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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秉烛终章 293 ...


  •   「因为他……终究是……你的孩子……吗?」

      大雨像倒水一样地下,淹没了倒在地上的少女和颙寿,冲淡了颙寿身下的血泊。

      秉烛忽然听见远方有人在叫唤的声音,他往墓地外一看,却发现远方有个人影朝这里疾奔而来,那人头上戴着猎帽,身上却穿着西装,和他身边这个神农的形象如出一辙。

      他往神农看了一眼,却见他神色依然平静,只是用指尖按紧了上臂。

      那个神农快步接近土地庙,目光逡巡一会儿,最终定在倒在血泊中的女娲身上。

      「女娲……!」

      神农难得大惊失色,他三步并两步,几乎用滑垒的姿态冲到倒地的少女身旁,用手扶起少女的身躯,见少女的口中仍旧冒着鲜血。二话不说,指尖突破女娲的胸口,戴着手套的五指诊疗起少女的体内脏器。

      「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神农才触碰不到数秒,神色立即变得严凝。因为任何一个医者都明白,少女五脏碎裂,这个肉身外表看起来完好,但内里却已残破不堪,除非更换所有的器官,否则即使是神农也救不活。

      少女还在咳血,神农往旁边一看,看见颙寿死状凄惨的尸体,镜片下的双眼又睁大。

      「这个福德正神攻击你吗?是他干的?」

      神农发觉自己指尖颤抖,上司失踪将近一年,神农乍见她的面容,只觉得又陌生,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感。特别是少女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是把视线投向一旁同样委顿在地,看上去已无生命迹象的颙衍。

      「小神……你来了……太好了……」少女挤出一丝话语。

      她像是真的很安心似的,神农感觉少女的重量全沉到自己怀里,他修行千年以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慌意乱。他的手仍旧埋在少女体内,持续检视着少女的脏器,视线却已因大雨而模糊。

      「你别说话。」

      神农深吸了口气,却见少女微微一笑,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神农心中一紧,抢在前头说道。

      「我在归如顶了家店,里面有间手术房,我马上把你带去那里。我最近在做一种研究,可以更换肉身里的脏器,或许把你的心脉通通换掉,还能救得了你,你有神格的精守,撑住□□不是问题。」

      他急急地说着,像是害怕什么似的。但少女摇了摇头。

      「小神,你听我说……我只能说一次。这件事情很重要,关系到未来大寺……整个大千世界的命运。」

      少女捏住神农的上臂,眼神变得坚定,神农看她微阖上眼。

      「这具肉身已经不行了……我自己明白。但我不能就这样形灭,我还有未竟之事。所以我……会用我剩余的精守,再塑造一具肉身。」

      少女说着。神农一怔,少女便苦笑起来。

      「没错。就和……这个福德正神所做的一样,我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试。」

      少女阖上眼睛,神农心中茫然,深怕少女就这样一睡不醒。好在少女似乎只是在调整气息,神农感觉属于少女的精守再次燃起,像烛光一样点在少女的胸口,而那烛光竟开始移离少女的身体,缓缓逸到少女体外。

      「但刚生成的元婴无法立即使用,他会像人类的婴孩一样,需要一定的时间慢慢成场,这个期间,元婴需要有人保护他、养育他。」

      神农似乎渐渐明白他的意思。少女的五指紧收,气息微显急促,神农忙将自己的精守又传递过去。

      「但麻烦的是……同样的人,大千世界只能有一个存在。如果有复数的存在,就会像这个福德正神的状况一样,对因果律造成扭曲。」

      「元婴一但形成,他就是新的女娲,而旧的女娲,也就是现在的我……对整个大千世界而言,将哪里也不存在。除了那个人最亲近的人,可能会将那个人留在记忆里之外,其余的人,都会把旧的我忘了……」

      「不,不能说『忘了』,而是『自始至终不曾存在过』,因此小神……」

      少女忽然紧抓住他的手。变故发生太快,神农到现在都还一片茫然,少女的话语夹杂在雨声中,也变得模模糊糊,她又咳了两次血,似乎明白自己时间不多,神农看她勉力撑起身躯,竟凑近他的脸颊。

