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溪今夕，何独归兮？》无若

1、第 1 章

　　那年的湖畔，沉浸在你离去的悲哀中。我在亭中一遍一遍的吹你教我的长相守……锦溪，你可曾听到？
　　岁寒，我的一生都是在等一个人送我奔赴死亡的盛宴；
　　岁寒，这叫长相守，以后你可愿时时为我吹奏此曲？
　　岁寒，爱上我了么？
　　……
　　当年锦溪还是孩童时，一个男子执她素手说，愿娶卿为妃，长相守相思，她笑的犹如瑶池中的一滴碧珠，清澈璀璨，那年她已是天宫闻名的美人，那年那个男人赐封她为妃，号海，曰:海妃。
　　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长相守的只是她一人，也是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什么是妃？什么是夫妻……
　　那年王母的蟠桃宴，她应邀。当她远远的看见那个男子陪在华服的妖艳女子身边时，心里突然就空了，是为什么？怨么？还是恨？不，她不恨也不怨，只是觉得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被虚度耗尽了……
　　远远的有个仙童问，海妃，您不过去么？
　　锦溪挑眉，看着那个仙童走近自己，不知为何，她问，你知道长相守么？
　　仙童明显的楞了下，锦溪走到她的面前又问: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知道，陛下为您赐名海妃。
　　赐名？呵呵，锦溪笑了起来，原来不是妃，而是一个名字。她侧首看着仙童，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锦溪……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时我只是抚笛的小仙，而她已经拥有显赫的名誉……
　　说完，锦溪便缓缓走向凌霄殿。她发现了，那个男人的眼神一刻都不在她的身上……立身于大殿中，周身的华服衣裳，金雕玉砌都比不上这个璀璨如花的女子……火红的长衫锦裙，墨色的青丝盘在耳边，可至始至终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一眼也没有看着她，她伸开双手，广袖浮动，双手于眼前相合，缓缓的跪地，匍匐在地行大礼……
　　全过程他都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她，锦溪站起来时，一滴泪活生生的从眼眶中剥离出来，锦溪突然就笑了，弹指间那滴泪便以势不可挡的速度隐匿于云间。
　　王母看见后拍案大骂，海妃放肆！你可知你的泪会淹没多少田地房屋，让多少人流离失所？！
　　玉帝一句话不说，海妃看着他悠悠的品茗模样，开口:天为皇，地为母，海次之为妃。是这样么？
　　玉帝轻笑，妃儿，你年龄尚轻，切莫误会了朕的本意……
　　王母娘娘，您爱过么？锦溪出口打断玉帝的话，眼神瞥向王母。
　　所有仙人都没有吭声，锦溪也没有给王母开口的机会，她苦笑，长长的头帘遮住她晦暗不明的脸庞，说:我以为我爱过，那年我在海边，一个男子执我素手说，愿娶卿为妃，长相守相思。我等，等他来娶我，后来他来了，但是……陛下，我不做你的海妃了。但并不是为了等不到的他，其实，我从未爱过那个男子，我只是不懂他不爱我为什么要骗我……
　　凉薄的眼神让玉帝有些受不住，桌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他看着她抽出头上唯一绾发的金雀钗，簪子瞬间凝成一道仙气划破衣裙的下摆，所有人都看见她在朦胧红纱中决绝的眼神和言语……
　　她说，你我割袍断义。
　　再之后，她因以下犯上被关进了天牢，每日每夜受九九八十一鞭的刑法。
　　再相见时，我是偷偷去看的，却也让我从此沦陷……
　　晦涩的天牢里，华服的女子在她的面前娇笑，锦溪，你知道为什么他不爱你么？锦溪？呵呵，有没有觉得你的名字像今夕了？啧啧，你都这样了，本宫也不怕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不爱你是因为本宫告诉他，你命中有诅咒，爱上你的人会亲手杀了你……呵呵，你瞧啊，他相信了，呵呵……
