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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韶光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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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口旧楠木箱子,金莲纹描花。
四壁空冷,那箱子就搁在一屋正中,半开半合,地上一指厚的积灰也随着光阴流转,不知怎么就自己长了脚,鬼鬼祟祟地偷跑到了黑漆漆的箱里,困了住身和影子再出不来。
日光半眯了眼蹑手蹑脚越过散碎的光影,透过落地的纱帘,似乎已嗅着了往日的莲花香味。
清清冷冷,却缠绵不却。
“嘎吱——”
小屋的门突兀地被人从外打开,散落在地上的闲灰猛地跃起惊慌无措地躲避,半空中日光温煦,来人和灰尘撞了个正着,身子一躲,不禁咳嗽。
李净柯捂着嘴站直了,抬眼漫不禁意地望进去,手扶门框一顿,脚步便僵住。明明要从这走进去,腿脚却听不见使唤。
有多久没来这房子了?
一月,两月,半年,还是几年?
说不出是酸还是痛,心抽绞成一团,呆愣地望着,松手进去,门开在身后忘了要关。
长宽不齐的小屋被帘子隔出内外两间,除了灰扑扑的长帘子悬铁钩挂着,就只剩了外屋的这口旧箱子。箱里也不过几厚沓书稿手札,都收在两落灰布袋里,翻出来里面的纸张却还没被书虫蛀咬,只是边角泛着旧黄印子,看得出被冷落的时日也有些长。
李净柯摸着那两袋书,久不能言,一股酸涩苦闷直冒鼻头眼眶,分明来时做了准备只打定心思看看就走,腿脚蹲的麻了却也舍不得起身。
两袋书一袋是他的画稿和手谱,另一袋却是陆劲的戏本。
戏本还在老地方,人却在哪呢?
翻着旧稿想着旧人,索性蹲得久了就坐到地上灰里,而日头已就这样渐渐从东偏到了西,敞亮小屋也隔着纱帘染成金橘色,满室柔软残晖里,时间极快溜走,还未发觉,正午又逢黄昏。手里才翻着当日看陆劲的第一出话剧剧本,衣兜里手机却突然震起来,怔了怔茫然低头去看,恍地一惊,他竟然就这样呆坐了整整半天。
另一头租房里收拾行李的佳悬见他一去无影,才急着给他发短信。
——快回家。
回家?
小小的手机展合在手上,像握着一块温暖的阳光,李净柯呆看着那三个字,木讷的反应着,对啊,他还有一个“家”。
一个小小合租的家,还有人在做饭在收拾行李,在等他。
糟糕到一塌糊涂的心情莫名渗进了一点柔软,缓缓散延开,温抚包裹着冰冷僵硬的心脏,变得温软又安静。小心翼翼合了那本剧本放回布袋,目光流连不舍,却终于一犹豫,狠心抬手,“啪”一声合了箱盖。
多想无益,过去的就藏在箱底再不提起。
出院门往左神思恍惚地走了一小段路,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沉,刚才按捺下的心思,有什么在疯狂沸腾地叫嚣着,吵得他魂不守舍郁躁难明。李净柯揣在衣兜里的手指一根根握紧,攥成拳头,咯吱作响。
藏在箱底?!
不,那已经是最后了,那是所有了!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个一直垂头发愣往前走的青年蓦然驻足,呆滞的眼神望向回头的路,拔足狂奔。他二十多岁年轻的面孔上沉淀着什么看不清的痛与纠葛,眼却兀然亮的发光,执着而坚定地似乎要刺穿所有看到人的眼睛人的心。
时光在随他逆转,景色过客都在随他狂奔回从前。
没有人看到他的曾经,却都看到他的身影。
2.
佳悬土生土长苏州人,做得一手苏州名菜。为了给李净柯践行,早早收拾好行李就下厨操持了一桌八碟两汤,松鼠鳜鱼、蟹粉狮子头、酱汁肉、碧螺虾仁……最后一碗鳝骨焖肉浇头汤面盛在嵌绿边大瓷碗里,淡色酱汤清见底,油白细面撩碗沿,更有雪白嫩肉酥黄骨筋,光看着都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李净柯来不及动筷子,门锁“咯吱”一响,游当归赶巧下班回来,顶着一身寒气连衣服也没脱就吸着鼻子嗅香寻过来。见满桌好菜,眼“噗”地就亮了。
“天寒地冻,怎么能让我们悬宝下厨呢?!”
