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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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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大概是自十三岁之时开始的。
那时的我,正随工作调动的父亲一起,在会津城的一所学校里读书。
学校不远处有个山头。
没有高到直入云霄的程度,也没有低到爬不上去。平时在教室里上课,从二楼的半开的窗户里,能远远的看到暗灰的山顶。无趣的课堂上,远眺是唯一的消遣,山顶就是唯一的目光可及之物。
风景并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是关于那里的各种怪谈。
夜晚亮起的火啦、火药响声啦、白色的人影啦、穿着黑泡羽织的武士们的魂灵啦…各种各样,总之。
“有,很多尸体,都被踢到河里…当时,顺着水,飘走了”
“你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吗,零食不要吃太多”
同桌的呓语,我很少放在眼里。只是继续把玩手中的象棋。他是个胖子,和他父亲一样,缺点很多但不致命,优点是比任何人都和蔼可亲。
“你不相信吗?”胖子的语气很惊恐。
“当然不相信啦”百无聊赖的我补上一句“你的科学课成绩该提高了”
“不相信,人有灵魂吗?”他凑近我,“我觉得零食也有灵魂呢”
我不再说话,把书包里的一本‘理学用语辞典’丢在他面前,然后回家去了
一条河在山前流过,横断城区与山野,阻隔了我们前去探险的步伐,使得身后的历史变得更远。那儿是个很棒的娱乐场所,城区的边境就像是世界的尽头。水流发出声音,夏天的树木成荫,冬天的冰块发蓝。河边没有船渡,因为对岸杳无人烟,从没有人到那边去。
胖子总爱用这个现象作为他的理论论据。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那边吗!因为战争中死了太多人。”
“你又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出生在战争年代却记不得战争的摸样,这有点滑稽。
西南战争开始的时候,我只有七岁,父亲去了战场。7个月之后,战争结束,父亲毫发无伤的回来。战争并没有在我们身上烙下太多印记。再后来,父亲为新政府效命,我们离开了一直居住的京都,来到了会津的若松城,住进了一间面积很大却有点简陋的房子。
大概从这个时候,终于有了可供追溯的简单记忆。
与在京都时的光景不同,学校的课业并不繁重,业余时间也可以合理利用。城区边境的麦田、神社、还有一些古旧的建筑,就是最好的娱乐场所。
例如樱田神社附近的旧宅,年久失修、无人光顾,顺理成章的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那里在德川时代,是个地位崇高的武士的家邸,后来房屋遭遇了火灾,全家人都跟着消失不见了。
传言多少带点怪谈的成分,和那个山头一样。
若松在战争之后,确实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城市。
时间过去了很久,印象变得模糊不清。偶然嗅过的气味、听过的乐声、被提过的人名…像无序排列的图章,没法被再度描绘。杂乱的情绪多到不胜其烦,却只有聊聊几个记得清楚。其中一个,就是父亲的旧友。
他是父亲很好的朋友之一,因为他从不叫父亲‘奈良先生’,而是‘鹿丸’。
他长得不太像日本人,头发是金黄色的,皮肤也比一般的日本人黑。他说自己是与父亲在德川时代一同战斗过的战友,所以叫我把他当成好朋友。
“这算什么理由,你不会见了谁都想成为朋友吧”我把折好的纸飞机丢向远方。
“啊哈哈!你还真是个敏锐的孩子啊。其实我就这样的,怎样!不和我成为朋友吗?”