      「你……要记得我,唯独你绝对不能忘了这一切。小神,然后保护我的元婴,直到他可以独立生存的那一刻,到那时候,请你把我送到颙衍这孩子身边。」

      「无论那时候这孩子变成什么样子……请让我再一次跟他见面。」

      「那个『缺口』不会放过小衍,一定还会再找上小衍。小神,我做了错误的选择……不,或许要做出『选择』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吧……」

      少女笑的淡然。秉烛看神农指尖微颤,少女伸高右手,神农便蓦地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颊上。山雨滂沱,雨水顺着神农那张清俊的脸下滑,弄得他头脸全是水珠,分不清是从何处淌下。

      「对不起,小神,早知道……早点把事情都告诉你……就好了。和你一起的话,或许……」

      少女的眼睛微微阖起,她的唇一度凑近神农唇瓣,却始终没有触及,又缓缓软倒回神农的怀里,秉烛看少女露出微笑。

      「看来……我好像……没能渡得此劫呢。小神……」

      少女闭上了眼睛。神农没有反应,只见少女胸口的蓝光完全移离少女的躯体,在空中停滞半晌,开始发光、扩大,凌空降落在神农积满雨水的掌心。

      秉烛看神农茫然抬起视线,他不知何时已摘下被雨水打湿的眼镜。雨水拍打着神农一无遮蔽的双眼。那个蓝色烛焰在神农手心停伫半晌,竟开始扭曲化形,生出骨肉、长成五官。

      神农双手摊平,发现自己手上已多了个襁褓中的人类婴孩。

      婴孩双目紧闭,宛如新生儿般,却不哭不闹,像是睡着了一样。秉烛看神农眨着眼,瞪视着怀中的婴儿,雨水洒落在婴孩的身上,婴儿的胸口却微微起伏,半晌还嘟嚷了一声,彷佛好梦正鼾。

      而烛焰离体之后,少女的身躯便一动也不动,唇色变得苍白,显然已失去了生命。

      秉烛看神农先是瞪视着少女的尸身,又捧起怀里几乎只有神农巴掌大小的婴孩。他把婴儿的身体贴近胸口,微微弯身,大雨不断地落下,将神农怀抱着婴孩的模样遮蔽在大雨间,让秉烛看不见神农的神情,只有吹过土地庙前的狂风暴雨声。

      过了好一会儿,秉烛才见神农抬起头来,雨势稍歇,他看见神农的脸全是潮湿的,眼眶有微不可见的血丝。

      他把眼镜重新戴上,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将怀中的婴儿包裹在西装外套里,揣在怀里。

      他又重新在少女身边蹲下来,秉烛看他伸出手来,一瞬间似乎想触碰少女的唇,但终究忍了下来,只是将少女失去生命的□□背起,又回头看了眼已然血肉模糊的颙寿尸身,还有掩盖在颙寿尸身下,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颙衍。

      「错误的……选择吗?」他呢喃着,嗓音有些沙哑。

      秉烛见他拉低了猎帽帽沿,把所有的表情遮挡在阴影下。抱紧怀中的婴儿,消失在墓地的那一头。

      秉烛感到眼前的大雨似乎逐渐转弱,而土地庙前的画面也渐次模糊,彷佛即将散场的电影,连落在眼角的雨丝也变得无力。

      他知道影片即将终结。但就在画面消失的前一刻,有个人影又从土地庙那头奔驰过来,他似乎远远便瞧见土地庙倾颓的样子,脚步看来十万火急。

      「颙寿……?颙寿!颙寿你在吗?这是怎么……颙寿?」

      土地庙的画面越发淡泊,秉烛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远离。但他仍看的见那个穿着花衬衫、夹脚拖,背着行囊,彷佛刚从远地回到土地庙的男人,带着惊惶的神色奔向土地庙,先是对着倒塌的庙宇瞠大双眼,随即便看见土地庙前,那个他誓言一生追随的情人。

