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曲江夜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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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刚过，前头就有人来请，箫娘和成辅末领着乐工出了屋子，便看见各位娘子陆续从屋中出来，院中霎时便如春风拂地、百花竞放般明艳非常。
七娘林红岫站在院中，井井有条地指挥着众姐妹一应事务。箫娘细看，见她身着黄罗银泥裙、五晕罗银泥广袖衫子、单丝红地银泥帔子，梳丛梳百叶髻，髻分六瓣，每两瓣之间戴一翠绿顶珠玉搔头，搔头底部系黄缎丝带，飘飘垂与从髻之间，脸上无过多装饰，只在额间贴了梅花花钿，端庄而不减风流，明艳而不失媚色。果然不愧是如今协管歇春院众乐妓的林都知。
林红岫察觉箫娘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不尊不卑地向她道：“四娘今夜便负责安排曲目，其他事情不劳烦心。”说着扫了眼她身后站着的两个乐工，“四娘的辈分比我高出许多，想来定然不会出什么差错才是。”
箫娘笑着应了，回首招呼乐工拿了乐器进了隔壁临江堂，在堂前右台安排众乐工于蒲团上盘膝坐下，将要演奏的曲目又吩咐了一遍。自己抱了一把五十弦古瑟在最前面的蒲团上侧身跪坐，一人一瑟巧妙地挡住了成辅末和沈溪。
临江堂面临曲江池坐北朝南而设，雕梁画栋，珠帘玉阶，华美不凡。地底铺了地龙，室内温暖如春。大堂用低矮栏杆隔出三个空间，最上是摆宴之处，其下左右两个舞台，各用栏杆围了，中间便是走道。箫娘与乐师所在便是右舞台。堂前挂了珠帘，帘后的红绡帷帐都用金钩挂上了。最下侍立众奴仆，隐在帘帐之外等着伺候。
堂中铺蜀织成红锦地衣，四角镇黄铜香狮子，燃着伽毗国郁金香，香闻数十步，华而不实。上堂设一副坐榻，铺了红锦茵褥，榻前摆了高脚红木雕花桌案。榻前两列八配几案，都用红锦褥子铺暖和了，案上摆了同样一副金银平脱大小杯盘。堂中四处燃着灯烛，照得厅堂明亮如昼。沈溪环顾了一周，忍不住感叹：“奢华至极。”
成辅末听了冷笑一声：“如此可还算收敛了，没有点那龙脑香熏屋子，用那夜明珠照厅堂。到底不是他家，能将这些事物搬到这里来也真是不易。御贡之物明目张胆摆到这外头来炫耀，看来如今的天子果然已经老眼昏花了。”
箫娘看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沈溪还要细究，突然听见堂外一阵喧闹，接着便见一众乐妓领着华服高官依次入内。箫娘动指一扫五十弦，众乐工紧接着微颤的余音齐齐演奏手中乐器，奏一曲欢快跳跃的《春莺啭》。沈溪只愣了一下，便将手中竹笛放到嘴边，气息吹吐随心，手指抖动随意，恰恰莺啼忽隐忽现，继而逐渐明了欢快热闹起来。箫娘扫瑟柔和如春风，沈溪吹笛轻快若莺啼，成辅末也不免陷了进去，忘了此番来此为何，入神敲着羯鼓，在那温煦春日的水面洒上了细绵不尽的一层春雨。
一时众人入座完毕，便将帷帐放下隔了寒气。上堂之人一身合颔对襟宽边大袖深绯袍服，头戴罗巾高幞头，细目美髯，倚坐在榻上微微含笑，威严不凡，正是这曲江夜宴的东道主——京兆尹嗣道王李实。在他下手左边座上的是位头戴高山冠面色阴白的从四品上内侍，右手边坐的是刚刚升任秘书少监满面红光的爱侄李锐。左右二席是从四品下京兆少尹两人，三席坐正五品上长安、万年县令两位。四席左边坐的是从六品上起居舍人，右席之上空着，无人入座。李实目光逡巡一圈，见了空着的座位眉头一皱，沉声问道：“李欢怎么不到？”
李锐知是问他，连忙大声答道：“侄儿不知，这就着人去找。”
就在他说话的瞬间，那欢叫不断的莺啼突然停滞了一瞬，紧接着便杂乱起来。箫娘心中一紧，侧目看了沈溪一眼，急忙示意边上乐工将他替下。沈溪心神不定地直直盯着座上李锐的背影，那人果然就是万年县衙外遇见的酒徒。
他先前与六经对了话，已经料定七七现在便在蕴香斋徐大娘手中，而这李锐便是幕后黑手，更不知箫娘与他们有何关系。听闻今夜京兆尹夜宴曲江，箫娘同赴，便料想李锐也定然出席，果然是不错的。因此他便借机一探虚实，一面监视李锐、箫娘之流，一面将蕴香斋内部结构告诉六经，命他夜深人静之时潜入打探消息，或可在找到通叔之前自己解决此事，那便再好不过。若是不能成功，也能借此机会掌握更多线索。
沈溪想着想着便也慢慢冷静了下来，重新将笛子凑到嘴边滥竽充数，集中精神听着堂上的谈话。
见李欢未到，那头戴高山冠的内侍尖细着嗓音阴阳怪气说道：“郎君果然是风流之人，怕是在哪处被美人给牵绊住了吧。嗣道王果然教子有方。”
李实黑着脸重重将手边的金银平脱六棱杯掷到了地上，金杯落在厚实的地衣之上只发出了一声闷响，却将所有人都吓住了。内侍顿时吓得不敢说话，端起面前酒杯喝了口酒壮胆，却发现酒还未倒，顿时慌得不知所措。
李实见了面色一缓，哈哈笑了两声，见林红岫正领着妓人进来，便笑着对她道：“林都知今日摆的是什么酒？”
