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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乐宫吕皇后计议 淮阴府萧相国谋算 ...

  •   第一章长乐宫吕皇后计议淮阴府萧相国谋算
      正月的长安城,寒风呼啸,像一头威猛的雄狮,想要吞噬掉这里的一切。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心绪不安地在长乐宫殿内踱来踱去,耳边不住地回想起一个人对她说过的话:“奴才栾悦,有要事密禀皇后娘娘。陈豨造反,实则与淮阴侯韩信有关。陈豨起兵前夕,曾经私下密会过韩信,并赠送之以厚礼。韩信允诺,只要陈豨起兵,他就在京城阴谋诈赦诸官徒奴,以为策应。娘娘,那韩信的能耐……”栾悦的哥哥栾莫,是淮阴侯韩信的门客,她越想越觉得心中惴惴难安。“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与本宫无关。不过本宫倒是可以以此为借口……”想到这儿,她脸上露出了森然的杀机,却实在是与她一身端庄高贵的装束格格不入。
      她身着司制房新做的紫色衣裳,朦胧的紫色,衬托着她白皙的肌肤,宛如梦幻中的仙女,让人陶醉。一头乌黑如墨的头发,挽着一个高高的发髻,用一支蓝玉髓制成的发簪斜斜地束着,随意而不失华贵的气质。簪子上还垂着一丝浅蓝色的小琦簪,湖蓝色的水滴随着她来回的步伐不停地摇曳着,耳畔似乎也能听到水滴相互回应的声响。耳朵上缀着一对莲花造型的耳环,冰透欲滴,美得惊心动魄。她双眸中眼神闪烁,仿佛是在为了什么事情而发愁一样。眼中这若有似无的犹疑神色,让她看起来更是多了几分风韵。
      她,便是大汉朝的皇后娘娘,吕雉。
      她抬起头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道:“可是如今,皇上领兵在外,城内空虚,而我只是一介女流,我该怎么办呢?”猛地,她又想起了平素里皇上对韩信的忌惮,想杀却又不敢杀,心想:“总该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是。”她也许是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给吓到了,心底骤然涌起了一丝丝冰凉之意,面上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她拢了拢身上的紫裘,微一耸了耸肩,朝永寿殿走去。
      二十余年前,她不顾刘邦未婚生子,委身下嫁于当时并不富裕的他。此后,相夫教子,为了一家的生计,为了刘邦的大业,勤勤恳恳。这些年,夫妻俩聚少离多,她一个女人,上有父母,下有子女,日子自是过得清贫。六年前,她虽被立为皇后,但刘邦宠幸戚夫人,对她甚是冷淡。而且,晚年的刘邦,由于对戚夫人爱屋及乌,常怀有废太子刘盈而立戚夫人之子赵王如意之心。她顿时想起了自己在楚军做人质的那二十八个月的日子,心中又有了些怨毒之意。“既是如此,那就怪不得老娘心狠手辣了!”她恨恨地道。右手用力往后一摆,那件紫色的衣裳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唤来自己的贴身婢女绮舞,道:“去把栾悦给本宫叫来!”那婢女绮舞应声去了。没过一会儿,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子跟随绮舞走了进来,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奴才栾悦,不知……娘娘有何吩咐。”吕雉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厉声道:“栾悦,你给本宫记住你所说过的话!不许跟别人提起半个字,否则,你的下场,你自己知道!”说着,狠狠地瞪着栾悦。栾悦心中惊惧,惶恐地答道:“娘娘……放心,奴才不敢。”吕雉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起来吧。你帮本宫去把丞相大人传来,就说本宫有要事商议。”栾悦平素就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奴才,适才被吕雉这么一喝,顿时慌了手脚,一听到这话,有如判了死刑的囚犯突遇大赦一样,连滚带爬地出了永寿殿。
