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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秉烛终章 3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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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了吗?颙寿?快把手给我,颙寿……爸爸!」
颙寿看着虽然骂个不停,但眼楮深处却涨得通红的颙衍,竟似轻轻笑起来。但身体的痛楚很快灭了他的笑容,他捏住胸口,再一次喘息起来。
「阿融。」
他不再响应颙衍,而是把视线转向一直站在那里,用深遂的眼神望着他的神兽。
「阿融,我从不后悔做过的事情。回到你身边,『再见到你一面』,为了这个目的,所有做过的事情,我都不会后悔,即使时光再倒流一次……我还是会做相同的决定。」
颙寿的嗓音越来越艰难,义体像是要消融在空气中一般,丝丝黑气抽往洞窟的顶端。尚融似乎了悟到了什么,他张开唇,却什么也没说,颙衍看那只神兽犹豫半晌,像是对待什么女王陛下似的,在已然逐渐崩解的颙寿义体旁单膝跪下。
「……颙寿。」
尚融唤了他一声。竟陵一直在身后旁观这一幕,只觉神兽这一唤之中,已然代替了千言万语,他在察觉之前,发现自己已代那两人模糊了眼眶。
「所以这一次,我也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阿融,你能明白吗?」
尚融的手捧住住了颙寿的手背,他把那只手紧紧抓在手心,用指腹磨着、蹭着,彷佛眷恋得放不开,又彷佛有所决意。颙寿的肌肤再一次从心口开始龟裂,手部的皮肤也开始剥离,颙衍看颙寿一手掐住心口,朝着和他纠缠一生的神兽俯下身。
「去找忌离。」
他听见颙寿最后的嗓音,沙哑而坚定。
「这一次……要跟他,过一辈子。」
颙衍的视线完全空白,他只隐约看见颙寿吻了尚融,隐约听见颙寿大叫:「动手,女娲!」的声音,隐约看见尚融握着那个人的手,直到秉烛的指尖触及他的胸膛。隐约看见神兽也如同多年前,在土地庙前目击那幕时一样,死死不放开那人的手。
白光逬裂。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颙衍忽然看见颙寿,然而不是现在的颙寿,白光里的颙寿如此年轻,彷佛他刚出山的年纪,留着一头年轻人的短发,穿着惯习的白衬衫。
颙寿的身后是时守庄,那地方似乎是他那素未谋面母亲的房间。他看见颙寿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从床上小心翼翼地抱起一样事物,却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颙衍看颙寿低下头,似乎在注视婴儿的脸孔。婴儿原本沉沉睡着,似乎被颙寿的动作吵醒,朦胧地瞇起眼,嘟嚷了两声,颙寿便伸出手,把婴儿的姆指塞进他的嘴里,婴儿也很容易满足,吸着自己的大姆指又沉沉睡去。
颙衍看见颙寿始终凝视着婴儿,半晌,竟笑了声。
他俯下身,在婴儿的额上落下一吻,既轻且柔,和世上多数的父亲并无二致。
颙衍听见颙寿的嗓音,那是颙衍在颙寿的意识中从未经历,彷佛封存在男人心底深处的记忆:
『晚安,我的孩子……小衍。』
白光褪去,颙衍的视觉也恢复如常。
洞窟内仅存的几根烛光剧盛剧灭,颙衍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见颙寿的义体抽出最后一丝白缕,跟着便像是年久失修的机械一样,从头脸的地方开始,逐次往四肢崩解,阳世间最后属于颙寿的部分,就这样化为细粉,土归土,尘归尘。
颙衍走到尚融身后,见他仍旧半跪在地上,单臂维持着握着颙寿的手的姿势,一动也没有动。
他心头茫然,回头却见神农抬着头,凝视着女娲神像的方向,眼神有几分迷蒙。
「你……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了吗?」
神农望着神像,颙衍隐约看见那个靛蓝色长发的身影,就重迭在神像之上,而蛇身的部分已然消融,只留下那张与秉烛相似的五官,却已不再是秉烛的模样。
她对着神农,露出笑容。
「我必须跟着他们离开,否则压制不住那个缺口,就枉费……福德正神的心意了。」
她凑近神农,神农的手上依然拿着那只蜡烛,少女的虚像凑近那根蜡烛,洞窟里的风又吹起来,女娲的躯体像是被风吹散的雨珠般,随着风势卷向虚无的一方。颙衍等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女娲的真身,洞窟里一片静寂。
「抱歉,小神。」
神农凝视着眼前逐渐消融的靛色长发,终于阖上双目。
「我不需要妳的道歉,那个福德正神也说了,妳该做的不是道歉。真要道歉,妳这一千年欠我的根本还不完。」
少女笑了,他往神农搁在唇边的蜡烛贴近,彷佛要触碰他的唇,然而最终却只是低下头,对着神农手上的红烛吹了下气。
「再见了,小神。」
女神的吐息吹灭了神农手中的蜡烛,最后的烛焰冉冉漫灭。
靛色长发彷佛化作蓝色的清雨,洒落在洞窟众人的身上,神农直立在那阵细雨下良久,包括颙衍在内,每个人都仰着头,感受这场夏日最后的雨。
「真的走了……啊。」
说话的是竟陵,彷佛十分感慨。颙衍依然呆立在被烛光环绕的椅子间,似乎还无法消化这一切,直到有人从后面走来,托住了他的身体。
颙衍回头一看,发现是尚融,他用单手从后托着他的腰,颙衍感受到尚融的体温,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尚融……」
