇，良久都接不上话茬，只得又低头去拭泪。妮子虽然懵懂着，却也猜到事情必定是和自己有关的，她顾不得安慰母亲的伤心，只是惊惶的紧紧搂住她娘的腰，枯瘦的身子抖的好似狂风中的树叶一样。
　　鸨母赵玉娘却没心思垂怜这对母女的惨状，她只顾用装在一个小瓷罐儿里的蔻丹细细的涂抹着自己的指甲，这蔻丹是用凤仙花和千日红两种花瓣拧出来的汁子，端的是殷红如血气味芳香，每涂完一片指甲，她就满意的伸手远近比划着细细的端详。
　　在她身侧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每当她涂完一个手指，那小丫头就急忙上前用楸树的叶子和棉线将她那个手指细细的裹好。只在这个裹的间隙里，赵玉娘才有余暇用不耐烦的眼光扫一下张氏和她的女儿——见张氏絮絮叨叨的半日也说不出什么章程，便皱眉插话道：“是要卖你的女儿么？给个痛快话！”
　　张氏又是连连躬身，凄惶的说：“是……实在没法儿了，没有活路，只能拿这丫头换几口吃的……她奶奶也得赎几剂药救命……求求您老人家……发发慈心…………”说着她便按着女儿跪倒磕头：“妮子，快给大奶奶见礼！”
　　妮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见礼，她扑在母亲脚下死命的抱着母亲的双腿嚎啕大哭：“娘，别卖俺！别卖了俺……求求娘，别卖俺……俺好好孝敬你和俺奶奶，俺……俺要饭养活你们和俺弟弟……求求你，别卖俺………”张氏哪里还撑得住，一把抱住女儿也是放声嚎啕：“妞儿，别怪娘心狠，娘没有办法啊……你弟弟是咱家唯一的香火……你奶奶又病了……你别怪娘，娘也舍不得你啊………”
　　这种骨肉分离的戏码在遇仙阁这样的地方也算是老生常谈了，早已不胜其烦的赵玉娘干咳一声：“老五，验验货。”伺候在门口的一名龟奴答应了一声，就此上前将妮子拖走了。
　　那是妮子最后一次见她娘，从那之后她就成了遇仙阁的人——被那个拖走她的陌生男人在一个堆满杂物的屋子里全身东摸西捏之后，她听说自己是被估了个十两银子的价钱。永远也不知道拿到这十两银子的母亲是怎样的表情，可是鸨母赵玉娘事后却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抱怨道：“这样少毛无爪面黄肌瘦的雏儿，居然花了老娘十两银子！这个价钱去人市上都能买两个平头正脸的好货了……”
　　那时候的妮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平头正脸的好货”，她只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晚上她吃了她有生以来第一个真正的发面白馍馍，一点杂面都不掺的那种，拿在手里滚热柔软，蒸腾的白气散发出扑鼻的麦香；而且咬在嘴里香甜可口，一点也没有糠麸那种噎得嗓子都几乎干裂的粗粝，就是咽下了去之后，连肚子里也是那么舒服熨帖，让长到十三岁这么大却几乎没吃过几顿饱饭的妮子幸福到几乎当场哭了出来！
　　在她狼吞虎咽吃白面馍馍的这个当儿，长的和白面馍馍一样又圆又白、肥头大耳的鸨母赵玉娘就带着一脸假模假样的笑容乜斜着眼睛望着她：“你跟着老娘我，只要以后都乖乖的听话好好地干活，还愁没有好吃好穿的伺候你？——你亲娘不要你，那是她没那个福气！从今儿起，我就是你的妈妈，妈妈我可全都是为了你好，你吃我的，穿我的，就要好好孝敬我，懂不懂？”
　　见三口两口吞掉一个馍馍的妮子用贪馋的目光紧紧的盯着桌上盘子里剩下的几个馍馍，赵玉娘得意的一笑，故意慢条斯理的又拿起一个馍馍，在手里把玩着：“妈妈刚才说的你可都听见了？”下死眼盯着那个馍馍，妮子响亮的咽了一口唾沫，连连点头：“俺听见了，俺懂，俺会好好孝敬妈妈的！”这样质朴到笨拙的话语让赵玉娘忍不住扑哧一笑，就此将手里的馍馍递给她：“吃吧吃吧，这才是妈妈的乖女儿！”
　　填饱了肚子之后在厨房的灶火旁就地沉沉睡去的妮子不知道这个胖胖的“新妈妈”到底是什么人，她也没有心情去伤感自己居然被母亲就这样卖掉了，反正娘不要她，她也就不要娘了吧，娘还有弟弟还有奶奶，她却什么都没有，她只求今后能像今天这样填饱肚皮、再有个勉强能栖身的地方让她可以堪堪容身，那也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初到晋江发文，每日保证更新，嘿嘿，尚望各路大仙多多支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