      绮舞盈盈拜道:“娘娘,要是没什么吩咐,奴婢就先下去了。”吕雉点了点头,却没说话,此时她的心中正在想着另一件事情。她屏退了殿内的所有婢女和太监,一个人站在宫殿门口,远远地望着外面大如鹅毛的飞雪,脸庞上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让人心里一阵冰凉。那抹笑意,既带着皇家的无情,又带着胜利的喜悦。她正自思绪万千,太监来报,说丞相大人觐见。吕雉微微理了理全身的装扮,让太监去传萧何进来。
      吕雉端坐在那张貂毛椅上,道:“萧丞相不必多礼,本宫找丞相前来,是有要事跟丞相商议。”萧何俯首低眉,道:“娘娘请吩咐。”吕雉从貂毛椅上站起来,缓缓地走到萧何跟前,嘲讽地道:“韩信谋反,不知丞相可否之情?”萧何心中大惊,道:“有这等事?”吕雉也不回答,而是悠悠地道:“本宫本想直接传召韩信,但他既胆敢谋反,那就早有准备。本宫有此疑虑,又担心他不肯就范。丞相大人跟韩信交情素来匪浅,所以,本宫就派你去,无论如何,你都得把韩信给本宫带来!”萧何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道:“恕老臣不敢奉命。”吕雉怒火中烧,厉声道:“你竟敢抗旨不遵,小心你的脑袋!皇上出征前有命,朝中大事,一并由皇后说了算,有敢不从命者,依律严惩!”说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如意,接着道:“本宫现在命你,要你务必在明日日落之前把韩信带进长乐宫钟室,本宫预先在钟室设下埋伏,擒拿韩信。这道旨意,你遵是不遵?”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中带着些轻蔑和不屑。萧何看得分明,那枚玉如意,正是刘邦的随身携带之物,他惶恐不安地跪倒在地,道:“老臣……遵旨就是。”吕雉秀眉一扬,收起了那枚玉如意,朗声道:“好!萧何听旨!本宫命你即刻捉拿韩信,不得有误,否则,罪及家人,诛灭九族!”
      萧何接过旨意,辞过吕雉,便匆匆忙忙地出了宫。一路上,他反复思量,韩信虽然不算骁勇,但是谋略过人,这件事必须做得滴水不漏,否则,让他看出了破绽,长安危矣,大汉朝危矣,天下危矣。他这样子走走停停,回到府上的时候,才发现今日回府竟是比平日多花了半个时辰。府内早有婢女在府门前相候,一见他回府,便立即飞报夫人去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匆匆忙忙迎将出来,道:“老爷回来了?”萧何不答,只顾低着头往前走,魂不守舍,没注意到前面的门槛,在上面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下去。那妇人忙伸手扶住萧何,奇道:“老爷进了一趟宫,回来怎么就闷闷不乐的?”萧何抬头看了她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叹道:“你不懂。”说罢,挣开了那妇人的手,独自回到了自己的书房。这一进去,就是好几个时辰,连午膳都没有用。他翻来覆去地思虑,这件事情要怎么办才好,既不能让吕后对自己疑心,又不能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他叫来几个家丁,让他们假扮成从前线回来的士兵,去长安城内外散播谣言,说皇上亲征,陈豨兵败如山倒,已全军覆没,汉军大获全胜,不日便会班师回朝。他自觉这些还不够,又叫来一名心腹,让他去淮阴侯府传旨,就说汉军大胜,皇后娘娘想趁皇上班师回朝之前,设宴庆贺,令群臣都必须参加。那名心腹奉命而去。
      那名心腹来到淮阴侯府,自报了家门,说有要事找淮阴侯,侯府应门的人飞快地通报去了。没多大一会儿,那人又飞快地回来,道:“我家夫人有请。”便带着来人往客厅去了。
      一个年约三十有五的妇人优雅地端坐在主人的席位上,浑身散发出一种清新迷人的魅力,让人不自禁要打心底里赞叹一句:“好生美好的女子!”来人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道:“小人拜见夫人。”那妇人忙道:“快起来吧,无需多礼。淮阴侯身子抱恙,不便见客。”那人站起身来,俯首道:“小人是萧大人府上的奴才纤尘。萧大人让小人前来传话,陈豨全军覆没,汉军即日班师,皇后娘娘于明日巳时带领群臣在长乐宫设宴庆贺,让淮阴侯务必准时前去前去。”那妇人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一字不漏地把话带给淮阴侯。”纤尘拜道:“如此多谢夫人了。小人便告退了。”那妇人站起身来,道:“现在已是用晚膳的时间了,若不嫌弃,便请用过晚膳再去。”纤尘忙辞道:“不打扰了,小人还有要事在身。”
