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五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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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正明媚的午后。
袁思懿带着一众宫人，往李妃宫里去。
中间有一个，是乾清宫的一名年过四十的女官，她一路都垂着眼，一言不发，只牢牢盯住自己捧着的那个盒子。
里面是一个酒壶，一壶酒。
说起来，袁思懿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但为了不显得太突兀，她还是保持着面上肃穆紧绷的样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李妃的结局，她早就有所预料。
但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之前也有盘算过，李妃最大的软肋，就是年幼皇子顾西沅，如果她能和顾西江借此辖制住李妃，那么留她在后宫半死不活地混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她足够识趣。
但如果李妃强硬着还要继续兴风作浪，那么她和顾西江也不能坐视不理，只要玄宗离世，李妃也就活不久了。
所以，袁思懿前后思索，也就越发不能理解。
李妃究竟在想什么？
她明明就该知道，玄宗一死，孤儿寡母，她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既然如此，为什么，给刺客们大开方便之门的，却会是她？
李妃就等在她寝宫正殿里。
袁思懿去的时候，她正眉目安详地绣着什么东西。李妃目光柔和地盯着绣品上的每一丝绣线每一处图案，那神色，仿佛在看什么自己最心爱，最无法忘怀，最不能割舍的宝物。
袁思懿很快注意到，那是一件小小的上衣。
“就好了。”
李妃淡淡道，一代宠妃的气势，从眉目间流泻而出，丝毫不怯。
“本宫知道你们来做什么。等本宫打完这个结。”
袁思懿也不多做声，对于李妃，她并没有什么厌恶感，哪怕对方三番五次想要她的命。
有时候，敌人未必会让你觉得讨厌，而真正令人厌恶的人，往往是不配做敌人的。
李妃不愧是独宠后宫十余年的宠妃。她的智慧，即使无法令袁思懿肃然起敬，但也愿意给予尊重。
“我猜，陛下他，还是能拖上一阵子的吧。”
李妃咬断了线头，抚平了刚绣上去的花纹，眼神温柔如水。
“如今我只给沅儿绣这东西。当年，陛下还缠着我要过我绣的衣裳，可惜那时候，我的绣工实在是拿不出手。”
她抬起头：“你不着急吧？不着急的话，我们聊一聊？”
袁思懿并不反对，她默然地走到了主座旁边坐下。乾清宫女官见状皱眉，正要说话，却被袁思懿用目光制止。
“你们下去，”她道，“我和娘娘聊聊，父皇不会怪罪的。”
殿门被最后一个退出的宫女带上。
李妃怔怔地看着殿门口。袁思懿一眼望去，殿外炽热灿烂的阳光，一点点消失在门口的地毯上，惟馀一片暗红。
“长话短说。”李妃神色呆怔，但语气却是平静自如的，“有什么问题要问？”
袁思懿凝视着她，道：“白玉卺上的毒，真是您下的？”
“是我。”李妃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谁是我的合谋，想必，太子妃也是清楚的吧。”
“季家是您的死敌。那么，自然就只有柳家。”
“说得好。”李妃脸上笑意更深了，“看样子，我还有可以陪葬的人选咯？”
“不。”袁思懿摇头，“太子的意思是，现在不可打草惊蛇。”
李妃叹了口气。
“你们动作太慢了。”她批评道，“讲证据讲公平什么的，从来都是傻子。有那么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就足够动手了，何必拖到最后，变成自己的绊脚石。”
“……您这是什么意思？”袁思懿心里蓦地紧绷，面上却不解道，“柳家因私心而罪，何以能称之为绊脚石？”
“还在装傻？”
李妃戏谑地看了她一眼。
“太子殿下手里的变法草案，你难道还没看过？”
这下，袁思懿的脸色是真的变了。
“别着急。”李妃淡淡道，“如果柳家真的知晓，自己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做改革的祭旗三牲，现下就不会如此安静了。”
袁思懿没有开口问询，她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半眯着眼，盯着对面雍容华贵的女人不放。
“我当初就一直奇怪。后来，不小心翻到了陛下藏着的《顾氏家训》，我才明白过来。”李妃轻笑一声，“原来，我不敢做的梦，有些人居然就做了。难怪，北宋南宋之后，居然没有元蒙，而是大元。”
袁思懿听得云里雾里。李妃的话里，似乎包含了某种神秘的讯息，她有听，但是话里的意思模模糊糊，她似是懂，却又不懂。
