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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四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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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官府的封笔,自每年的十二月二十日开始,至十二月廿五日,皇帝正式封笔,代表着这一年的政事结束了,正月初六解封,这个国家的机构才开始新一年的运转。
其实这段时日,就是工作总结汇报时间。在年关之前,包括皇帝和太子,所有人都要把一年的工作整理总结清楚,上交卷宗记录封存,然后才能松一口气。
偏偏太皇太后的生辰,卡在了十二月廿二日。
再精分,事关声名显赫的明光太后这位老祖宗的寿宴,袁思懿也得硬着头皮把自己精分透了去做事。
太皇太后那边也没有明确反对,只是说,既然皇帝想要办,那就办吧,不过考虑到他们这些人老的老病的病,就不要搞得太大,以免累出毛病来。正好,太子妃在宫中只待了几个月,也还是新手,借着这场宴席先演练演练,免得年关上的节庆大宴出了什么岔子。
其实袁思懿倒是做惯了这些,她熟门熟路地把任务安排分配给各宫,还贴心地每一宫都送上了一份明细,上边洋洋洒洒地整齐列着需要准备的事与物。
宫中往年一般从十一月底,就开始各处洒扫整理。陈旧的宫室封死不用,有人住或者使用的则从屋梁到地板缝全部清理一遍,柜子等家具皆要抬起来把下面的灰尘清理干净,不能让主子们在正月的时候住在灰尘上面,不吉利。院子里因为季节而枯萎的花花草草也要修剪清理,起码看上去要干净整洁。上到太皇太后,下到最底层的洗衣宫女,人人的衣服用具都是要拿出来洗晒整理的,务必要在新年到来的时候,全宫上下焕然一新,给接下来一整年一个好兆头。
然后就是新年的装饰了。太皇太后的生辰离年关实在是太近,袁思懿干脆就把两下里合了起来,交代人赶紧准备着十二月廿二日那天的宴会不说,还连带把过年时宫中的各种喜庆装饰都着人陆续挂上了。渐渐地,偌大的大元皇城,很快多出了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红色金色,到处都换上了金穗子的大红宫灯照明,张灯结彩,让人在忙碌的时候,不由得心情就跟这热闹洋溢的颜色一样,红红火火,脚步都要轻快几分。
袁思懿自己也显得很愉快,她不知道打哪里听来的习俗,撺撮雪梨去给她找了一大串朝天椒挂在颐和轩门口。谁打门前过,都要自觉不自觉地偷看一眼,红通通鲜嫩嫩一串辣椒,表皮锃亮尖儿朝天地挂着,看起来倒是别有意趣。
顾西江因此嘲笑她终于开始往辣椒皇后的方向迈进了,袁思懿皮笑肉不笑道,辣椒皇后第一个辣的就是心里美陛下一只。顾西江的段数岂能只有这么点,抓住她那股子醋劲儿各种调戏,最后两个人又闹成一团儿。
年关时候,有高兴的人,自然也有不高兴的。高兴的忙中偷闲自在地过个好年,不高兴的,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自个儿家里,都不可能愉快得起来。
袁思懿却不会管这些。眼看着顾西江这些时日完全不管那群秀女,她也不置可否。顾西江现在忙里忙外忙成这个样子,不外乎就是为了让自己更早地站稳脚跟,握紧大权。只要地位牢靠了,那些个秀女怎么处置都可以,相比于他们夫妻未来的生活保障问题,这些太子嫔的预备役们究竟心里寒凉酸涩得如何如何,她哪里管得过来?那些她在宫中冷待的岁月,谁又问过她来着?
袁思懿只大笔一挥,放人,去年她们就是回家过年了,今年继续。眼看着这帮小姑娘在宫里住了一年多了,以后能不能跟父母再聚还是个问题,不如让她们回自家去松快松快。
谁知道,竟还有一个不能回去的。
众秀女来向太子妃拜别的时候,代表柳映玉来道歉的秀女战战兢兢出来说了一番话,大意就是小女柳氏因为寒冬腊月太过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着实病情严重挪动不得,给您添麻烦了云云。
以季氏和魏氏为首,不少人站在边上冷冷听着,面上心里,各自撇嘴不屑。如果不是柳映玉的伤已经被人多少人跑去参观并幸灾乐祸过,证明确实没做假而且很严重,她们说不得就要当场讽刺出来,说柳映玉这是为了赖在宫里无所不用其极。
袁思懿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这帮丫头是不是闹得有些过,柳映玉怎么这么巧摔断了腿,难不成是有人趁着就要出宫,不方便查找罪魁祸首的节骨眼儿上,给这位下了绊子撒气?