      望着纤尘离去的背影,那妇人脸庞上闪过一丝阴霾之色,使她原本白皙的面庞看起来有了些铁青。她缓缓地朝内屋走去,推开门,怔怔地望着一个白衣男子。那男子背对着她,负手而立,萧索的背影看得人心疼。那妇人定了定神,走到那男子跟前,叫了声:“夫君……”那男子微微摇头,道:“我都知道了。”那妇人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那夫君以为,这事可信吗?”那男子仰天长叹一声,道:“那陈豨起兵也不过两月,汉军长途跋涉前去征伐,以皇上领兵作战的能力,即便是取胜,也不可能有这么快!想我韩信为了汉朝天下,倾尽心力,不辞劳苦,却当真要落得如斯下场吗?”那妇人想了想,道:“那明天不去如何?”韩信低头看了看那妇人,道:“我称病不朝已久,这一次也本没打算前去。”那妇人心下痛惜不已,眼眶湿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信慵懒地坐了下来,斜靠在榻上,闭着眼睛,轻轻地道:“上善,我累了,你帮我揉揉肩吧。”那妇人低头应了一声,伸袖拭去眼角的泪水,走了过去。那妇人就是淮阴侯的夫人,钦嫙。钦嫙,字上善,是韩信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人。钦嫙强自按捺住自己起伏不安的情绪,细心地替韩信揉着双肩。“夫君,不去真的不会有事吗?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我这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钦嫙轻声叹道。韩信伸右手轻轻握住自己肩头钦嫙的手,柔声道:“放心吧,没事的。你不要太担心了。”钦嫙含泪点了点头,道:“上善听夫君的就是。”韩信抬头看了看钦嫙,脸上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夫君,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们一家人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钦嫙有些感慨道。韩信轻轻摇了摇头,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呢?只是如今这情势,恐怕也是由不得我们的。功成之后,我一次又一次无故被贬,这倒也没什么,只是无端连累了你和文茵,还有我们的孩子,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话还没说完,钦嫙便打断了他的话,道:“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不要这么说,这都是我的命。即便是刀山火海,上善也陪着夫君去了。”说着,头轻轻地靠在韩信的肩头,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强行忍着眼眶中的泪。韩信知她心意,任她紧紧地抱着,满眼俱是怜爱之意。
      这时,传来两声轻轻叩门的声响,一个女子轻声叫道:“夫君,姐姐,是我。”钦嫙放开韩信,走过去,开了门,道:“妹妹快请进来吧。”门外站立着一个衣着朴素但浑身充满贵气的妇人,容颜娇美,她双手托着茶盘,步履盈盈地走了进来,把茶盘放在桌上,倒了两杯茶,递给了韩信和钦嫙。韩信接过茶杯拿在手里,问道:“文茵,有事吗?”刚进来的那妇人也是韩信的夫人,当年的齐王妃,田妍。田妍,字文茵,原齐国的贵族。韩信攻克齐国之时,她遇上了他,他一直以为钦嫙早些年已经去世,便娶了田妍。后来,韩信被刘邦封为齐王,田妍遂成为了齐王妃。田妍看了看韩信,又看了看钦嫙,道:“适才萧大人派不染来传话,让夫君明日一定进宫去。”韩信听罢,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地笑了出来,脸上满是堆着自嘲地笑意,嘲讽道:“萧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啊!他唯恐明日我不去,还派了两个人来,真是用心良苦啊。”“那人呢?现在哪儿?”钦嫙问道。田妍答道:“我让他先回去了。”韩信淡淡地道:“我知道了。你还有事吗?”田妍看着钦嫙,摇摇头,极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上善,你在想什么?”好一会儿,见钦嫙一直一语不发,韩信才开口询问道。钦嫙回过神来,否认道:“我没有想什么啊。”韩信宠溺的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道:“这个世上,我最能信得过的人,就是你,上善。上善,如果我所料不错,明日我要是不前去,萧大人必亲自前来,到时候我却是怎么样也推脱不了的了。”说着,站起身来,双手紧紧地抓着钦嫙的手臂,接着说道:“上善,是祸躲不过,我自知即将大祸临头,不忍连累于他人。