“说起来，我本来是该给你们帮帮忙的。太祖和太祖皇后想的那些个东西，我也略知一二。”
李妃轻轻摇头。
“可惜，你们的那位好父皇，从来没给过我机会。”
她的目光悠长绵远，哀婉幽怨全无，只有时光沉积着的凝结，好比一唱三叹的楚辞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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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皇帝的寝殿里。
“先把她的棺木，停在奉先殿的偏殿里。”玄宗重重咳嗽了一阵，才有气无力道，“待朕也去了之后，连她一起葬进朕的陵寝。”
顾西江低下头。
“怎么？”玄宗睨了他一眼，“朕都帮你把人带进坟墓了，你还嫌不满足？不过是葬在皇后位上，说到底，她还是妃，跟你母后差得远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顾西江抬起头，有点不高兴，“儿臣本就能自己应付，您讲这样的诛心之言，不是往儿臣心口捅刀子么。”
玄宗默然。他抬起软绵绵的手，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
“你说得对。”他说，“这是朕自己造的孽。”
顾西江更不高兴了，他皱着眉道：“您说什么呢？”
“朕以前，还嘲笑过袁大头那莽夫。”玄宗笑叹道，“却不想，自己干的事情，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顾西江张了张嘴。但他自觉自己没立场开口说话，于是只得静默。
“更可悲的是，袁大头从来没把那些妾室当回事，所以他可以无知无觉，铁血强硬地心安理得。”玄宗缓缓闭上眼，“李妃……她就像朕心头的一根刺。扎进肉里，长得太深，还在试图往里面生根。”
“一想起来，就觉得，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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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男人这种东西，他爱你的时候视若珍宝，不爱你的时候，弃之敝履。”
李妃嗤笑一声。
“我看，也不尽然。”
“也有人啊，不爱你的时候漠然以待，爱你的时候，却招招都掐在你的要害上，打断骨头，靠着那还连着的筋，逼得你不得不投降。”
“我也爱过。”
她的眸光中，终于出现了一抹深邃的悲凉。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被和平年代，宠坏了的小女孩。”
“总觉得，我的世界，我就是主角。”
“却从来没有想过，大千世界中，我的世界，只不过是微不足道。”
“我从没见过，像顾展云这样的男人。”
李妃眼波流转，微微一笑，倾城国色，再加上眼中与之完全不符的悲意，一时间，令人转不开眼。
“当初我为了讨好他，用了无数本地人的笨办法，无功而返。后来，我无意间发现他落在我这里的一本《几何学》，才明白过来，这个男人不是心太大，所以看不上我，而是他飞翔的速度太快，很少有人能跟上他的脚步。”
“所以我跟他谈论《九章算术》，谈论古希腊罗马哲学，谈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谈论苹果为什么会落在地面上，甚至说起我怎么想办法让娘家发家致富。”
“我说什么，他都懂。无论有多光怪陆离，无论有多离经叛道。”
李妃没有在意袁思懿眼中越来越浓厚的疑问之色，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当初那些仿佛发现了莫名璀璨而神秘的宝藏一样的回忆上，迷惑，然而，欣喜。
“他简直……不像个皇帝。”李妃闭上眼，苦笑了一声，“所以到后来，我高兴得，差不多自己都要忘记了。”
“忘记我自己的作用。他是个不一样的皇帝，不假。可是，他还是皇帝，我还是嫔妃，还是一个宠妃。一开始，我是太子的挡箭牌，后来，是陛下的挡箭牌，再后来……”
“再后来，我就，没用了。”李妃嘴唇颤抖，轻轻道，“那天，他对我说，李氏，朕死之前，你给朕殉葬吧。”
袁思懿无言地低头。
“你听听。”那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桓，“他连一分钟，都不肯让我多活。他就是这么爱我的。”
“我的沅儿，那时还只有几个月大，现在也不过就四岁。”提起儿子，李妃再也强硬不了内心唯有的柔软，眼眶终于红了，“他昨天睡觉的时候，还在问我，娘，你陪我一起吧？”
“能陪陛下的人太多了。可现下如果我死了，我的儿子，就只有苦苦挣扎。”
“别对我说，他还有三个哥哥。我从来不指望别人，连我这个当娘的都照管不了他了，还有谁能好好照管他？”
“陛下爱我却薄待我，我不恨他，我知道他必须如此。陛下他十几年如一日地防着我，我也不恨他，我知道他的信任珍贵而脆弱，稍一不注意，就是灭顶之灾。”
