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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之二 ...

  •   书架背后开启的暗门,展开了一个萧初亦只在童年的梦境中才见过的场景。通向地下的走廊蜜色的砖壁干燥平滑,高悬的灯台是大嘴的不死鸟,散发着香气的蜡油从口中滴落。引路的男孩在希腊式的短袍外罩上黑色的披风,有种时间错乱的异样感,仿佛一步踏错了年代,闯入狄俄尼索斯的神殿或阿伽门农的墓穴。
      阴影在逐渐增大的风声和烛火中摇曳,似乎有看不到形体的生物在跳跃起舞。通道的尽头是一格穹顶,天花板上有彩色石块镶嵌的奇异图案。
      雕花石门在墙面顺次排开,橄榄树和星辰组成支柱的形状,钥匙孔精致地捧在盛开的曼陀罗花瓣之中。牙特西为他打开中央的一扇,石壁隆隆作响着向两边退去,露出的砖石颜色灰白,被烛光照出凸凹阴影。
      走进布道后门便合拢,将最后一丝光亮碾碎在墙壁的缝隙之中。两边的石壁狭窄倾斜,似乎随时可能倾倒下来将人压成齑粉。萧初亦轻轻咳了一声,回响四处乱撞。牙特西托住他的手肘,小男孩的手指柔软干燥。萧初亦不由自住低头看了他一眼,只是黑暗让视线变得毫无意义。
      “我们就这样走过去么?”
      “这里按照惯例不点灯火。不过侯爵阁下请放心,很快就可以到达。”
      “那就麻烦你了。”
      萧初亦笑出声音,翻过手掌牵住牙特西的手。“我比较喜欢这样。”
      牙特西不安地挣扎,“阁下……”
      萧初亦轻轻嘘了一声,“听话。”
      脚步的声音幽远回荡,牙特西领路的姿态熟练体贴,伶俐脚步紧紧随在年轻侯爵身畔,小小的手紧握着萧初亦的手掌。
      很快他便停下来,黑暗中萧初亦感觉到他正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但是他看不到。手臂之外是干燥的岩石,牙特西稚嫩嗓音如敲打在石壁上的水滴。
      “就是这里了,阁下,请稍等。”
      少年的脚步轻柔,向前走了一阵之后黑暗的封闭空间好像被撕裂了一条缝隙,石块磨擦的声音持续不断,光投射进来,照得人无法睁眼。萧初亦用手遮住脸孔,指缝间,看到前方以挂毯装饰的雪白墙壁。
      他向前走了几步,便踩到柔软的地毯。眼前的房间狭窄朴素,正中央一道雕花扶梯通向天顶七彩琉璃镶嵌的花纹,仿佛通天的阶梯,消失在云彩的彼端。
      “主上吩咐,请侯爵阁下直接上楼,不必在此等候。”
      少年在他身后解释。
      “他……?”
      萧初亦发出疑问的声音却没有得到回应。转过头去,牙特西已经消失了踪影。
      两个人刚刚走过的石门只是一段如雪的墙壁。

      厚重羊绒地毯蓬松柔软,很快遮住了打开隔板的缝隙。萧初亦直起身,掸了掸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
      房间里空无一人,敞开的窗口正对山崖。细口琉璃瓶中水波透明得发蓝,随意地插着几枝新发芽的橄榄枝。窗帘用金色流苏的绳索捆牢,与垂落的床帐是同样质地的暖红金丝嵌边天鹅绒。靠近墙壁的一侧是嵌入墙壁的紫檀书柜。桌案小巧精致,庞大的文件架几乎占了小半个桌面,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散发着犹带余温的香气。
      通往外间的门半掩着,织工华美的东方丝缎织成卧豹图案,栩栩如生的遮挡在门前。萧初亦走近门口,还没触动挂毯便听到有人声自外面传来,陌生的语言,嗓音却十分熟悉。
      他轻轻吸了口气。
      他在外面。芮•埃斯特尔,是他。
      芮的声音比少年时低沉许多,带着些沙沙的尾音,那种感觉在最初让萧初亦感到有些陌生,尽管他可以清楚察觉在使用英语时那种一如既往的淡淡口音。
      他用一种缓慢斯文的音调讲着英语,时而掺杂了希腊语的词汇。萧初亦知道那是因为他实在并不怎么熟悉这种语言。而他相信一帘之隔的那个人执意使用英语的原因只是他已经发现自己的存在并且希望自己能够听懂他所说的每一个词句。
      萧初亦知道自己不会令他失望。
      灯光投射的剪影模糊地勾勒出外间的轮廓,年轻的紫菀家主人半躺半坐在软席上,随意地用膝头架起手臂。在一开始,萧初亦没有找到他谈话的对象,而很快他发现蜷缩在地板上漆黑的一团,那是一个跪伏的姿势。后来萧初亦知道那是因为他的手臂被倒捆而无法动弹的缘故。
      “……费尔南德•埃斯特尔。”
      芮冷静地把玩着这个名字,那是属于他眼前的人的名字。萧初亦试图分辨芮的情绪,却一无所获,他平静如同海底礁石,千百年来不曾为任何生物撼动。
      “处死埃斯库罗斯,当众烧掉他的尸首,是我的意思。”
      外间的那个青年轻松地说,甚至带着快意,“我着法厄•埃斯特尔替我处理这些,你应该知道。你拦着他,就是拦着我,你明白么?”