李净柯牙酸掉一地,撂了筷子竖眉毛:“瞧你那样!媚俗!当男人有点骨气行不行?!肤浅!不就是一顿饭吗?!”
游当归施施然脱衣拿碗取筷子,不咸不淡:“光棍没资格说话。”
“biu-biu-”无数小箭正中心脏,李净柯躺尸挣扎,颤颤爬起:“你告白也没几天?!”
“无知!告白的长久能证明爱情的持久吗?!愚蠢!特别的爱给特别的她!”游当归一搙袖子,大刀金马地落座,笑的满面桃花开。
……我靠!
李净柯心头郁出一碗血,扭头喊:“悬悬,一共几碗面啊?”
“一碗。”佳悬从卧室伸出指头比了个一,白眼翻得风情万种。
李净柯恍然大悟般咬口碗里的焖肉,囫囵吞咽咬断舌尖,一咂嘴万般滋味只能意会,做扼腕状:“哎可惜呀,临走之前不能和兄弟同甘共苦!悔恨!”
游当归空碗几乎捏成粉末,深吸两口气,一筷子过去偌大一条鱼腮肉,刺肉立分,冷笑:“断头台上吃一顿,撑不死你。”
“黄泉路上没有你,爷我乐意。”李净柯嘴角咧出一朵花。
“……”
小屋里灯光温柔,吃完散伙饭的两个人各据沙发一角。李净柯翘着二郎腿,肚子撑圆,眼神却“唰唰”利如银刀般在空中和另一股冷光绞杀纽缠。游当归上下打量他一下,一眯瞪得酸痛的眼,不屑扭头,鼻中一声冷哼,德行!
李净柯收回视线,鼻孔朝天,小样!
两大男人因为一顿饭瞪了半个钟头……佳悬在厨房里洗洗刷刷,忍无可忍地把碗往柜台上一磕,怒目圆睁。
“有病!”
“哎怎么说话呢?!”李净柯一甩头,做孤芳自赏状,“哥我怎么着那也是风华正茂腹肌六块啊?!怎么就叫有病呢,剩斗士年龄可以乱改,话不能乱说!”
佳悬塑料手套一搙,眼见就杀过来。
游当归闲闲站起一挥手,心想,男人尊严腹肌第一,老婆第二,你敢沾两样?
“六块?剩斗士?出去跑一圈?”桃花眼冷光四溅,手指掰的咔咔响,游当眉毛一挑,屋外。
一撂抱枕,李净柯得瑟站起,呲牙咧嘴:“公报私仇个气管炎!六块我还怕你二?!”
3.
泽平的夜晚冷的逼人,这座陷在高山夹逼之间的城市向来冷峭而沉默。山脊嶙峋连绵,一水纵城东西,浓黑夜色卷携北地长风,在冰冷干燥的黄土上吹皱所有凄冷树干,街旁路灯悉索地从枝桠间露出一点昏黄的暖。
李净柯脚步渐缓,停下和游当归一起慢慢并肩走。夜风直灌,搓着胳膊边跺脚,一回头,那个明明在屋里横挑鼻子竖挑眼,下了楼却突然开始沉默的男人脚步一顿,注视着他的眼在夜里发亮,猛伸手勾他后颈,踉跄中跌入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嘶哑的声音几乎烫伤他冰凉的耳。
“净柯,出去……好好过。”他声音前所未有的沉,也前所未有的深。
他迁就着这样别扭的姿势被他拥抱,睁眼看着漆黑苍冥,干冷的空气窜进鼻腔,蓦然潮湿,缓慢而郑重地点头,犹如誓言:“一定。”
然后吸吸鼻子,眨着眼里的那点水不掉下来,想扯出一点笑,心口却发疼,“好歹你俩结婚那天我还要整个儿浑全的回来喝酒呢。”
“小子!”游当归笑起来,一张脸灿然生辉,眼里沉着斑斓星海,揉揉他脑袋,温柔承诺,“那我一定早早结。到时候你回来,就别走了。”
那横亘着青山绿水的直眉微蹙,清丽如水的凤眼一眨,泪便凝在腮边,他缓缓掬起一个温软的笑,一字一顿说,“我也想。”
……
顺着长街漫无目的的游逛,有人倚着他肩在哼一首老旧的情歌,凑耳朵过去才能听清,那样清冷的调子里含着潮意和悲凉,在这样的夜里谁也不曾留意。
“……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
……
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
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
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