你立即遣散所有婢女和家丁,把家里的钱财和粮食都分给他们,然后你带着孩子赶紧离开吧。”钦嫙抬起头看着韩信,目光澄澈,语音坚定,道:“我不走!”韩信心中气恼,道:“你……现在不是闹着玩儿的时候!只有你们都平安离开了,我才能够放心。”钦嫙微微一笑,道:“夫君,我没有闹着玩儿。以赛男和德音的身手,应该可以保护斯远和炜彤,我在反而会让他们分心。你安顿好文茵就行,不用管我。”韩信还待开口,钦嫙却抢在了前头,道:“夫君,我的性子,你自是知道的。所以,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不必再多说,多说无益。”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韩信比谁都清楚,她外柔内刚,一旦她决定下来的事情,就没有人可以改变。想到这儿,韩信无奈地摇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钦嫙,仿佛是想要把这个人看透。
      用过晚膳之后,韩信把李赛男、田妍及三个孩子叫到了书房。早几年,韩信平定天下的时候,李赛男就女扮男装跟随韩信,着实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韩信对她也自是十分信任的。“德音,你是姐姐,你要好好照顾姑姑和弟弟妹妹。”韩信半嘱咐半命令地道。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点了点头,道:“女儿知道了,父亲放心。”这便是韩信的长女,名韩婧,字德音,自小拜了一位山中老人为师,武艺高强。二儿子名韩泽,字斯远。三女儿名韩姝,字炜彤。“文茵,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德音、斯远、炜彤,记住,以后,你们都是姓韦,可是,你们永远都是我韩家的子孙,将来不管去到哪儿,都要挺着胸膛做人!”三个孩子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被一贬再贬,当然知道事态的严重,一想到这一去,以后跟父亲就再难见面,心中就万分难过,眼泪也不禁夺眶而出。“我们走了,那你呢?”田妍阴沉着脸,不愿意离去。韩信凄然一笑,道:“文茵,你自己也是身在帝王之家,应该明白其中要害,你还要磨蹭下去吗?”田妍闭上眼睛,不再多言。三个孩子依依不舍,哭着闹着,不愿离去,韩信不忍再看,就别过了头去,两行清泪却肆无忌惮地淌了下来。他生性冷淡而且要强,生平极少流泪,当面对着即将离去的亲人,还是没能控制得住。
      “父亲,我不走!”韩泽一跺脚,挺起胸,抬起头,冲韩信朗声说道。韩信不去看他,猛地一拍书案,厉声喝道:“你必须要走!我韩信可以死,但不可以无后!走,马上走!也不用收拾东西了!”韩泽还待再说下去,但看着李赛男和田妍阴沉着脸,便知再说也是无用。而躲在房门后的钦嫙此时已是哭成了一个泪人,但她还是忍住了没叫住他们,她自知说得越多,大家的心里也就更难受。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多一点时间离开,便是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可能。所以,她宁愿自己痛苦。
      待他们走后,钦嫙才哭着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中顿时充满着一种无助感。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她无力地坐倒在地。可当她看到寂寥地站在一旁的韩信时,顿时浑身又充满了力量。她知道,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必须坚强。她果毅地站起身来,走到韩信背后,伸双手环住韩信的腰,头轻轻靠在他的背上。韩信忙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仿佛是要传递给那双手以力量。良久,钦嫙才柔声道:“夫君,该安歇了。不管是福是祸,那也是明日的事情了,不由得咱们想。“说罢,站直了身子,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然而那双手,像是充满了什么魔力一样,韩信依旧紧紧地握着,没有放开。一抹浑浊的笑意爬上了钦嫙的脸颊,缓缓地,她又把头靠了回去。