　　锦溪低低的笑了，笑声扯到了伤口，却咬牙忍住了。她能说什么了？
　　暗处的我看着昔日威严慈祥的王母娘娘犹如毒蛇般吐出这些话时，震惊恐惧笼罩着我，直到她出声说，小仙童你好大的胆子，不但擅闯天牢还偷听王母娘娘的话，你不怕死么？
　　我好久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个安静的女子，为何她不哭不闹？她会伤心么？
　　罢了，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我没有名字。
　　那好，那你就叫岁寒。
　　为什么？
　　因为王母说我是今夕，你是岁寒。你可懂今夕岁寒？
　　岁寒摇头……
　　天牢中突然传出笑声，那一刹我的目光中只留下璀璨二字，纵使他看不见她的模样。
　　岁寒，爱上我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聊了那么长时间，也是那一次她给了我一个名字，也让我情根深种……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去看她，在黑幕中和她聊天。
　　第一天，她告诉自己她小时候的故事，语调轻松愉悦；
　　第二天开始她告诉了自己那段关于爱和哀怨的故事，她说她遇见玉帝时只有十岁，为了等他来娶自己，她在海底整整呆了一千年，后来他来了，她成了他的妃却被他告知要永远守着海……
　　后来她的体力越来越差，开始咳嗽，喘息，我走不近，心却疼的厉害。
　　最后一次我去看她时，她耗尽了精力让我可以真实的感受她……深深陷下去的眼窝，骨节分明的手，她望着我笑，手中执着一枚玉笛，上面斑驳的痕迹宛如一滴滴泪水，我识得那物，是湘妃笛。
　　悠悠的笛声漫开，很多年以后，我想过如果当时她没有吹笛，会不会不会因为灵力耗尽而亡，如果没有死，是不是也就不会有来世的纠纷。可是，一切没有如果。
　　她把笛送给了我，问我，岁寒，这叫长相守，以后你可愿时时为我吹奏此曲？
　　我该怎么回答？是告诉她没有以后，还是告诉她我愿意……
　　那天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记得她说，你知道为什么你叫岁寒么？因为他说待今夕岁寒，海水封冰，朕接你回天宫。可是岁寒啊，年年岁寒，海水都没有封冰，今夕何夕啊？
　　呵呵，那时我好想笑，原来我叫岁寒只是作为一把利刃时时刻刻提醒她，有个男子伤她至深……
　　她走了，灵肉都成了粉末，那一刻玉帝赶来了，整个天宫突然就下雨了……
　　天牢里，只剩下我和玉帝，他的行为在我看来就像一场做戏，人都没了，你哀痛有何用？这一刻，我的心里有的只是对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的蔑视……
　　她走时，说什么了？
　　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敢擅闯天牢？
　　岁寒，不是陛下默许的么？我心里清楚，一个下等的仙人怎么可能入天牢如入无人之地了？我笑了，心里不由嘲讽这个男子。
　　岁寒？哈哈……玉帝大笑，原来她记得，原来是自己忘了。
　　你有何心愿？看在你陪了她最后几日，朕可以满足你的心愿。好久，恢复了威严的玉帝，问我。
　　要什么？我的心愿是她能活过来，你可以么？我低低的笑，好久我听见自己说:我要有海妃那样的灵力，然后去她流泪的地方，永不回天庭。
　　他准了，至此天庭再也没有海妃也没有我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王母为什么那么恨锦溪，直到我又遇见了她，直到王母近乎疯狂的告诉我，锦溪其实是瑶池中的一滴水珠，那日沾上玉帝的龙袍，吸入了玉帝的真气，才幻化成人。于是便注定了玉帝的爱，她的痴……当然，我始终不认为玉帝是爱她的。
　　那日，我拥有了灵力，却一夜白发；
　　那日，我跋涉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
　　当我看见那片泪湖时，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要将泪弹出九天之外，她的感情那么纯粹，那么骄傲，她怎能让自己的泪落在天宫那样污秽的地方……这片水域原来是她所有情的归宿。我哭了，这个女子啊，她知不知道有人在她最后生命中爱上了她？