“不”
“那一起来玩纸飞机”
“……真的吗”
因此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太好,他话实在太多了。
父亲是个不怎么表露感情,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人,他则表情夸张,行为狂放。这样的两人也会成为好友吗?我想不明白。
“你不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有趣吗”父亲问我。
“是…有一点点有趣啦”我变了语气,小声说“不过好麻烦呀”
据说幼年的父亲也认为什么都是麻烦的,就像现在的我。
父亲的‘很好的朋友’有很多,比如说胖子的父亲就是,那个丁次叔叔。这大概与他公立的性格有关。他工作调动之后不久,许多他的旧友也一同调了过来,大家住得很近,因而我并未感到周围有什么人事变化。
那么唯一的变化就是这个金黄头发的长辈了吧。
父亲搬来之后,他每个月都会过来一次。
他曾在若松生活过三四年,对这里的环境颇为熟悉。每次到来,不用人引路,就能自己在城中逛上几圈,问他一些著名的娱乐场所,他也都了如指掌。
从母亲口中得知,他是我的鸣人叔叔,为表礼貌我必须这么叫他。
那家伙是个聒噪的存在,没什么大人们谦恭的礼节,但也相对的性格真实,容易相处。凡事都有两面。
他会给我从京都带来一些金平糖吃。糖果用漂亮的和纸包着,有点女孩气。他似乎认定了只要小孩都爱吃这个东西,总是风雨无阻的买来给我。为了报答他跟我下棋、玩纸飞机的好心,我也只能佯装开心的收下。
“上次的都吃完啦?这么快啊!你比…啊,你比我曾经的一个朋友还爱吃这个呢”
“嘿嘿”
我露出好孩子的笑容,说不定你的朋友根本不爱吃,只是被你强迫的呢。
他一般在月底的周末前来,和我们一家共进晚餐。有时会直接登门拜访,有时去父亲工作的地方,和父亲一起回来。他们只是稍微在饭桌上呆一会,就跑到父亲的书房叙旧。所谈话题无非是时局之类的,母亲对此偶有兴趣,但兴趣不大。
“那个叔叔是个英雄哦”
“他人不错,但说英雄还差点吧”
“你长大了之后,就可以听听他的故事啦。”
母亲曾经是个强悍的人,但随着我一点点长大,变得越来越温柔。简直就像不可思议一样,时间会有形地改变这么多东西。
就像鸣人叔叔每月都来,风雨无阻,和他在一起的记忆会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快乐。
4年后的11岁,我获得了进入父亲书房,和他一起谈话的权利。这要归功于父亲的西式教育,他是个开明务实的人。
“那个山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很多人死去吗”
啊,这是我想问的第一件事。
动机是很简单的,胖子同桌问过我的问题,这是我唯一无法解答的,我也确实有点好奇心,不觉得麻烦。
再度想了想,翻着父亲书柜里的书,我背对着他问,“那个山头叫什么名字啊?”
“…叫饭盛山哦”
父亲竟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战争的时候,死了很多人哦”
父亲曾经有过一段拼死沙场的时光,我隐约知道他的枪法很准。虽然他看上去平淡无奇,但背后像有很多故事。
在若松城生活了几年之后,我慢慢发现,身边有人被称为‘会贼’,有人被很多人礼遇。有人不屑于接近父亲,但也有人对父亲毕恭毕敬。
幕臣的豪宅有很多被充了公,住在里面的变成了曾经的浪人,大政奉还之后,身份一夜飞升的人真有不少。
人们的生活状况总是各不相同,时代仍然无法让所有人变得平等。
父亲为新政府效命,做的是一些登记户口、清查住户之类的简单工作,虽然以父亲的资历来说有些屈才,但也过得十分安逸。他总是比别人更早的厌倦过于刺激的生活,鸣人叔叔这么告诉过我。
“你父亲啊,是个很聪明但很懒的人”
“那你呢,你是个不聪明但很懒的人吗?”
我为自己的妙趣横生感到自信。
他乐呵呵的拍了一下我的头“我以前很懒,但是托某个人的福,我变得越变越勤奋啦”
“某个人?”
我反问。直到升上中学很久很久,我才弄明白鸣人叔叔每个月都来探望的缘由。
“我想找一个人,你父亲…又…啊,刚好在那个地方工作嘛,他可以帮我找,哈哈”
鸣人叔叔又摸着脑门傻乎乎地笑了。
我对他有了兴趣。
“那个人是谁?…鸣人叔叔要找的人。”
“是他少年时代的玩伴”
但鸟羽之战以后,鸣人叔叔就和他没了联系。
父亲并不认识他,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宇智波佐助,和鸣人叔叔同龄。父亲与鸣人叔叔相识已经是明治元年的事了,那大概是鸣人叔叔曾经遇到的人。
父亲是萨摩人,鸣人叔叔是长洲人,那个玩伴是会津人。
知道这事之后,谨慎的父亲叮嘱过我多次,不要在若松城内随便提到鸣人叔叔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