不过事关柳映玉,她也懒得多问。太医院已经报了上来,说是能照原样恢复无碍。柳敬辉也已经上了奏表,涕泣道自家女儿不争气丢脸之类,总之是好说歹说,柳映玉还得留在宫里。
太皇太后做了主,也不能就把她留在储秀宫里冷冷清清一团,看着实在不像话,干脆就送到李妃那里暂住得了,这才算解决了事端。
李妃这些个时日也不太对劲,安静得有点过头。袁思懿百忙之中也着人查探过,发现前些时候李妃在去给玄宗侍疾时,居然跟皇帝吵起来了。
雪梨把下边人的话转述上来,说是乾清宫煮茶的小太监提起来还在打哆嗦,李妃跟皇帝吵起来的阵仗还不小,至少玄宗气得过后立刻宣了一次太医,而李妃回到宫里,八|九天了,除了给太皇太后请安,就再也没出过门。
而且尤为严重的是,当天晚上,乾清宫内官悄儿没声地去了李妃宫里,把跟着李妃去乾清宫的几个人都带走了,至今音信全无。
依着袁思懿对李妃那点子浅薄的印象,她也无法做出更多的判断。开初见面,李妃眸色里那一抹令她熟悉到心悸的死寂和绝望,更是直接影响了袁思懿的思路。
原本只以为,李妃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得了圣宠就开始张牙舞爪四处嚣张,半点也耐不住气性的妃嫔,但是几次接触下来,袁思懿很轻易地就发现,其实李妃非常谨慎。
太皇太后天性就讨厌妖娆做作的女人,当年玄宗登基之际,曹贵妃和她的家人惹出来的那档子事儿,太皇太后到现在还在拿出来说事。如今曾孙子刚刚成家立业,一切才初初走上正轨,而孙子却病得就要死了,只剩下她一个年逾古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入土的老人家,能给只有十几岁大的曾孙子撑腰。在这个档口,是个人都要神经紧绷,更不要说政治敏感性极强的夏太后了。
然而,李妃和太皇太后的关系并不算坏。甚至还可以说,算是不错。
仅仅这一点,就足够让袁思懿惊讶了。要知道,夏太后今年七十有余,可脑子绝对不糊涂,一丁点儿糊涂的迹象也无。
所以,李妃留给袁思懿的印象,也越来越扑朔迷离。
傻子都知道,她那个现如今三四岁大的小儿子,是什么用都顶不上的。要说李妃想争夺皇位吧,孩子还太小,跟他的几个兄长差了十来岁,这几个哥哥就像几座大山一样,横亘在她们母子前头。除非她下狠手,把太子和两个郡王都杀掉。可是,李妃有这能耐么?
袁思懿冷眼看着,李妃似乎也没有这个意向。最起码,行动上没有往这边发展的意思。大家见面说话的时候,李妃有时候还会悄悄关照她两句,搞得她一愣一愣,差点不知如何是好。敷衍完李妃,袁思懿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李妃的提醒里,确实没有敌意,也没有恶意。
可你要说李妃安分守己,只想守着孩子长大吧,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先不说,自打皇帝透露出要袁思懿做太子妃的意向开始,李妃前前后后捣鼓出来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袁思懿这些天心里总有个疑团梗在半中间不上不下,季妃是个炮仗,不能说一点就着,但是总爱四处噼里啪啦响,这是毫无疑问的。那天袁思懿连挑拨带试探,仔仔细细观察季氏的表情,总觉得季氏确实没做过下毒的事儿,不然,一向理直气壮惯了的人,总会有一两丝心虚掩不住地透出来。
虽然人的直觉也不一定就准,但是这也是个思考的方向。假设季氏的嫌疑被完全排除了,那么接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柳映玉。
问题就在这里:柳家手上的毒,是哪里来的?