“但是，他开口让我丢下儿子，陪他去死。”
李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声音哽咽尖利。
“他有爱我爱到，死都不肯离开我的份上么。在他眼里，沅儿难道就不是他的儿子么？他有想过没了母亲，我的沅儿那么小，他要怎么活下去么？！”
“他嫌我付出的东西还不够。最后，连我唯一的儿子的活路，都要剥夺！”
“我从来没有，像恨他一样，恨过哪个人。”
李妃的笑容支离破碎，困兽犹斗的狰狞之下是掩不住的刻骨恨意和凄厉怨毒。
“所以我要他，活着的时候不好过，死了也死不安稳！”
“我本来，是没想过要牵连你们的。”她道，“可惜，谁让你们，一个是他寄以厚望的继承人，一个是十分看好的儿媳妇。他所有的意志，构想，希望，全都压在了你们身上，为了这些，他不惜逼我和我的孩子去死！”
“我为什么要让他得逞？！给我一个理由！一个，任由他摆弄我们母子摆弄到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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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妃，很美，”玄宗道，“也很危险。”
“朕一直都在怀疑一件事。太祖当年留下来的这些东西，究竟，是来自于哪里。”
“这些东西，越钻研，越能察觉其中的博大精深。上天入地，前五千年中五千年后五千年，内书阁里的藏书之丰富，外人根本无法想象。”
“这些，全都是太祖和太祖皇后写的？根本不可能！两个人的脑子，也不可能装得下这么多的东西！”
玄宗缓缓道：“所以，朕一直怀疑，太祖帝后，其实是来自于同一个师门，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在师门中学习得来的。所以，他们就成了传奇的化身。”
“李妃印证了朕的猜测。”
“朕越是了解她，越是高兴，也越是害怕。”
“有一阵子，朕看到沅儿，会忍不住期待，李妃教养大的孩子是个什么模样。”
“但是，一想起你，一想起大元，朕却又不由得……”
玄宗闭上眼，一字一句，仿佛有千斤重一般，慢慢吐出。
“有时想想，朕的幼子，要是没生出来过，就好了。”
“这样，李妃，也就什么都不可能做。”
“但虎毒不食子。”玄宗自嘲道，“生都已经生出来了，朕不可能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未来，而抹杀掉沅儿，他是无辜的。”
“所以，朕也就只有把那个最大的威胁，带进棺材。”
顾西江皱着眉，沉默。
玄宗似乎看出了他的不以为然，慢慢摇头。
“你总是这样。”他道，“你手上的，是整个大元帝国，是这架难以驾驭的庞大马车，而它现在，正在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奔向一个漆黑一片的未知地。”
“不要对任何人事物掉以轻心，包括，你的舅家，妻子，妻族，儿子，你都必须留神。”
“因为你，不能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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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也不过就是临死前的困兽之斗。”
李妃自嘲地笑了笑。
“自打进了宫之后，我干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以前可以想象的范畴。”
“我陷害过太子两三次，你家里人一两次，后来在白玉卺上下毒，再后来替行刺的人打通关节，安排路线。”
“双手肮脏，卑劣的失败者，难看得要死。但是，我却不觉得后悔。”
“我不后悔。我不这么做，就是存着那口气，把我自己活活憋死。就算失败，我也要失败得落到地上，下地狱也无所谓。”
袁思懿仍然静默地听着。
她现在终于明悟，为什么李妃眼里的神色，那样熟悉。
“我不指望你们能忘记我的所作所为。那样太虚伪，在失败者与胜利者之间，虚假的伪装根本就没有必要。”
李妃盯着袁思懿的眼，柔声道。
“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我保证，你不会觉得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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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一个人，做得了这些事情么。”
顾西江缓缓列举：“查清田亩人口，理清吏治，整理税目，扶持工商，在海外开疆扩土占领耕地，建立水师，守土靖边……”
他凝视着自家父皇：“这么多事情，这么多干系，皇帝一个人担着，是会累死的。”
“这才是，太祖着意要改革的目的。”