      “夫君,要不明日,我替你去,你看如何?”钦嫙思来想去,问道。韩信怔了怔,道:“你?那又如何呢?”钦嫙若有所思地道:“我去了,至少可以说明你还是奉令了啊。”韩信摇了摇头,正要阻止她这个念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韩信和钦嫙双双放开,钦嫙走过去开了门,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三个熟悉的身影——吕马童、姚龙、靳武。吕马童言道:“大将军,夫人,末将三人不愿离去,愿刀山火海跟随将军和夫人。”韩信看了看三人满脸的坚定之色,心下感动,却又不忍心,只说了句:“你们……”话还未说完,便已说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一把抱住吕马童,道:“好兄弟!”吕马童抱住韩信的双手上又加了几分劲儿,不置一言。钦嫙展颜一笑,道:“三位有心了。今日,咱们要大醉一场。”笑容中和着泪水,分外动人,说罢,转身去取酒。
      五人围坐在地上,一大碗一大碗地干,喝得甚是痛快!钦嫙虽是女子,但巾帼不让须眉,虽没有像他四人那样大饮特饮,但也还是一碗一碗地陪着干了。喝到兴起,韩信喟然叹道:“我戎马一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宽心过!我韩信从来不曾对不起大汉,却为何要落到这般下场!”说罢,又喝了一大碗酒,身子一歪,已然醉了。不多时,吕马童三人也相继醉倒。钦嫙放下手中的碗,望着倒在地上的四人,喃喃道:“还是醉了的好。”说罢,人也倒了下去,头正中韩信的胸前。
      或者是喝得少的缘故,亦或者是心里更加平静的缘故,钦嫙是最先酒醒的。她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这才发现,卯时都快过了。她感到头有些微微发疼,道:“这酒的后劲儿竟然这么足,也怪不得,珍藏了三十年的美酒,果然是不一样啊!”她站定了身子,看了看地上酣睡的四人,眼角有了一丝舒心的笑容。她蹑手蹑脚地抱来两方棉被,轻轻盖在四人身上,却不小心弄醒了韩信。韩信坐起身来,揉了揉额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钦嫙扶他站起来,道:“卯时刚过。夫君且宽坐,待我去烧壶茶,大家醒醒酒。”韩信微微一笑,道:“我陪着夫人去。”两人正要离去,吕马童三人也醒了过来,钦嫙见状,与韩信相视一笑,便独自烧水去了。
      用过早膳以后,眼看离巳时已近,钦嫙跟韩信打过招呼,便独自去了长乐宫。长乐宫的诸般光景与往日甚是不同,没了往日的热闹,显得有些清冷;没了往日的平和,显得有些森然。钦嫙只感觉心里一片冰冷,就像是孤零零地站在冬日里的飞雪下,找不到取暖的地方。她内心里涌起一阵恐惧的感觉,像一个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游上来,但是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这种感觉,她这三十多年从未有过,即便是当年她以为韩信抛弃了她的那个时候,她心里也未有过这样的恐惧。更让她不安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这种恐惧来自何方。她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永寿殿走去,对着一个华衣妇人盈盈拜了下去,道:“臣妇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座上那人正是吕雉,她淡淡地说道:“平身吧。”伸手做了一个“请起”的姿势。钦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接着说道:“淮阴侯韩信,几年前偶染微疾,当时便想应该没什么大碍,也就没怎么在意。哪知后来病越来越严重,臣妇求尽了天下良方,还是无济于事。前两日,侯爷病情突然恶化,这两天一直卧病在床。昨日娘娘派人传旨,说是我军大胜,娘娘在宫中设宴庆贺。侯爷不能亲自前来道贺,特命臣妇代为前来,不周到之处,还请娘娘降罪。”她不卑不吭,平平静静地道来,倒让吕雉大吃了一惊。吕雉心中怒极,暗骂韩信,却也不动声色,轻轻笑道:“淮阴侯这就见外了,身子要紧。还请夫人代为转告淮阴侯,让他一定把身子养好,日后还有用他之处,请他多多担待。夫人要是没有其他事情,便请回吧,本宫累了。”钦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萧何,眼睛中似是嘲讽,又似是埋怨,暗暗“哼”了一声。