袁思懿可不相信,柳敬辉的能耐那么大,什么人的手都不需要经一道,就能从内廷偷到这么紧要的东西。如果是这样,那顾家这个皇帝也不用再做了,安全系数太低。
李妃身上透出的种种矛盾,让袁思懿的神经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为了不浪费自己的精力,她只得专门交代让顾西江交给她的人去盯着。毕竟皇太子在宫里已经经营了十几年,他的线路还是很有保障的,而她手上归拢来的这些个还不太靠谱,万一盯漏了什么事情,说不得,她跟顾西江就要倒霉。
纠结着纠结着,太皇太后的寿宴就到了。
自打顾西江娶了妻加了冠之后,玄宗就命令内廷六局,给太子和太子妃的服色全都换成御用等级。顾西江这一日穿成什么样,袁思懿是不清楚,但是她自己却是标准的皇后装束。双凤翊龙冠上明珠闪烁,金凤展翅,栩栩如生,明黄凤穿祥云纹刻丝大衫胸前用金镶红宝做扣,搭配彩绣辉煌珠玉满嵌的正红底色龙凤团纹霞帔,这样一身耀眼夺目的宫装往人群里一站,根本不用刻意,就能看到她。
去慈宁宫见太皇太后的时候,夏太后还说她“天生就是穿皇后衣服的料”,意思是这满目华彩的珠玉璀璨非但没有抢夺了别人投在袁思懿本人身上的目光,反倒是衬托得她威仪与美貌俱显,十分相配。
祖孙二人本就在宴客的正殿旁房间坐着,随意闲聊。眼看着时辰到了,袁思懿就亲自上前搀着太皇太后,身后跟了一长串擎羽扇托器具的女官宫女,一行人浩浩荡荡,转到前面早就人声鼎沸的慈宁宫正殿。
进殿的时候,袁思懿带着那张业务熟练的标准微笑面孔,一边注意着太皇太后脚下,一边就这么抬起头来,不经意地眼睛一扫。
慈宁宫正殿里,到处都是珠光闪耀,宝气流转。大元的宫宴并不刻板规整,随意性很强,正主子们还没有到场,众多诰命服饰装扮的贵妇们就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闲聊,一颦一笑间,优雅婉转,配合颈项上各色缨络华胜珠玉金钗,直衬得殿中盏盏宫灯都显得暗淡无光。
明光太后的寿宴分为前后两场,前面的是顾西江在乾清宫代玄宗做主,参加的也是朝中众多权贵高官,后面的则是众妃嫔和各家命妇,两边加起来,人数也有两三百人之多,再加上人人都着意喜气洋洋和乐融融,看起来声势相当不小了。
夏太后一入殿,就皱了皱眉头。她一边满面笑容地向旁边一些对她行礼的命妇点头,一边嘴上悄声抱怨道:“所以哀家最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光眼睛发晕,耳朵也跟着发胀。”
袁思懿笑容更深了些,这话这语气,怎么听都带着一股老小孩儿的味道。太皇太后早年主持朝政,官员们经常在朝堂上大吵特吵,那个时候夏太后在上头主持公道明辨是非,怎么没觉得眼睛晕耳朵胀来着?
她心知是老人家向来清净淡漠惯了,一下进了这样喧嚣热闹的地方自然会刺激五感,于是笑着打趣太皇太后道:“您老人家也是,都快修成了神仙了,还不兴多出来走走,让我们这些个肉体凡胎多沾沾您的仙气儿,您也忒吝啬。”
“你这丫头。”太皇太后哭笑不得,“这话儿十足古怪刁钻,到底是跟谁学的?”