玄宗的目光略显茫然。但他的表情说明，他确实明白自家儿子要说什么。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显得茫然。
“父皇，袁氏……不，小懿，”他刻意在自家父皇面前改了称呼，“小懿在江南帮我做的那些，您也看见了。袁家的两个话事者，现在什么都知道，但他们还是都站在我这边，没说两不相帮，更没有出卖我，您也都知道。”
“那也是一门老小。我赌出去的命是命，难道他们的就不是？”
“我这样说吧，父皇。”
顾西江半眯起眼，每一个字都是从他心底里发出的困惑，每一句话都是他深思良久的真切质疑。
“如果，我连跟我背靠背，已经准备直面风雨不后退的妻子，都无法完全信任……”
“您觉得，我接下来还能信任谁？还能用谁来做事？还怎么把这么一大摊子收拢回来？”
“自己一个人去顶？”
他似笑非笑道：“这岂不是，和太祖的意图，背道而驰？”
“这和皇权至上，一言九鼎，一字杀人，究竟有什么差距？”
“我，和那些‘哪怕死后洪水滔天’的昏君，又区别在哪里？”
“连最起码的，信任的勇气都没有，我哪里来的勇气，去搞这样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
顾西江冷冷道。
“我不怕他们背叛。我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证他们不会，更不要说，所谓的自信了。”
玄宗动了动嘴，想要说什么。
但他瞳孔中的暗沉之色越来越浓重。
最后，他只是长长地，无力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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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思懿听完了李妃的建议，起身。
“您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帮忙传的么。”
如果说，来的时候她还因为那些残存的敌意，无意与对面的女子开口交谈。那么现在，她确实已经放下了很多东西，最起码，她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对方既然有诚意要完成这个最后的交易，那么，她帮她做些多余的事情，也不怎么要紧。
“陛下那里，我也没什么话好讲。”
李妃拿起放在膝头上，刚刚绣好的那件上衣。
“只有沅儿这个坏孩子，昨天又把衣服穿破了。”她慈爱地笑道，“本宫在他生日的时候给他做的，他硬是没穿多久就让树枝划了个大口子，真是败坏。”
她把上衣递给袁思懿：“就让他的奶娘，继续带着他。也许，过不了多久……”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衣服上精美的刺绣，一针一线，都透出了十分的用心和爱意。
李妃淡淡地笑：“他还太小。也许，很快就会把我这个母妃，忘光吧。”
袁思懿默默接过这件相当沉重的衣裳。
李妃仿佛掩饰什么一般转过头，摆了摆手：“太子妃请自去。等会儿本宫自有主张，明日一早，你们再来便是。陛下若是知道，想必也不会有话说。”
袁思懿点点头，行了最后一个礼，转身离去。
李妃因为这个礼节而笑了笑。然后，她回过身，看着桌上那壶毒酒。
“陛下，好教您知道。”
“您给的路，臣妾不愿走。所以，臣妾自始至终，都要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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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月亮渐渐爬上中天。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树篱的掩映下，飘忽行走。
这个影子飞速地穿过御花园的院墙，在树篱之间躲躲闪闪，避开巡逻的侍卫。行动之间，似乎是对皇宫的守卫情况有相当了解，至少，影子只有一次差点撞上巡逻队伍。
过了很久之后，影子从御花园的地界出来，摸进了李妃的寝宫。
李妃宫中，此刻已经如同往常一样，一片黑暗。
影子飘了进去，渐渐往内里摸索。
转过拐角，影子看见李妃内室幽暗的灯火时，略略松了口气。
李妃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转过头去看。
“来的真是快啊。这么着急么。”
来人一边拿下兜帽，一边冷声道：“我还以为，是谁假传了娘娘的命令。要不是来的人确实是您的人，还拿了我们共用的信物，今天这趟我根本就不会跑。”
“你，说错了。”
李妃缓缓笑道。
“无论如何，你都会来的。”
“现在，还在心慌气短么，柳小姐？”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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