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谣成绝响》君山月

1、大寒 易水寒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白露微凉的深秋里，夏珣背着药篓行走于山间，远远就听到山巅传来的歌声，和着古琴的调子，尽显悲凉。空旷的群山中，一时幽幽地响起了回声，一遍遍，如同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久久不绝。
　　什么时候这山上多了一位弹琴之人？从小生活在大山里的夏珣带着好奇，登上了顶峰，这才看到那白衣胜雪的身影。山上常年不散的迷雾里，男子端坐，依稀可见那修长的手指正缓缓的拨弄着琴弦，流泻出一串串动人的音符。夏珣就这样站在男子身后，看风将男子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听风里男子清越的歌声，声声断肠。
　　一曲终了，白衣男子起身收琴，转身，便看到了呆立一旁的夏珣。“你是谁？”他开口，满是敌意的冷漠语气。
　　夏珣愣了愣，望见男子清秀的脸上未及拭去的泪，笑得温和：“我啊，是来此采药而已。方才听先生奏的是燕国的曲子，不知先生是否为燕国人？”话刚出口，夏珣就后悔了。如今天下只有一个大秦，哪里还有什么燕国？于是他马上纠正道：“不不，没有燕国了。我不是要你伤心的，我……对不起……”
　　白衣男子深深地注视着夏珣，终于缓和了语气：“高渐离，燕国人。”再没有多余的字眼，夏珣却很自然地接受了高渐离简短的自我介绍，走上前去，笑得眉眼弯弯：“小高，我叫夏珣。”
　　高渐离点点头，墨玉般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没说什么。

　　大雨后的晴朗，空气中带着夏日独有的清新味道，夏珣撑着下巴看窗外的风景，忍不住多嗅了几回。嗯，果然还是竹林中的夏日好啊，明媚却不燥热，甚至还可以闻到东边桃花林的幽香。不像屋子中某个不会笑的琴师，浑身围绕着冷冰冰的气息，就差脸上写一个“生人勿近”了。真该让他好好晒晒太阳呢。
　　说干就干。夏珣蹦达到正擦琴的高渐离面前，一脸认真地说：“你需要晒太阳。”
　　“嗯？”高渐离没有停下活儿，也没有抬头看他。
　　“你给我讲一个笑话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夏珣注视着高渐离的一张冰块脸，突然很想看看他是不是还能有其他表情。
　　话音未落，高渐离突然停下了动作，突兀得令夏珣诧异不已。
　　“笑话……”喃喃着，高渐离的眸子渐渐湿润，终于还是淌下泪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仲夏呢？高渐离在波光粼粼的湖边听到少年含笑的语句：“想知道为什么？很简单，给我讲个笑话就告诉你。”少年扬着笑脸，满是期待得看着他。他当时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留下少年在夕阳中急切的呼唤：“喂！讲个笑话有这么难么？！”那个时候的他哪里会知道后来的一年冬天，雪整整下了三月，寒彻心扉……
　　“保重。”高渐离在易水之畔，为昔日的少年送行，白雪飘落在脸颊上，融化成雪水，轻轻流下，宛若滚烫的泪。曾经的少年早已成长为剑客，义无反顾地背上行囊，去完成他的使命。“小高，最后再为我弹一曲罢。”他笑着说，眼里有化不开的悲伤。于是高渐离听见越走越远的人和着曲子唱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不再回头，不再相见。雪重新覆盖了深深浅浅的脚印，他就这么走了，什么也不肯留下。

　　“他是谁？”夏珣等到高渐离饮下了最后一杯酒，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高渐离少见地回答了夏珣的话：“他是荆轲，受燕太子丹之托刺杀秦王的荆轲，我高渐离一辈子的大哥荆轲。”
　　荆轲……夏珣苦笑着，默默离开了屋子。他知道几年前的这件大事——荆柯刺秦，所以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安慰高渐离的能力。荆轲是为了家，为了燕国，为了天下，而他夏珣呢？
　　不知道自己的国家，不知道生他的父母，连这个药庐也是不知道谁人留下来的，甚至没有幸运地尝过国破家亡之痛。他只能理解高渐离的伤痛，却无能为力。
　　泪，顺着脸颊滑落，不知是为了荆轲，高渐离，还是自己……

　　次日天刚破晓，已不见高渐离。没有留言，没有招呼，这个冷冰冰的琴师终于还是走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夏珣没有伤心，没有埋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真的就如一场梦，梦醒方破，什么都不曾改变。日子与往常没什么两样，采药、试药、研究药理，没有病人会到这么一个深山中求医。
　　于是夏珣收拾了东西，离开了药庐。就这样吧，他并不想知道高渐离后来如何。

　　拿起笔开药方，夏珣柔声安慰着惶恐的病人：“不用担心，令郎只是染了风寒，调养几日便好。”
　　穿着华服的中年人立刻眉开眼笑，拉着身边的男孩行礼，口中不停地道谢“谢过夏神医。”
　　“我哪里称得上什么神医？”谦虚地一笑，夏珣瞥见大街上凑成一团看告示的人们，不禁皱了皱眉。
　　华服的中年人见状笑道：“夏神医不知道么？前几天有人去行刺始皇陛下！”
　　“嗯？行刺陛下？胆子不小啊。”轻描淡写地谈着，不曾留意。
　　“就是，听说是一名琴师，为了在宫里弹琴，把自己刺瞎了！本来弹琴就弹琴吧，好端端地做什么要将琴扔向始皇陛下，定是昏了头了。好像叫什么高渐离来着，下场那叫一个惨啊……”
　　“啪”，手中的笔落在了竹简上，墨迹渐渐晕染，模糊了一切。
　　高渐离……高渐离……
　　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夏珣仿佛可以看到他们每个人刺秦的一幕幕，高渐离，以及荆轲。他还是追随着他的大哥而去，同一条路，同样的结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到底，这是不是一场错？

　　柴火噼噼啪啪地响着，巨大的炉子里翻滚着液体。
　　夏珣静静地站在炉子旁，火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庞。一身神秘的道袍，伸手将精致的雕花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一颗小小的药丸。
　　轻轻地笑了，他记得多年前药庐里曾有一本书上说，这小小的药丸不是长生不老药，而是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