      「颙寿……?颙寿————!」

      秉烛被扯离土地庙前。时间的齿轮像是被人拨快一般,迅速地往下转动。他看见尚融跪在颙寿已然拼凑不出原形的尸体前,用颤抖的手触碰彷佛还有一丝气息的颙衍,惊慌失措地将他捧起,摇晃着他毫无反应的驱体。

      他还看见,神兽化成原形,将那个失去生命的少年和情人的尸身背在背上,双目血泪,状似疯狂地朝神山的方向疾奔而去。

      他看见尚融抱着失去生命的颙衍,出现在神农在Lodus的禁房里,颙寿的尸身就搁在实验台上。他看见尚融揪着神农的衬衫衣襟,声嘶力竭地要求对方救活自己的情人。

      秉烛看见神农身后的长椅上,摆了个像是被褥的东西,里头隐隐有个婴孩在呼吸。但尚融显然浑然无觉。而神农嗓音疲倦:

      『神生之兽,大寺可以为你救这个孩子,但你必须答应一些条件……』

      秉烛的身体不断远离,眼前的情景也跟着物换星移。他看见神农站在大寺的九重之外,而久染站在他身前,彷佛刚结束什么拍摄,身上还穿着华丽的表演服。

      『告诉阎魔,我会在归如待一阵子。神生之兽要求我救的那个孩子,手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我还有事情得完成,暂时不会返回大寺。』

      『但是二哥,归如土地庙现在……』

      秉烛看见久染毕恭毕敬地低着头,而神农的衬衫袖口挽起,手上手套刚取下,好像刚进行什么作业。

      『归如福德正神殉职的事情,我会妥善处理,在新任土地神递补期间,我也会照看归如的庙石,你与阎魔毋庸忧心。』

      『但二哥是大寺的住持,要是二哥不在,大寺的事务……』

      『……我不是住持。』

      『咦?二哥不是住持?二哥一直都是大寺的住持啊,二哥是大寺道行最深的修行者,二哥不是住持的话,还有谁是?』

      『……总之,我不是住持。非把我当作住持不可的话,就叫我代理住持。』

      眼前的场景不断更易。他看见神农站在Lodus的前厅,叫住匆匆走过的九婴。

      『你过来,有事请你帮忙。』

      秉烛看神农身上仍穿着西装,西装外竟罩着一件围裙。

      『是……老大?』

      『你知道哪里买得到奶粉吗?就是给刚出生婴幼儿喝的那种。』

      『婴、婴幼儿奶粉?』

      『不要多问,我没有买过那种东西,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去帮我买一罐……不,买一打回来,可以的话尿布也顺便。还有,这件事情,务必对其他员工保密。』

      秉烛看九婴愣愣地接下神农递过来的信用卡,兀自瞠目结舌。而场景再次变幻,神农站在手术台前,而台上一边躺着尚融,另一边却躺着颙衍,年纪似乎已比在土地庙前大上两、三岁。

      神农一手伸入尚融胸口,尚融的意识还清醒着,颙衍却双目紧闭,神色痛苦。神农的手抽出尚融的胸膛,吐了口气。

      『看起来算是成功了,只要维持每月至少一次喂血,这个容器活到成人应当没有问题,之后就看他的造化。』

      『但小衍晚上常痛到睡不着,这是正常的吗?神农,不会是你手术有什么问题吧?』

      『当年我就说过,两生术非寻常人类所能负荷,这个容器活是活下来,但会痛苦一辈子。你执迷不悟,我也没有义务点醒你。』

      『你为什么一直叫小衍『容器』啊?好歹他也是颙寿的儿子,你放尊重点。』

      『那个容器,有一直昏迷不醒的情形吗?』

      『昏迷不醒?那倒是还好,你替他手术过后,他除了动不了以外,精神一直很清楚,好像也大概知道他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怕我伤心似的,对我一直很小心客气。小衍……是个好孩子。』