　　锦溪，你可知我爱你？
　　泪眼朦胧之际，我看见了，那个女子从水中被托起，刹那，万物芳华。我抑住心中狂喜，足尖轻点至水幕中抱起我心爱的女子，两人红裙相接，青丝纠结……是不是真的是上帝不允，所以她至出现开始都不曾醒来……我一夜一夜在亭中为她吹奏长相守，一夜一夜抚过她的容貌轮廓，锦溪啊锦溪，今夕已何夕？
　　终于，她来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子，她负手立于我身前，就是这一刻，我的心里动了杀念。我将自己满是杀气的眼睛隐藏在银发后。听她冰冷的声音传来:岁寒，你何必妄想她能醒来了？她的魂魄耗尽，你守着的只是她最后的执念。
　　你为什么这么恨她？
　　哈哈……她捂唇娇笑，为什么？因为她只是一滴水珠凭什么得到三界之主的宠爱，承诺？！本宫就是要毁了她！
　　岁寒轻笑，一双凤眸中全是不屑，透过银色发丝看着她，娘娘，我怜悯你。说完指尖一划便是一道结界，将王母隔在亭外，任她大声咒骂，眼里心里只剩下锦溪。
　　锦溪，你听见了么？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三百七十年零五十九天了，你知道么？王母太可怜了，所以我没有杀她，你会怪我么？
　　我知道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可还是问了，锦溪，你可知你问我是否爱上你时，我便成魔，我多希望当年予你承诺的人是我……
　　锦溪，锦溪，今夕何夕？
　　锦溪，锦溪，何以寐兮？
　　她醒了，一双淡漠的眼神环视四周，我欣喜若狂，只因她醒时唤我，岁寒。
　　锦溪，这是你的泪所凝成的湖，美吗？
　　锦溪，你自由了，你是凡人可以有爱了。
　　锦溪，以后我天天吹笛给你听好吗？
　　锦溪，以后没有人打扰我们了。
　　……
　　岁寒，你头发白了？她轻轻的问我，手划过我的发丝，神情那般温柔去说着最残酷的话，岁寒，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死了。岁寒，我不能爱你怎么办？岁寒，我的一生都是在等一个人送我奔赴死亡的盛宴啊。
　　你说什么？
　　风起云涌，一道闪电将二人从中间隔开。一团光环把锦溪包围。
　　不！！！！！我的坚强在看见她被弹开时瞬间崩溃。发缕凌乱中我看见入魔的自己，双眼金色妖艳，所有的灵力汇聚在掌中，身体周围是所有的灵力。我知道一旦我劈下去，我便会散尽灵力，可那有如何？这些本来就不属于我……
　　岁寒！就在我倾尽全力做最后一击时，她喊住了我。那一刻的眼神，那一刻的心疼，我能感受到在她心里她是爱我的，我收敛所有，在她面前颓然跪地。
　　岁寒，你何苦为我至如斯地步？他知道我醒了，我要回去了。岁寒，这是我的孽。以后，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失望。
　　若我知，醒来便是离别，我宁愿你永远不会醒。
　　若我知，离开便是情断，我怎会放你离开？
　　她走了，我不知道她说的他是谁？可我知道她或许不会再回来了。锦溪，这个名字是刻在骨血中的疼……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她不在的那段时间，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呆在亭子里的结界里，冷眼旁观世间繁华……
　　首秋初，樱花纷乱，湖面上袅袅烟雾。我在湖边负手而立，这样的景我在天宫都不曾得见。远远的天边一个红色的点子越来越近。渐渐我看清了，她乘风而来，墨发飞扬，空中的樱花瓣借势纠缠在她的发丝上，衣裙间。看着她缓缓落地在自己面前，甜甜的笑。我不敢上前，我多怕这是我的一场梦，就像过往无数次梦一样……
　　她一步步走向我，温热的手握住我的手，说，岁寒，我自由了……
　　我紧紧拥她入怀，熟悉的温度和味道，这一刻我不想问她发生的事情也不想问她原因，只要此刻她安好便够了。
　　一日一日的相守，一夜一夜的缱绻缠绵。我们尝遍世间男女的情爱……恍惚的我以为这便是永恒，有她有我的一方天地……
　　那日我为她绾发，不小心看见了她发间的白丝，我调笑，溪儿，你有白发了，我们这样算不算人间说的白头偕老？
　　我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一僵，我以为她只是怕了，牵起那缕白发轻吻。在身后抱着她说，不管怎样，我都爱你。
