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邪》鱼白杜

1、第 1 章

　　庆隆十四年，四月。桃花入碗，春色如绯。

　　细细算过，自我六岁起流落到江都。我大约已经在畅春楼呆了七年零六个月。畅春楼是个什么地方？它是整个江都最为繁华喧闹之处，是所有男人最梦寐以求的人间仙境。在这儿，有看不完的三千美艳，有听不尽的管弦丝竹。畅春楼，楼如其名，是整个江都春意最为酣畅淋漓的红楼妓馆。

　　我已在畅春楼做了将近八年的跑堂小厮，所幸，至今都还未被他人识破自己的女儿身。我想，这大多是因为我常常跟在阿苏的后面，但凡有些事便总拿他来遮挡。阿苏不知就里，每每总会和怀疑我身份的人争得面红耳赤亦是不肯罢休。当年，阿苏凭手中仅有的半颗馒头救了我的性命，将我带回畅春楼。我那时一身褴褛，蓬发垢面，再加上对着阿苏的馒头狼吞虎咽，实在也没有女孩该有的娇滴滴的模样。阿苏见我可怜，亦有同病相怜之感，便将我认作他的小弟，天真地赌誓要一生袒护于我。似乎，从那时起，我就成了阿苏的所有。我没有拒绝，也确实没有理由拒绝，便跟着阿苏来到这莺莺燕燕之地，做起了楼内打杂跑堂的小厮，俗称“龟爷”。

　　杨枝开怀，满树满树地缀满嫩芽。枝条骨感有力，仿若姬人攀折的舞姿蜿蜒着将手掌伸向天际。桃花映着垂柳，粉嫩的花瓣像美人饱满的香唇，荡在玉带河中一下一下地打着旋儿。江都春意盎然，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花汁一样的蜜味。

　　“春哥儿？……春哥儿！”
　　我回头张望，看见了急喘喘赶来的阿苏，忙将手掌中揉碎的花瓣洒在了地上，使劲搓了搓印有红汁儿的掌心。

　　“你怎么躲在这儿？可真是让我好找！”阿苏拉起我的手就往前走，神色飞扬道：“你可是不晓得，今天魁娘芸香可是要在园里搭戏呢！说是要唱给纪王爷听，咱们快点走，兴许还能凑个尾段……”

　　纪王爷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太子晋的小叔。以前听阿苏念叨过，说是纪王爷虽然和太子晋是叔侄相称，实则不过是大了这太子半岁，却是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人长得么，更是风流倜傥，木秀于林。阿苏说，楼里的姑娘，不管是那些妖娆妩媚、春色无疆的舞姬，还是那些自命“濯清涟而不妖”的才姬，无一不深恋这长相如神人下凡的纪王爷。虽然这满城的姑娘们都想嫁给这纪王爷，可这纪王爷却从未相中过什么人。如今，二十有三，早已脱了弱冠之年，却依旧是守着这偌大的王府孤身度日。阿苏揣测，兴许这纪王爷不恋女色，偏好断袖。每每说到这儿，刚入歌姬行列的阮静小姬就会揪起阿苏的辫子，怒斥阿苏是心存嫉妒的小人，忒也只能做一辈子没出息的龟爷。可见阿苏说的倒也不全是胡话，这纪王爷确实是这楼内上下所有姑娘心中所念、梦中所思的良人。

　　阿苏走得很快，耳际都冒出了些许汗珠，在春日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是显眼。像是芸香耳上坠起的那种经阳光一晒总会散出耀眼光芒的透明珠子，很是昂贵。

　　“你慢些走欸！我都要踉跄了……”我一边张口怨怪阿苏走得太快，一边慌不迭地伸手给阿苏拭汗。“你又不是没看过芸香的戏，她唱歌还行，戏就一般般了。亏你还要这么火急火燎地上赶子！”

　　我嘴上虽然怨怪着阿苏，心里却是很明白阿苏的心思。我们这些下等的小厮，每日做的不是给人跑腿，便是哈头弯腰，尽力恭维伺候。大约是偷不得闲的，平日里哪里有什么玩意。所以，我们就算是听上芸香的戏有一百遍，怕也是要兴高采烈地去听第一百零一遍的。

　　“你怎么又弄起花玩意来了，那么香的东西就喜欢往手上抹，跟个女孩似的！”阿苏嗅到我掌心的花香，眉头拎到了一块儿，像个墨点似的。他圆瞪着黑漆漆的眸子训叨我，却又因为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是女孩而显得小心翼翼。

