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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一见终身 ...

  •   澄夏大学计算机系94级1班24名男生,冷安菲是第一个报道的,把行李搬进宿舍时,刚刷完大白的粉墙还透着刺鼻的气味。

      然后宿舍里陆陆续续来了北京的陈飞,张白轩,吉林的李成哲,湖南的赵钊以及海南的雷岳。同龄男孩从陌生到熟识几乎不需要过程,没多久六个人都有了昵称,张白轩名字斯文,人却长得五大三粗,别号“黑子”,李成哲指天划地发誓自己不是朝鲜族,还是被冠以“棒子”这个不无贬义的称呼,赵钊因其母在电话里大喊的“伢子”而得名,雷岳则抗议无效不得不接受了月子这个恶心巴拉的外号。

      75年生的陈飞和76年生的安菲不能都叫飞子,大家便提议陈飞叫大飞,安菲叫小菲,没想一直和和气气的安菲硬邦邦就顶了一句,“别叫我小菲!”

      这个漂亮室友脸上的表情绝不同于其他几个人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反对,于是41班班长陈飞很有大哥风范地挥了挥手,“那么叫二菲吧。”

      从此,安菲行走江湖,被迫用上了二菲这个听起来十分之二的名头。

      对大学新鲜人而言,熄灯一刻往往才是夜生活的开始。三个上铺,三个下铺,乌漆麻黑中六个男孩兴致勃勃地谈论各自十八岁前的生活。六人除雷岳来自农村,其他都是城市孩子,张白轩更是让司机开着小车送到宿舍楼下,没有人能想到,收拾内务井井有条,日常开支又十分俭省的二菲同学,生命中绝大部分时光过得比张白轩还优裕。待得听到安菲六岁就丧母,七岁就没了父亲(他并不解释何为“没了”,大家也只能胡乱猜测),众人更是一阵阵地嗟叹。安菲下铺的陈飞敲敲床沿问道,“你是独生子女么?咱屋除了你,我们五个都有兄弟姐妹。”

      黑暗遮住了那双比夜还幽深的眼睛,安菲望着外面走廊透入屋中的一星微光,慢慢“嗯”了一声,“我没有。”

      他没有,他当然没有。十二年前年小童绝望中放下电话那一刻,他就没有了妈妈,没有了爸爸,那个大山深处的小城里出生的女娃娃,和他没有关系。

      这么多年,他一直是一个人,中间那三年的错误和欺骗,他会努力把伤害和影响减到最低。他坚信自己可以继续一个人走下去,一个人,没有人。

      屋里越来越喧腾,安菲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何时大家早已把话头转到了卧谈经典问题上。

      “哎,忒惨啊,居然是一百一十八比四啊……我们班竟然剃光头啊……”张白轩硕大的身体在上铺痛苦地翻滚,“早知道会进一个没有女生的班级,我宁可复读……”

      “黑己你激足啦。字扫偶们不用像其他班蓝僧辣样契候细个糗八怪啊……”雷岳满口的地瓜音非常接近闽南语,安菲听着不禁会心一笑。这位半老乡的用词固然刻薄,那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四个女生,长得也确实太抱歉了一些,与其麻雀当凤凰似地捧,不如宁缺毋滥。

      “月子说得对啊。”赵钊无奈叹道,“就那四个的长相我宁可别分到咱们班……可是以后做活动要出女生可怎么办?什么一二九晚会,新年联欢,院系联谊……”

      “我有个主意。”李成哲贼兮兮地开了口,“非要女生上场,咱把二菲打扮打扮送上去,绝对艳压群芳,一笑倾国……”

      迷迷糊糊快睡过去的安菲猛地清醒过来,屋里已经炸开了锅。

      “着啊!我怎么没想到!咱二菲多漂亮!”张白轩激动附和。

      “就是!你没看今天点名那四个姐们看见他眼睛都直了……”赵钊跟上。

      “早就有伦跟大灰打听偶们宿瑟号了啦……”班长陈飞到了雷岳口中就成了大灰。

      “忽然嚼着咱屋前途光明呀……”陈飞捶床。

      “你们今晚不打算睡觉了?”安菲咬牙怒道,右手在左手指根处一扭,随着他话语而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清晰地响起骨节移动的搭搭声。弹钢琴的人手指灵活,他从小玩这把戏,声音大得可以吓人。

      四周顿时连呼吸声都消失,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六张床一起爆出大笑。

      安菲以厦门市理科第三名的成绩考上澄夏的同时,栾枫也超常发挥考上了政法大学法学院,只有何田田未能如愿,调剂到了北二外日语系,从此三个好朋友分处北京昌平,海淀,朝阳三个区,直线距离五十公里,见一面比出一趟厦门市还麻烦,自何田田抵京,三人等到国庆假期才有机会碰头,而聚会地点不是别处,正是何田田的爷爷奶奶家。