      钦嫙回到府中,将在宫中所见到的一切一一告诉给了韩信。韩信听罢,仰天长笑。那笑声,疯狂中带着些无奈,寂寥中带着些麻木。他撕心裂肺地笑着,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是凝结了一样。钦嫙站在一旁,看得心中害怕,眼泪又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淌在脸上,凉意深深。韩信笑罢,嘲讽地吼道:“我虽然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若不死,帝心难安。可我没想到,竟然是萧大人……”他看了看钦嫙,惆怅地道:“上善,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钦嫙依言出去。她原本心里还有些莫名的恐惧,但听韩信这么一说,心中反而平静了。她关上房门,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深邃得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诚如韩信所料,正当他们五人用午膳的时候,萧何悄无声息地闯了进来,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韩信。萧何作了揖,道:“老夫听闻淮阴侯卧病在床,心下焦虑,特来探望。如今见到淮阴侯虽有微恙之色,但身体刚健,老夫也就放心了。老夫做了不速之客,还望淮阴侯和夫人海涵。”韩信和钦嫙双双抬起头来,望着萧何。韩信双眼俱是嘲讽之意,而钦嫙,则满脸皆是鄙夷之色。萧何被这两人瞧得微微发窘,但又想起了吕后对自己说的话,不由得心下一横,喝斥道:“淮阴侯,吾皇平叛大捷,班师在即。群臣纷纷进宫朝贺,你却称病不朝,是何道理!”韩信也不起身,冷冷地道:“韩信正要请教萧大人。”萧何被韩信冷不防地发问问得怔了一怔,他从韩信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戏谑之意,只得无奈地道:“淮阴侯啊,老夫跟你向来交情深厚,这次请你去赴宴,自是有话要对你说。”钦嫙不屑地看了萧何一眼,站起身来,道:“萧大人是敝府的贵客,敝府简陋,若是怠慢了萧大人,敝府可是吃罪不起呀。萧大人若不嫌弃,便请入座吧。”说罢,转身想要去收拾饭菜。萧何忙道:“不敢劳烦夫人。”钦嫙也不跟他客气,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萧何缓缓地对韩信说道:“淮阴侯你称病不朝已久,已经是惹得朝野议论纷纷了。这一次老夫亲自前来相请,若是再行推脱,怕是有失妥当啊。”韩信摇了摇头,缓缓地开口道:“萧大人,我且问你,我韩信可曾有半分对不住大汉过?”萧何低下头去,叹道:“从来不曾。淮阴侯国士无双,于汉家天下有不世之功。”“既是如此,萧大人又何苦这般紧逼不让呢?”韩信重重地叹了口气,顿了顿,道,“也罢,也罢!以我韩信一人之身换天下苍生,也值了。萧大人,请。”说着站起身来。
      钦嫙突然冷冷地道:“且慢!萧大人,难道连我们夫妻话别的时间都不肯给吗?”萧何奇道:“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钦嫙缓缓地走到萧何跟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嘲弄道:“萧大人,依妾身看,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骂名,大人是背定了。大人说是吗?”萧何一听,大惊道:“夫人何出此言呢?”钦嫙哈哈大笑,道:“萧大人,当今的皇上皇后是什么样的人,相信你比谁都清楚。你迫于吕娥姁的淫威,拿淮阴侯的一家来换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不觉得太荒唐也太靠不住了吗?他们如今会这么对待助他们平定天下的大功臣,你能保证他们日后不会这么对待你吗?萧大人,你自小苦读圣贤书,不会不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主上偏听偏信,诛灭忠臣,你不能劝谏,是为不忠;吕娥姁陷害忠良,你堪做帮凶,是为不仁;你为了保全自己,不顾朋友交情,是为不义。萧大人,这不忠、不仁、不义,你怕是占全了!”说罢,冷“哼”了一声。萧何被钦嫙这么一番直白地喝斥和质问,顿时深感窘迫,脸一阵青一阵白。有些话,在钦嫙的心中深埋了太长的时间,今日总算是一吐为快了,她当下也顾不得萧何作何感想,接着说道:“一个‘一饭之恩必偿’的大好男儿,却又如何会做出对不起曾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人的事情来!他连‘胯下之辱’都受得,后来还赏封了那位让他受辱的少年,即便是皇上也曾对他不信任过,但他又如何会因此而萌生怨恨之意呢!萧大人,你说,这算不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萧大人,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现在是淮阴侯韩信,接下来是梁王彭越,下一个就是丞相萧何了,不信就走着瞧!”萧何心中惊怒交集,道:“夫人,你……”钦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妾身出言无状,萧大人,得罪了。”