为何你不懂,只要有爱就有痛……
……
冬天的夜色太冷太薄,反复吟着的歌声,和才出口的誓言却已轻轻被风吹走。李净柯裹紧了大衣,和游当归头靠着头往前走。冰冷的空气流窜在呼吸咫尺间,激地人打颤,无知无觉里他的眼泪却顺着脸颊悄悄滑落,心中一个角缓缓抽痛。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段故事,月亮看不见,只有疼痛时才知道还没丢掉还在溃烂。爱过的人也总轻易离去,爱过的事也总轻易放弃。
触手里,又恍如昨日。
李净柯努力地闭上眼,手指蜷在温暖中无法握紧,只跟着那声音轻哼:“……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人生已经太匆匆……为何你不懂,只要有爱就痛……”
孤单总在深爱后,不错过,不得知。像是昨天,又像很久以前,他也有一个人在他身边,陪他描画,陪他写歌,陪他轻看了光阴姹紫嫣红开遍,陪他水袖了红台吟过良辰美景韶光贱……
少年的时光已去而不返,少年的爱人已轻易离散,他也将远行,不知归期。
……
忘了我就没有痛,
忘了你也没有用,
将往事留在风中。
……
……
那天晚上,李净柯他们逛到很晚回家。客厅的灯亮着,佳悬已经睡了,茶几上留了张字条嘱咐早点休息不要误机。
游当归拎出一瓶白酒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牙一咬全当起子,眼一抬,跟他说你去关灯。
李净柯过去关了灯坐到他对面,最初的黑暗过后他看着那个男人坐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间一口一闷,眼里聚着水光。
隐约有谁压抑的哭泣声,卧室门开了半扇,映出一个娇小暗淡的影子。
那样逼仄的压抑,李净柯沉默地旁观,他很意外地发觉自己并没有想哭的念头,只是坐在一边看着这些人为了自己哭泣。前半夜他们还抬杠掐架也温柔相拥,后半夜却已要就此挥别,天各一方。他的朋友,他儿时至今的玩伴,他二十五年里风雨并肩的人,他一无所有时也不放弃他的人,这样深刻而厚重的恩情,是他所有的眷恋不舍与鲜明永远。
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那些默默涌动的激荡与不舍徘徊着,有什么在心底肆意侵略,呼啸来去,让他眼眶发酸,黑漆的眸子水润清亮。
4.
“净柯,你给西凉岩……”游当归酒入冷肠,半眯着微醺醉眼茫然看过来。
揣在兜里反复触着手机屏的手一顿,指尖一点柔腻冰凉,李净柯手展出兜外,熏热的暖气里仍然激凉地一颤,撇过头看向窗外,素来温顺清俊的脸上却骤然阴沉,他皱着眉沉默了很久,才点头说,“我知道。”
我知道,那里住着我的父母。
我知道,那里才是我的家。
就像是每个老旧的故事里总有一个父母的桥段一样,他的故事里也有一对让他几度挫败又无法割舍的父母,那是他生命里不能轻置一词的羁绊,和疼痛。
他的母亲是西凉岩名门闺秀,出生好相貌好就连事业也顺遂,年轻时风云顶尖站,老了依旧翻手为云覆手雨,强势冷硬几十年,总是来去匆匆;而他的父亲则埋首书堆,几十载寒窗不改,两耳不闻窗外事。
李净柯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掏出一根烟眯着眼点上,一点猩红明明灭灭闪在指间,烫红夜色。
好像二十多年也这样糊里糊涂过来了,难受过叛逆过放弃过,可每到最后才发现那种羁绊任他拼尽全力逃脱,也往往输的一塌涂地。那是他的爸妈,是给了他生命的人。
他要抱怨什么吗,没有。可为什么……
他用力地闭上眼狠吸了口烟,冷呛的空气和烟气却窜进肺里,他弯着腰咳嗽,连眼泪都挤出来。
可为什么总容易觉得疲惫,觉得累,也觉得疼?为什么总失望了后悔了又觉得难过,又觉得不舍?