林红岫看见地上的杯子，又见堂中气氛紧张，心中一思量便款款上前请罪道：“是红岫安排不当，这便换过新的杯盘。”说着忙对身后之人吩咐，“全换了那套邢窑细白瓷的。”言罢就有侍婢从帘后出来撤换。
林红岫笑着走到李实面前福了一礼，然后在榻边坐了。手执白瓷执耳酒壶将杯满上，红如血色的酒注入细白的瓷杯之内，艳冶美丽。
众乐妓见林红岫入座伺候，便也都扭着身子挨到了众人身边。今日主宴的是歇春院的都知，即便是上等官妓也只能望尘莫及，皆以林红岫的行动为指令。箫娘也急忙指挥着乐工换了一首缠绵柔缓的《白纻》缓缓奏来。
见李实无不快之色，林红岫也便放下心来，“今日上的是昆仑殇，经宿色泽如绛，如此红艳之酒若用金银之物盛了未免俗气了，到底是大王懂酒些，这才提醒了红岫。红岫在此自罚一杯。”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李实哈哈一笑，一把揽过红岫在怀，手指揩下她嘴角红艳的一滴残酒，不无得意：“林都知今日可真是错的多了，可要多罚几杯才是。这昆仑殇用白瓷盛了未免折辱了它，要我说也只有夜光杯配得上罢了。”说着拍了拍手，底下仆从立马托着一个上白檀香木瑟瑟钿函上前奉上。红岫上前接过打开，便见一个玲珑剔透的碧玉把杯嵌在黄锦缎中。李实又拍了拍手，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唯余夜光杯在夜色中流光溢彩夺人眼球。众人顿时一番惊叹。李实得意非常，便命点燃灯烛开宴。
李锐一听开宴顿时整个人活络起来，起身先蘸甲弹酒敬了一杯：“叔父今夜赶着上元佳节最后一夜在这曲江池边上设宴，可真是解了我等在家口淡之苦啊。侄儿在这祝叔父步步高升，往后福及我等，大家多多一同高乐，让那神仙也羡慕。”
李实听了大笑：“你这话可不能让外人听去，否则实在放肆了。”
万年县令急忙恭维道：“李少监心直口快，是个实在人，这话说得很对，何必怕别人听去呢。这长安城外郭又有谁敢说大王的不是？”
众人皆附和说是，只有那王内侍仍然心中不快，虽不敢再说话惹怒李实，到底面色不虞。李实见了又是不喜：“王内侍又有何事不快？”
王内侍心中一抖，思量着道：“李少监说的很是，只是某念及如今陛下重病在身，不能如往年设上元宴犒劳百官，太子殿下也是卧病在床不起。如今朝堂上下皆是忧心不已，王某也难免被这悲凉气氛波及，心中微滞不畅快。”
李实冷哼一声：“王内侍好衷心！”
李锐也是不满：“今夜设宴本为畅饮，如何又说这些事情？王内侍实在是煞风景。十四娘你可记着，待会儿行酒令之前先让王内侍罚上两杯才行。”
钟虞儿此时正坐在他身边。只见她青丝绾垂于一侧成堕马髻，前后斜插一对半月玉背角梳，眼神迷离，滴酒未沾已半显醉态。一身青莲色衫裙又显得落落大方，行动之间半分醉态也无。人都说她是天生的醉眼朦胧。因而她如今虽年纪小，却已算是酒席上最为抢手的录事酒纠。
钟虞儿听闻此言先往自己杯中倒上了一杯酒，起身走到王内侍案前举杯便道：“我是个最公正的人，这酒上面的事儿我来做主。从来没有记着酒债的道理，该罚的酒就得立马喝了才行，若是人人都赊账可不就乱套了。”
众人皆拍手称是，王内侍只能红着脸喝了。
一番敬酒谢过东道主之后，两个绛云楼的厨子扛了一头肥美的活羊进了堂前院子，磨刀霍霍。李实要人挂上帷帐露出院中场景，笑着介绍：“俗语说‘苦泉羊，洛水浆’，我前日得了这一头同州朝邑县的苦泉羊，今日特地拿来与你们同食。诸位下席去将中意的那块肉给挑了吧，只给我留一块背脊肉就行。”
众人听了都大喜，连忙下席跟在李实身后去观看那厨子宰苦泉羊，见那羊果然比它肥美许多，顿时大咽口水。厨子刀功了得，一刀结果了那羊的性命放了血后，便给每人上了一把匕首。众人亲自割下羊身上自己喜欢的部位，用彩线做了记号交给厨子去蒸，蒸好后用竹刀切食，这便是“过厅羊”。
沈溪身在秦淮，虽有听闻，却从未亲眼见过“过厅羊”烹食之法。如今见此血腥场景不免一阵反胃，见众人都在院中篝火之旁争抢割肉，便皱眉批判出声：“今日所见闻荒唐者有三。一者为附庸风雅，却学石崇竞奢华，不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所唱的是沙场征战马革裹尸的悲壮。若是比配不配，只有壮士之血能配得上夜光杯。更何况酒杯本为盛酒之物，如何有酒不配杯之理。要我说来，白瓷红酒，赏心悦目，便是适合，无有不配的道理。二者君王卧病，臣子欢宴。忠君与否尚且不论，为官霸道可见一斑。三者月下把火，厅中剐羊。大煞风景不说，残忍之心实在可厌可恶。如此又与那张易之何异！”
成辅末听得心头畅快：“也便只有这几句话能得我心。举子将来中了进士入了朝堂可要记得今日之言。”
箫娘见珠帘拂动，拨了拨弦警告：“废话不说，继续奏乐。”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曲江夜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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