      他继续着这个血腥的话题,“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别人违背我的意思。尤其是我再三强调的事情,你知道的。
      “我说过,毒品不许沾,我讨厌这东西。
      “埃斯库罗斯•埃斯特尔没听我这句话。不但带进家里,还教给别人用。
      “这是他该死。”
      他强调,加重一点声音。萧初亦在门边靠上墙壁,放弃了观察的努力。芮的声音比他所能够期待的更加陌生疏离,少年时隐藏在拒绝之下的热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漠然和恶毒。蓝眼的侯爵微微呻吟,亲眼见证一直以来的回忆和纪念被现实全盘毁灭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有种冲动想要迅速逃离,远远避开这个已经全然陌生的少年同伴。
      而芮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回荡在耳鼓和脑海之间。
      “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的独生子,可是你知不知道,费尔南德•埃斯特尔,你对我派遣的人动手,更不要说还出了人命,你要我把脸面往哪里摆?你说啊!”
      他冷笑,“他们替你求情,说你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又是爱子心切让我放你一马,你好大的面子啊,是不是大到连我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
      他骤然怒吼:“真是白活了你!”
      那一记耳光清脆响亮,萧初亦躲在门后也禁不住缩了一下。□□沉重地栽倒在地,却努力咽下即将出口的呻吟。门骤然打开,稚嫩少年略显尖锐的嗓音插入其中:
      “主上!”
      不久前才同萧初亦会面并带领他走过密道的少年闯入房间,紧张的视线在芮同倒在地上的男人之前逡巡。
      “别大惊小怪的,牙特西。”
      芮轻轻责备,“带他下去。告诉法厄,给他五十个耳光,割了他的舌头,让他到行刑场上亲眼看着他儿子烧没了,然后给我送到德尔菲去做苦力,那边的遗址还在修缮,需要劳力。
      “跟他说,我要他亲自监视着。”
      牙特西利落应声,拖起费尔南德试图将他拉出房间。颓丧的男人倚靠着他的肩膀,不动声色,走过芮面前的时候他突然扭动身体,将十一岁的少年摔到一边,呼号着扑向紫菀家年轻的主人。
      骤然的变化惊醒了萧初亦,他惊叫,尽可能迅速地跑出房间,而一切的发展却远远迅速于他的反应。
      回荡在空气中的枪声携带着血色的腥咸滞重,接连两声。萧初亦僵硬地注视着眼前毫无阻碍的微笑着的芮紫色的眼睛,慢慢移动视线。坐倒在房间一侧的少年双手擎枪,孩子气的眉目凝定,枪口蒸腾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的表情。
      费尔南德倒在芮的躺椅前,仅剩一步的距离,肩部和腿上的窟窿汩汩地冒着血,斑白的头发凌乱散落在皱褶松弛的脸颊,宁静的房间里只听得到他沉重的喘息,渐渐微弱。
      他已经年逾五十。比自己的父亲要大一些。他想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为什么在想,只是任由这个念头陡然侵占了他的全部思绪。
      牙特西爬过来,熟练地拖动尸体。芮一动不动,似乎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血在地面流成一道河,翻涌着地狱般赤红的火焰。萧初亦无法动弹,直到所有死亡的证据都消失在门外,那条河却依然浓烈灼人,横在他与芮•埃斯特尔之间。
      他无法移开视线。
      芮的笑声如冰一样。
      “侯爵阁下啊……”
      他坦然地注视着萧初亦吓了一跳的表情,微笑的表情好像刚刚填饱肚子的野狼,鲜红柔软的舌面吮吸着尸骨般惨白的利齿,因嗜血的欲望得到满足而悠然自得。
      “请坐啊,侯爵阁下。”
      他说,依然懒散地枕靠在座椅中。崭新的马靴踩在手工绣花的精致椅垫上,深蓝色牛仔裤勒出修长腿型,他用一幅缀满镶珠流苏的豹皮裹住身体,暖洋洋偎在柔软加厚的靠垫中。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房间中其实并没有其他座椅。
      紫菀家当家主人的私人房间,原本便不需要准备其他人的座位。
      萧初亦注视着他。青年天然生就的玲珑面孔随着时光的流逝打磨得越发鲜明剔透起来。他的睫毛在光线中闪动,像最细柔的金丝,紫水晶一般的眸子古怪地沉默着。他肆无忌惮地扬着眉,嚣张无需掩饰的神色。
      他已不再是那时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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