颙衍颤抖着唇。颙寿和两人告别的那幕仍然留在他脑海里,而属于颙寿那部分精守还留在他体内,颙寿的意识和魂魄却已不复存在,任凭颙衍怎么叫唤,都没有那个高傲天然神格者的影子。
「尚融,我爸他……颙寿他……」
「我知道……我都知道。小衍,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他感觉尚融的体重压在他身上,他握紧颙衍的手,颙衍头一次没有任何反抗,「我很累了,小衍。带我回去,我们回土地庙去……回我们的土地庙去,好吗?」
「确实是该走了,此地不宜久留。」神农在一旁接口,他看了把尚融扶上椅子的颙衍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话。
「但这个洞窟……」竟陵问道。
「那个缺口杀伤了太多人命,这里的骨骸不能置之不理。我会让四长老他们过来处理,在这之前洞窟得封闭。」
竟陵看神农拉低帽沿,他不清楚秉烛的离世,对神农的意义有多重大。但看来这个大寺长老、代理上司十六年的住持,似乎急于把自己回归工作上,好忘却某些事情。
也或许对那些活过千年的长老而言,离别已是家常便饭。他们习惯离别,而离别也不见得就代表结束,有时反而是开始。
「我会让他们派拟态的寺卒来,不让一般人类接近这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善后工作。福德正神,你也该回到岗位上去了。」
颙衍怔了一下,他看竟陵伸手抱起始终委顿在地上的桃惜,似乎也要尾随着神农离开,但他不太明白神农的意思。
「……我已经形灭,福德正神也应该解任了。」颙衍谨慎地说着。
「归如土地庙的庙石,从开始就是连结另一个精守,就是属于天然神格者的那个。」
神农像是早知道颙衍有此一说般,边朝洞外走边说,「精守既然还在,你也还持有那个精守,正神庙就没有置换庙享的理由,至于你的肉身要怎么存续下去,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大寺不会过问。要撤换土地神,也是等到你真的形灭再说。」
神农依然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颙衍心中茫然,「但是我并不想……」
「如果你真要辞职,大寺也不会阻止你。但归如的庙享就会换人,你也得离开正神庙,当然庙里剩余的妖神也得全数返回寺牢。」
他也不等颙衍答话,径自便离开了洞窟,颙衍心中茫然,只觉一时无法思考,只得默默跟在竟陵身后。
但他很快发现少了一个人,尚融没有跟过来。
颙衍回过头,发现尚融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他手边是颙寿义体化成的灰烬,被秉烛落下的蓝色清雨洗涤得没剩多少。
而尚融低垂着首,仅存的独臂垂在身侧,深色的浏海披垂在额前,遮住了他的视线,让颙衍看不清他的表情。
颙衍心脏蓦地一抽。他回过身去,奔向那只彷佛永远打不倒、无论发生什么事,总像个父亲一般守护在他身后,阳世间最强大的神兽。
「尚融……?」
***
尚融睁开眼睛,在庖栖寺的竹床上清醒过来。
他觉得浑身腰酸背痛,好像被人打过一顿一那样,连跨下的地方不知为何都隐隐作痛。他感觉自己浑身赤裸,手臂上、四肢上都有伤痕,依稀是昨天晚上,到甘露池探望过颙寿的尸身后,他因为心情不好又酒后失态,在附近的山石上自残的结果。
但是现在这些伤,似乎都被什么人细心地调理过,不但上了药,有些地方包了绷带,连最小的伤都有OK蹦。虽说人类的伤药对他效果不彰,他的自愈能力还比这些药石快。
但这孩子似乎总是如此,他似乎不太理解神兽的能耐,总是过度操心他的身体。
上回他只不过淋了场雨,打了几个喷嚏,有点发烧,就在属于他们的竹床上躺了半个时辰。那孩子就像是自己得了什么绝症似的,哭着替他又熬粥又煎药的,还嚷着要出山去找医生,搞到最后尚融不得不强撑起身体,笑着告诉他自己真的没事。
那孩子总是如此害怕死亡。任何与死亡、与离别相关的事情,都会让他惊慌失措。尚融想那是因为他经历过自己父亲死亡的缘故。
他身上盖了件被毯,印象中是颙衍的所有物。
他脑袋还有点晕糊糊的,只依稀记得昨天他喝得很醉,依着本能回到庖栖寺,化回原形后便在井边冲了下澡,想洗去满身的酒气,他依稀听见颙衍叫他的声音,但脑袋已经因酒精的催化无法思考。
他还记得那孩子如往常一样抱住他,对他身上的伤势大惊小怪了一阵子,一如过往。
他记得颙衍把他拖上竹床,跟他数落了些什么,这些年孩子长大了,除了哭着要他保重以外,渐渐变得会数落他的不是,让尚融总有种他才是爹的错觉。
他记得颙衍拿了毛巾,好像想替他冰敷还是什么的。而他记得自己拉住了他,好像要求了什么事情,颙衍在他身边停下来,然后……然后……尚融觉得太阳穴的地方一痛,他实在想不起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早知道应该少喝一点八八坑道的。
他下了竹床,觉得脚步还有些虚浮。他听见庖栖寺后传来像是冲水的声音,他随手拿了件外衣披上,走到后门外。
他在井边看见那个孩子的身影。他们在庖栖寺待了十年,颙衍的伤一天好似一天,心脏也能正常跳动,而人类该长的地方也确实成长的。
那孩子的身高抽长,四肢像他的父亲一样属于修长形,五官清秀,而且不知道是否过了这么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生活的缘故,尚融觉得这孩子的气质比颙寿还空灵,总给他一种随时会消失在世上的错觉。
他看见那孩子背对着他蹲着,上身赤裸,下身只围了条毛巾,竟似在冲洗什么。
他看见井边的引流,竟似有丝丝鲜红色,虽然色泽已淡,但看得出来是血迹。他心中一惊,也不顾颙衍还半身赤裸,径自走了出去。
「小衍?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