　　“怎么了？谁说男孩子就一定不能喜欢桃花的啊？你没看见芸香戏里面的那个西门庆，他头上还戴着花儿呢！”我甩开阿苏的手，嘟囔着与他还嘴。

　　阿苏嘴不笨，却总是说不过我。可他从不气我，也不与我生气，被我说白了，也只是乐呵呵地挠头傻笑，长久地看着我，直至我再次牵上他的手，与他和好。

　　“其实你若办成个西门庆，想必要比芸香那些个姬人扮得好看！她们怎么看都像是个断袖，还是咱们有男子气概是吧？”阿苏咧嘴向我，似是要低声讨好。

　　我“嗯”了一声，笑开了向他，心里却辩驳着自己若要扮成个美娇娘定也不差。

　　“阿苏，你们怎么才来？戏都要收场了！”阮静自远处招着手，看见我便嗤笑道，“定是春哥儿这个芽磨磨蹭蹭，碍了时辰！”

　　我翻瞪起白眼向她，嘴角瘪了瘪，飘出一句毫无气力的话。“哪有！”

　　阿苏乐了，从怀里拿出一包干果递与我们，忙唤道：“快别说道了，看戏！”

　　我扬了扬头，恁是将脖子伸到了极致，也瞧不到一点边角，心下实在郁闷。嘴里咕哝了一句，怨怪着阮静选的好位置。好在阮静正和阿苏认真瞅着戏，并未听见。

　　待了大约半刻，戏就散了。我个头小，身量也未长足，自然是从头至尾看到的只能是乌压压的一片。好在阿苏带了干果，我恁是低头将这干果中零碎的葡萄果肉挑了个一干二净。阿苏很是佩服。

　　“春哥儿，这满场子的人都是在看戏，就你永远只知道吃！还如此精专！”阮静一边挑着大红丹寇的指甲捏着一粒香瓜子轻嗑着，一边还不忘嘲讽一下我。

　　不知为何，楼里的姑娘并不大喜欢我，阮静也不例外。她们大多和阿苏要亲密些。我想这大多是因为我身量小，显得弱，让她们觉得好欺负吧。

　　阮静是年初才来的小姬，并不与旁的姬人交好，加上年纪与我们相像，所以喜欢粘着我们。阿苏并不反对，似乎也很乐意我们之间加入一个阮静。而我一向也都是由阿苏拿主意的，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可是，阮静显然并不喜欢我，而我似乎也并不十分喜欢阮静。

　　因为我总觉得，妓馆的姑娘大约都是一个模样的。虽是身处人间最下落，恁还是要装出一副心比天高、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样子来。朝歌夜弦，红袖添香，不知年华几何，只道今宵欢畅。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浮华表面的虚无，可是她们总是喜欢装糊涂的。阮静初初咋到，虽还有几分清醒和骨气，这消几日便也无二致了。

　　“嘿，你还好意思说我？瞧你一地瓜子壳，都没个吃相，还得害得我和阿苏打扫！”我最讨厌阮静指着我的鼻子说道我，我不喜欢旁人将我和阿苏看低。

　　阮静挑高了眉毛，轻嗤一声。“怎么？难道这满地的瓜壳只是我一人吃的么？阿苏你评评理！”

　　阿苏？阿苏自然是站在我这边的，怎么会给你评理。我抬眼看向阿苏，心底暗笑阮静的糊涂。

　　阿苏眉头又挤在了一块儿，不知为何，我看出阿苏这一次并不愿为我开罪旁人。他眼神闪烁，似乎不敢与我正视，躲闪着，最后看向了阮静。佯装出一副没肝没肺的傻乐模样。

　　“啊哟，不就是个打扫的事么？没那么兴师动众，我一人就行了。这太阳还挺大，阿静和春哥儿还是去楼内歇歇吧。莫要晒坏了！”

　　阿苏很为难。我从不知是什么时候起，阿苏开始亲切地唤起“阿静”这个称呼来。只是，他这样唤着，大约是与我唤他“阿苏”无致的。我忽然明白，原来阿苏已经喜欢上了阮静，甚至可以将阮静放在我的前头。而这，我似乎已经无力阻挡了。

　　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嫉妒涌上我的心头，我开始讨厌起面前傻笑着的阿苏，讨厌他与阮静说笑的模样。我很愤怒，气阿苏为什么会喜欢上阮静这么个心高气傲的讨厌鬼。阿苏明明晓得，我有多么讨厌阮静，而阮静与他更是绝无可能。

　　倏地一下，我手中的干果撒了一地。阿苏茫然地回头看我，阮静嘴角噙着轻笑似乎是在笑我的张皇无措。我将手中那张曾今包裹着干果的油纸丢给阿苏，愤愤喊了一句。“阿苏，你就自个儿扫吧！”

　　看着我的愤愤离去，阿苏显然很是愧疚。他想要去拉住我，可被阮静挡住了。临末，我听见阮静拔高了嗓子锐利道：“阿苏，难不成你也要当一辈子断袖！”

　　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