      钦嫙含情脉脉地看着韩信,道:“我有话跟淮阴侯说,萧大人稍待片刻。”也不等萧何答话,走过去挽住韩信的手便朝内屋走了去。萧何无奈,只得任由她去了,道:“烦请夫人长话短说,皇后娘娘还在宫中候着呢。”钦嫙冷冷地道:“萧大人就这么急?”随即,她唤来吕马童三人,喝令道:“吕马童、姚龙、靳武,你三人守在这儿,不能让任何人进来。谁敢闯入这道门半步,杀无赦!”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严厉而冰冷,浑然布满了杀机。
      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钦嫙放开手,对韩信言道:“夫君,待上善抚琴一曲,权当作别夫君了。”说罢,端坐在她平日里抚琴的地方,伸指拨动琴弦,道:“ 这曲《荻花悲雁曲》,是夫君最爱的一支曲子,上善今日便用它拜别夫君。”韩信直直地盯着钦嫙,长叹一声道:“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到底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做到你这般。你坚强,却不刚;你柔弱,却不折。上善,你能成别人所不能成,所以,你要苦别人所不能苦。我对不住你。”钦嫙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夫君不必再说这样的话了。事已至此,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说这话的时候,手上依旧没有停下,十指娴熟地游走在那张古琴上。琴音绕梁,每一个跳动的音符都仿佛是在为了这个即将慨然赴死的英雄而低声哀嚎。
      两人这般不紧不慢地话别,暗暗叹息时间过得太快,连这最后一点时间都不能好好地留给他们。然而,一直在外厅候着的萧何却是觉得每一分钟都异常缓慢,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度日如年的感觉。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紧闭的房门“嘎吱”一声响,韩信缓缓地走了出来,手里横抱着一个人,赫然便是钦嫙。他缓步走到窗前,轻轻地把钦嫙放了下来,伸手替她稍稍理了理前额的秀发,满含深情地道:“上善,这是你生前最钟情的打扮。现在,我把你安置在了你最喜欢的地方。你说,这里一眼可以把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上善,你放心,我很快就来找你了,黄泉路上,你跟我,我们都不会孤单……”他擦干满脸的泪水,然后,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萧何面前,道:“我这就去见皇后娘娘,萧大人若是不放心,便请同去吧。”纵然是萧何,此时也已是老泪纵横,叹道:“夫人骂得没错,老夫就是不忠、不仁、不义。淮阴侯,你才是一个真正大仁大义的英雄啊!”韩信摇了摇头,道:“太迟了……”说罢,抬起头,挺起胸,迈开大步,朝着长乐宫永寿殿钟室的方向,走去……
      夕阳西下,一抹并不甚温暖的残阳洒满了长安大地,把韩信本就不算得魁梧的身影拉得老长。那个不甚高大的背影,显得更加的单薄,更加的寂寥。即便他知道他正将去赴一个死亡的约会,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说过,他要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那男子汉。如今,他做到了。那抹残阳映照着斑驳的长安城墙,仿佛是在对世人诉说着一个英雄千古不朽的传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长乐宫吕皇后计议 淮阴府萧相国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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