隔裤兜里子咯腿的手机冰凉凉躺着,心里有串谙熟却几乎没拨过的号码。
他把烟头烫在掌心,激灵似的一声闷哼,闭上眼,掏出手机拨过去。
“……喂。”
“……”电话那头顿了很久,才迟疑地开口,“……小柯?”
“是我。”李净柯苦笑,连她也不能确信是吗。
“哦,哦小柯,最近,最近怎么样?还好吗,你是有什么事……”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不熟悉这样的联络,顿了几顿口气仍僵硬。
“妈。”李净柯揉揉额角,垂下眼盯着地上长长的影子,截断她的话。
“妈,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打算出趟国。泽平……我呆着很没意思想出去走走。已经定了明早维尔兰的机票,在利普西医学院的C3分部,做助手。”
电话那头的女人长久的沉默,他听见她克制下急促的呼吸声。
“小柯,你知道你……明天的机票为什么你现在才……”这样掌控之外的事情让她难得的焦躁,对于一个冒然要走却连消息都最晚通知她的儿子,她几乎无法抑制地愤怒,更不愿承认里面还撕扯着一点绞缠般的疼。
“……对不起。”
“对不起?李净……”电话那头传来女人挥手打落东西的声音,她的蓦然暴躁的怒气却仍然极度地被压抑下去,“好,好为什么,为什么要走,理由呢?就因为不想呆在泽平?!你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她话音忍了几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突然不可置信地冒了句,“陆劲?是……”
“不关他的事。”他沉着声断然否认。
握着栏杆的手青筋暴起,骨节发白,眼色沉如深海,“好了妈,时间不早,你……早点休息。”
说完,不等回话直接关了机。
李净柯颓然地顺着墙壁滑坐在地。
夜色一点冷,照在他眉间。
……
有人拍拍他的肩,递过一杯温水,细瘦的手腕却凝着窗外的月光。
“归子呢?”李净柯抹把脸回头笑了笑。
那样明亮的笑太过刻意,佳悬只觉得心疼,她说,“喝醉去睡了。”
然后挨着他蹲下来,手肘戳戳,声音难得又细又软,“行了,二十六岁的剩斗士来劝劝你。够仁至义尽吧?”
李净柯捧着杯子,难得无奈地垂头叹气,却连再去扯个多余笑容来敷衍的力气也没了。
佳悬叹口气,抬手轻轻揉他薄碎的头发,眼角染着一点宠溺的笑,像揽着弟弟一样抱抱他,“好了,阿姨也没拦你不让你去,你还不让她说两句嘛?”
李净柯揉揉脸,缓缓挣开她怀抱,两人并肩靠墙坐着,转眼也笑了,“她倒是拦了,就是没拦住。”
杯里的水温温的很暖心,他手指触着那细滑的杯壁,心里莫名的发堵,“我也知道,我做的也不对。我应该早点跟她说一声。”
“那不就行了。”佳悬看他脸色瞬间又落下来,怕他一岔又想歪了,狠狠心拿自己当例子。
“你看我家那两个,平时温温软软的,涉及到我的事不也恨不能把我一下塞回肚里吗。归子的事我到现在都没敢说,就这么晾着呐,你以为什么,我也愁,可能怎么办?都一样的,净柯,阿姨她急那因为是你妈,不是别人。要我说,阿姨她这么多年不容易。家里家外西凉岩都她一个人顾着,真的,真不容易,那不是一般人能扛下来的。可她硬就这么扛下来了,还没短你吃短你喝,还能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真没了。我也就是上了班工作了,才觉得当初多混呢,要不然,我早搁家里说归子的事了。你有一样,就得没一样。这都定的。”
李净柯想起她家二老那做派,心一颤苦笑,不负如来不负卿,它怎么就这么难呢?
“行了,起吧。回屋睡觉,早上闹钟我订好了,八点不迟吧?”
佳悬拍拍手站起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净柯手一撑墙,喝了水捏着杯子跟她往屋里走,边点了个头:“不迟。”
天将降大任于吾也,吾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只是我妈……
李净柯悲凉的一叹,察觉自己也真没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路到桥头自然直,先走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