袁思懿也肆无忌惮地很:“您老人家教导有方。”
二人说笑间,太皇太后在大殿正中的宝座上端正坐下,随后袁思懿跟着坐在下首主位上。
众人尽皆行大礼,然后肃穆入座,一声咳嗽也不闻。
由袁思懿领头,众多内外命妇齐声朝贺,向太皇太后祝酒。
酒过三巡后,太皇太后松下劲来,便命众人“今日同喜同乐,也不需这般多礼”。又转头问袁思懿,下头安排了什么戏目供众人取乐。
袁思懿声音不大不小地在殿内响起,含着从容的笑意:“有杂耍,有戏班,今个儿还特地嘱咐他们,精心准备了您惯爱的那出《打金枝》。”
“好,好,好。”太皇太后一连三个好字,开怀道,“今儿个正好与大家一同乐呵乐呵,只管随意说话飨宴。”
一众命妇尽皆笑着应声。即刻便有下头宫人们摆出来的戏台子上,若干彩装生旦净丑粉墨登场,吹拉弹唱架势全开,咿咿呀呀韵味十足,引得不少人瞩目观看。
袁思懿这边奉承着太皇太后用膳吃酒,盯着老太太不可兴头上来饮酒过量,那边还留了一线目光,打量着殿中诸多女客。
大殿上众命妇的座次本就是她经了一道手过问安排的,这时候,坐在哪个位子上的是谁,她也就一目了然。
次相谢功静的夫人她以前见过一次,当然是上辈子的事。首相沈廷之的老妻她还是第一次见,老太太精神头也不差,在座位上笑眯眯地和一干一品诰命们说话,神色间圆滑不溜手,跟首相颇有夫妻相。谢夫人向来安静,此刻也就是坐在一品诰命们的席上,头上佩戴的金凤钗垂珠微微颤动,默默听着夫人们说些家长里短。
太皇太后这里一直也没闲着。打从一品命妇们开始,夫人们按照品阶三五成群地上来单独祝酒,说几句吉祥话儿,并言道送了何样的东西给太皇太后暖寿。众人也知晓太皇太后习惯节俭,送的也并非是什么金镶珠嵌的珍贵玩意儿,来招惹老人家皱眉头。细细数来,不外乎是各家女眷自己动手细致做出来的抹额坎肩兜帽斗篷等物,甚至还有人送上了一座双面绣的炕屏,得意洋洋在太皇太后面前夸耀自家本事。
袁思懿坐在中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着,实际上正在心里头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像她这样一个天生的女红白痴,听着人家做了什么什么漂亮玩意儿,简直又羡慕又懊恼,尴尬透了。
她送太皇太后的是她历年来自己整理众多名家棋谱得出来的总集,夏太后也是在宫闱中生活多年的,这些个后妃日常消遣自然不在话下,送棋谱也不算出格。可惜,这份礼物让众多精雕细琢的绣工艺术品一对比,就干巴巴地让袁思懿想要自我捶打一百遍啊一百遍。
她暗自抹汗,厚颜地心想,幸好,这里没人会问太子妃进献了什么。
太皇太后也没有多做什么评价,送绣品上来的还有一部分是那些个秀女的家人,她就更不会多说什么了。她只是把重点放在家事上,和蔼问起众人家中的婚丧嫁娶问题,谁家女儿选了个什么样的女婿,谁家的儿子考没考功名有没有定下亲事,然后顺口关照一两句。太皇太后亲自过问,这对于不少人来说,面上相当有光,于是气氛也就更加热烈浓厚了。
不知不觉,下头的戏已经演了一出又一出。袁思懿眼看着大家渐渐看出了审美疲劳,精力越来越没放在戏台子上,于是示意雪梨,下一场换杂耍。
果然,杂耍班子一上来,各种动静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离席交谈敬酒的众命妇也陆陆续续回到自己席上,大家都等着看新鲜戏码。
一会儿踩高跷一会儿转盘子,画着鬼脸的杂耍人们一边龇牙咧嘴做搞笑表情一边玩了了一个又一个花样。更惊险刺激的就是竿戏、吐火和饮剑吞刀。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的竿子,一个人奋力举着另一个人往上爬,一边举一边爬,两个人还在不停地做其他的杂耍动作,竿子在半空晃晃悠悠,看得众人心惊胆战,直担心上头那人掉下来摔成肉饼,可是他还就稳稳地呆住了。
还有口中喷火,杂耍人们一边翻着筋斗跳着高,一边喷出红艳艳拖着长长尾巴的火团,有些年纪轻的命妇看着看着就发出了细微的惊呼,那火焰好似要将众杂耍人吞没了一般。
饮剑吞刀就不用说了,数尺长闪着寒亮亮光芒的刀子往地上的木头上一砍,嘭地木头断成了两截。然后就只见那两个杂耍人对天仰脸使劲张大口,举着刀尖直冲下就往嘴里送。一寸一寸刀子入体,不少人掩面不敢再多看,却又好奇忍不住从手指间露出一条缝,战战兢兢偷窥。
袁思懿却对这个不是太感冒,看着看着,她就打了个呵欠,然后转身听太皇太后吩咐,给她添酒。
不是说她不合群或者装矜持什么的,实在是这丫头,常年穿了男装在大街小巷游荡,京城大街上的杂耍班子,玩的也就是这一套。命妇们可能看得一惊一乍,她却已经连里头某些个窍门儿都摸清楚了,自然兴趣不大。
事情就这么突然发生了。
袁思懿立在案席旁,倒完了酒放下酒壶,刚刚举起玉杯想要开口劝太皇太后少喝些,突然就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拉,身体失去平衡往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带着思维也变成了一片空白。
耳边就听到雪梨一声撕破喉咙的尖叫:“小姐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