      何是民1910年生于河北,解放战争中已是叶飞手下一员猛将,原配早逝,入闽以后梅开二度,生了幼子,便是何田田的父亲,其时长子业已成家,儿子比幼弟只小了一岁。何是民在福建生活多年,老来加倍思念长期不在身边的长子,便设法调回北京,离休后就住在西山脚下总后部队大院的小洋楼里。何是民的长子在军中级别甚高,另有住处,于西山别院承欢膝下的乃是在国防大学任教的长孙夫妇及曾孙女。

      部队大院多纨绔子弟,安菲和栾枫两个,一个读澄夏计算机,一个读政法法学院,又都生得斯文秀雅,气质清俊,何教授夫妇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也不计较女儿何稚衣正读高三,一叠连声叫她下楼来陪客人说话,“衣衣你小姑姑难得来一回,赶快过来,也跟安菲栾枫讨教讨教经验,不指望你明年也能去澄夏,至少给我上个一本吧。”

      何师母向出现在楼梯口的女孩招手示意,短发加运动装,假小子一样的何稚衣把不情不愿明摆在脸上,拖拖沓沓地走下来,眼睛只看着母亲,“我听说外地学生都是五点起来读书晚上十二点才睡觉,一天做十套模拟题,我哪受得了?再说我们同学也没这样的!”

      何田田冲着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堂侄女微微一笑,“是啊我们都好羡慕北京同学,大家同一个专业,录取线能比我们低个百八十分的……”

      何稚衣先是一僵,继而不屑,“高分低能有什么用?现在讲究素质教育!”

      “素质教育……”何田田拉长了音调。

      “怎么,没听说过?”何稚衣皱眉。何田田扑哧一乐,“原来素质教育就是,周末我们搞班级活动,北京同学呢不是回家就是睡觉,连内衣都攒着打包回家洗啊……”

      “你……”何稚衣柳眉一拧,何田田说的很可能是实情,正搜肠刮肚准备反击,栾枫已经适时插话进来打圆场,“小四说的也不代表全部,哪儿都有懒人嘛。”说着就转了话题,“安菲你们学校出了名的社团多,你都参加什么了?”

      安菲看了一眼栾枫,悠悠开口,“我什么也没参加,有时间都勤工俭学去了。”

      何稚衣这才将目光投向这个坐在角落一直很低调的男生,白衬衣,牛仔裤,一双半旧的运动鞋,随着双膝乖乖并拢于沙发前,就在她打量到他脸上时,安菲正好侧过头,一双寒潭深眸就这么不经意撞进了她的眼睛。

      到了嘴边的反驳和回击倏地消失不见,她就那么愣在那里,像跌进了一个没有线索的陷阱,整个世界的光明都缩成窄窄的一束,从他脸上照出来,一直照进她怦然而动的心里。

      许多年后,何稚衣无意中读到一篇短文,那个叫林燕妮的作者说,一见杨过误终身。七个字,触目惊心。

      安菲靠在沙发最远端,看着那个女孩在他转过脸的刹那定住,原本满是不屑的脸慢慢地,慢慢地嫣红,红得和那身雌雄莫辨的打扮越来越不相称。从小到大,惊艳这种事于他一点也不陌生,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有些迷茫。小小一张苹果脸上有羞有恼,忽红忽白,盯着他的两眼呆呆不动,眸光却沥沥盈盈,和小月如出一辙。

      大年初二,乐蓉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小月战战兢兢揽罪在身,他却绷不住劲破功一笑时,她也是这样红着脸,随时要转身跑开。

      这个叫衣衣的女孩,在这一刻,和他记忆中的妹妹竟如此相像。

      “喂,走神去外太空啦?!”栾枫在他腰间一记猛击,安菲一震,这才发现自己也不知直愣愣盯着主人的小女儿看了多久,连女孩儿的母亲都有些诧异。“对不起,刚说到……”他顿了顿,飞快接下去,“刚说到勤工俭学,我突然想起来明天数据结构课改了时间,我待会儿回校前得去跟老板请假……”

      何师母释然,旋即又好奇道,“你不是在学校里勤工俭学啊?”

      “不是,我每周一三五晚上都在友谊宾馆兼职伴奏。”

      “好像还接了两份钢琴家教是吧?”栾枫补充道,安菲点点头,为了来何家他还特意调了这周的教学时间。

      在友谊宾馆西餐厅弹琴,收入够他温饱,周末的钢琴课加奖学金,基本能应付学费。比起一般新生的初高中家教,这几份工作性价比不算低,还能让他维持必要的手感,九月底第一次拿薪水时,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快活得简直要哆嗦起来。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豪客来牛排店外冷月朝他大喊我们自己劳动养活自己有什么丢脸时,是怎样的心情。

      “你看,安菲多懂事,都知道自立了,人家才比你大一岁。”何师母把宝贝女儿从背上拉下来数落,何稚衣顿时不痛快了,“他那哪叫自立,你看他脚上的耐克鞋,一双都够他打一个月工了。”

      脚趾在鞋里不由自主就紧了一紧,原来这个看似骄纵的女孩并非不谙世事,且有着不可忽视的洞察力。

      “什么他啊他的,按辈分人是你叔叔!”何师母佯怒地一点女儿额头,转过脸对安菲抱歉道,“安菲你别跟小孩子计较。一个人打这么多份工,你也要注意身体,劳逸结合,健康和功课是第一位的。”说罢又别有深意地望住他眼睛,“有空多给家里写信打电话,别让家里人担心。”

      心念电转,安菲忽然明白过来,转头看向何田田。何田田立刻摆手,“我……我什么都没说!”