      『因为意识没有混在一起,反而可以只以元婴本身的意识生活下去吗?……』

      『你在说什么?神农,对了,为什么你的房间有小孩子的奶瓶啊……』

      场景的转换开始加快,有的停伫良久,有的一闪即逝。

      他看见二十五岁的颙衍顶着那个鸟窝头,穿着西装外套,神色紧张地站在神农面前,而久染就站在颙衍身后,面对着归如土地庙的七星镇庙石。

      『修行者颙衍,我们现在即将把你的精守,与福德正神庙的庙石相连。相连之后,你的性命将与这间正神庙祸福与共,庙在人在,庙亡你也不能幸免于难,你能接受吗?归如的福德正神?』

      颙衍抬起那张满是胡渣、黑眼圈的脸,神色坚定。

      『是的……我接受。』

      过往像陈旧的相片,一张张掠过秉烛眼前。他看见神农待在禁房里,望着眼前躺卧着的人。那个人穿着长袍,紧闭着双目,呼吸却平稳,看上去已然十五、六岁,是属于少年的身体。靛色的长发似乎经过神农修剪,只到腰间。

      『那个容器……回来继任归如的福德正神了。』

      『结果那只神兽也回来陪伴他,那个容器身上带有那个天然神格者的精守,是神兽要求的,恐怕连意识也一起移转了进去。为了保险起见,我将庙石和天然神格者的精守相连在一起,这样如果他有动静,庙石会让我知道。』

      『同样是藏在自己的元婴里,那个神格者似乎不打算现在就侵占那个身体。也或许是不知道怎么侵占……拜此之赐,那个容器似乎也没查觉自己是元婴这件事,就这样像个普通人般活了下来。』

      『许久没见到那个容器……他竟然也二十六岁了。』

      神农自言自语着,床上的人也无半点回应。

      『已经十六年了,妳……还不打算清醒吗,女娲?』

      秉烛发现自己的身子在下坠,过去的时间如风一般,抚过他的耳际、他的眼前。

      他听见神农急促的脚步声,禁房的门蓦地被打开。而他的记忆终于与眼前的场景接轨,他看见神农瞪大眼睛,瞪着有着一头及地靛色长发的少年。

      『女娲……?』

      神农嘴唇微微颤抖,他凑近一脸彷佛刚睡醒的少年,似乎要确认他的意识。

      『女娲……你醒了?妳……妳还好吗?』

      但少年抬起了头,望向神农的眼神充满迷惑:『这里……是哪里?』

      少年开口,神农的脸色一僵。

      『你是谁……?』

      秉烛看神农微张开口,脸上掠过许多难以补捉的情绪,最终这个大寺代理住持,却选择将他通通压抑下来,用秉烛记忆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开口。

      『跟我过来,我带你去大寺。』

      神农的嗓音冰冷。

      『把衣服穿上,待会有许多手续要办理,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我会找观音过来,替你下个护心咒。』

      神农将少年从床上拉起。少年似乎还一头雾水,接过神农递来不合身的外套,神农的表情一丝转寰的余地也没有,少年也只能照办。

      『等、等一下,请问……我要去哪里?你要把我送去哪里?』

      秉烛看神农回过头,俯视着这个满脸困惑的少年,眼楮如夜色般幽深。

      『去归如的福德正神庙。』

      神农沙哑的嗓音,与秉烛的记忆伊始重迭在一块。

      『去见那里的福德正神,到他的身边去……然后结束这一切。』

      秉烛的身子坠到了最底,他感觉自己似乎沉入了一个极深的水底,水底里满是记忆和情感的断片:悲伤的、幸福的、懊悔的、愤怒的、开心的、不开心的……他感觉那些记忆和情感重新填满了他的胸口。

      他满心茫然,感觉到强光照射着他的眼楮,彷佛投影机的光线。

      秉烛看见有个少女随着强光具现在他眼前,少女留着靛色长发,穿着和他一样归如高中的制服,伸手想触碰他指尖。

      秉烛于是伸出了手,少女便微微一笑,和他十指交扣。

      他感觉自己终于触及了地面,一切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了脑海,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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