      “别冤枉田田了。”何师母笑道,“你一来北京,你爷爷就托小叔叔给我爸打了招呼,让我们照顾你。你是个好孩子,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只是千万别累着自己,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们说。”

      都走到这里了,还是逃不过冷家的千里眼,顺风耳,安菲心下黯然,口里还不得不恭顺应承,“我知道的,谢谢阿姨……”

      “哈哈……”何田田在一边忽然大乐,“冷安菲呀冷安菲……可算让我逮着了。”

      安菲下意识喊的阿姨,让他平白矮了何田田一辈,马上改口又不好意思,不由得微垂下眼,掩饰地咳了一声,接着便听到何稚衣俏皮的声音,“妈,人家都喊你阿姨了,论辈分以后我可就直呼名字了啊安菲……”

      “没大没小的,喊哥哥!”何师母也觉得让女儿喊这俩毛头小子叔叔太怪异,可直呼其名同样不妥,何稚衣还想狡赖,安菲却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就叫名字吧。”

      哥哥两个字背负了太多不堪的回忆,他受不起。

      回程何家派了两部车,一部往东送何田田,一部往北送两个男生。车子一开出部队大院栾枫就阴恻恻地嘀咕,“哎,蓝颜祸水,蓝颜祸水啊。”

      安菲挑挑眉,“说什么呢。”

      “你还跟兄弟装傻?”栾枫一个肘击过去,“小四多温柔的女孩子,对你妹都那么好的,怎么一来就跟自己侄女过不去?还不是……嗯?……”

      “小四多温柔的女孩子你收了呗。”

      栾枫翻翻白眼,没说话,倒哼起歌来,“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为何我的心不会死,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好了好了……”安菲受不了地往车门挪屁股,“别说小四了,思静给你写信没有?”

      “嗯?”栾枫眼神一闪,“写……了,怎么了?”

      安菲闷闷地嘟囔,“小四也收到了,怎么我没有?”

      栾枫松了口气,哈哈一笑,“是谁严令我和小四不许和任何人透露班号宿舍号的?怎么反悔了?”

      “……思静不算……”安菲气势越发低下去。

      “咦,我还以为,思静知道了,你们全家就都知道了……”

      安菲把额头顶在吉普车凉凉的玻璃上,望着窗外发呆。开学前,他挂着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表情勒令栾枫和何田田不许和任何人泄露自己联系方式,可现在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在兴致勃勃地鸿雁传书,他不免有点失落。栾枫说的没错,他们这帮发小几乎全都有通家之好,要断绝和家里的关系,恐怕连哥们也保不住。

      “算了,当我没说。”他鸵鸟地决定不去想这个问题。

      没几天,思静的信就到了。安菲暗骂一声卷毛你个多嘴多舌的家伙,把信压到书包底层,在图书馆把整个国庆假期的作业都搞定了,才故作淡定地拆开来看。

      本以为会被左思静骂个狗血喷头,没想到左思静一点不提,而是花了整整三页纸激情澎湃地描述自己的大学生活,兴高采烈地表示班上女生质量大大超乎他意料,并对传说中无美女的澄夏大学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同情,末了还附上几张照片,镜头前的左思静在厦大各处摆着傻呼呼的Pose,有的是和舍友的合影,有的是和左思平的合影,左思平已经毕业,打扮依然像个学生,甩着长长的马尾巴趴在左思静肩上大笑,演武场一角赫然是冷瀚方那辆黑色奥迪。

      瞧,路以珊从四叔生活中消失了,思平姐又恢复了那么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

      安菲嘴角微弯,放下照片,忽然发现最后一页信纸背面还有字。翻过来一看,是与前一页左思静漂亮的行楷截然不同的笔迹。

      “哥,”……

      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桌面上,仿佛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响声惊动了大书桌对面的女孩,抬起头来对上他眼睛时还有一丝惊吓后的慌乱。

      “对不起对不起……”安菲忙低声道歉。女孩笑着摇摇头,原来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最多初一初二模样,不知怎么混了进来,小女孩身边的男生也从书堆后面探出脑袋,轻声问,“怎么了?”

      女孩摆摆手,指指男生手上的书示意他别分心,大书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可是如果有人留意观察,就能看到那双捏着信纸的修长白皙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一见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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