　　锦溪哭了，那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哭，我一直以为那是感动，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生人做死别的无奈……
　　月上中天，锦溪慢慢的描眉，还是那身红裙。看着镜中渐渐老去的容颜，轻扯嘴角，转动指尖用最后的灵力维持自己的容颜。岁寒啊岁寒，原来你是我等了一生的人。
　　亭中，我吹着笛，优雅的身姿，清扬的笛声中。我听见她念: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我放下笛子轻笑，她将一杯水酒递给我，巧笑，公子，可愿喝奴家这杯酒？
　　我笑，接过那杯酒喝下，她偎在我怀中，头发遮住她布满忧伤的脸，她问我，岁寒，你最幸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是溪儿回来告诉我你自由了，是你每次叫我岁寒的时候。
　　我想你更幸福，岁寒，我爱你。溪儿说完，唇贴上我的唇，我的笑更浓郁，想抱住她时才发现她封住了我的几处大穴。我愕然，心里弥漫着恐慌……
　　溪儿……
　　岁寒，你知道我如何自由了么？我把精魂都还给玉帝了，我还自己剔除了仙根仙骨，呵呵，他们放了我，我便一刻不停的赶来了，我欠他们的都还上了是吗？
　　溪儿……
　　她起身，笑了。月光下竟透明的让人抓不住，她一步步后退，我的泪不可遏制的落了一重又一重……
　　岁寒，莫哭，上天还是怜悯我们的。月老说看破，放下才能自在。我看不破，记得么？我说过我的一生都是在等一个人送我奔赴死亡的盛宴。现在的一切都是我梦里的情景，时间对了，地点对了，人也对了,现在是时候了……
　　不！！！！！溪儿！！！！！
　　锦溪点地，敞开双臂广袖在空中飞舞，红衣扬起，身子向后靠去。湖附近的所有花都一瞬绽放，璀璨芳华。锦溪只是望着我笑，身子慢慢被湖水包围……我却无能为力。
　　啊～～我奋力冲破身体几处大穴，心血翻腾，一口鲜血喷礴而出。我只是向着湖水跑去，向着她沉浸的地方跑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心求死？为什么？你还爱着他是吗？还是你一直在骗我？！我翻打着水花，遍寻湖底，却找不到她的痕迹。天际泛白之际，我呆在湖面看着一夜谢尽的百花，讷讷无声。
　　须髯老人走近我的身边，重重叹息:岁寒，随我回天宫吧，海妃用自己的修为换你永世安好。人已亡，放下才能自在。
　　你们都不懂爱，老君，我也肯舍下一身修为，你帮我救她好么？
　　老君蹙眉，岁寒，当日在天宫，群仙力保海妃，可是她一心要回到你身边，岁寒，她为此付出了极深的代价。老朽无能为力。
　　那你能把她的尸首还给我么？
　　老君又摇头，她本就是一滴水珠，竟然死了自然便化做了湖中的水。海妃……
　　哈哈……我笑了，笑的眼泪流下，笑的肝胆俱裂。
　　她不是海妃，她是我的妻，锦溪。你们都不配叫她！你们是神，可是了？玉帝负了她，王母毁了她，你们有什么资格了？
　　岁寒！难道你已入魔，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怎么可以胡说？！老君大怒，眦睚欲裂，你忘了你是神么？自古红颜祸水，她竟用情爱二字如此毁你？！而你，竟执迷不悟到如今这种地步！你好自为之吧！
　　万物都寂静了，岁寒大笑，指尖一动，百万红莲。
　　岁寒，你知道为什么叫你岁寒么？因为他说待今夕岁寒，海水封冰，朕接你回天宫。
　　岁寒，我爱你。
　　锦溪，今日开始我便守着你，地老天荒又如何？我做不到海面冰封，但是我能予你红莲百朵。锦溪，你弃我一人而去了，锦溪，到底是为何？我不知道答案，只是一日日的吹笛，一日日的落下血泪……
　　等我再醒来时，我的眼蒙着厚厚的纱布，能接触的只有一片迷蒙。笛子了？我翻身到处寻找，一道声音响起，别找了，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然给你。
　　你是谁？
　　月老。也是锦溪在天宫唯一的朋友。小岁寒啊，你真的爱锦溪？
　　爱。
　　月老无话可说，将玉笛交给了我。我听见他的叹息，听见他说，锦溪回来的时候来过我这里，我不在姻缘殿。她偷偷看了我的情果园，你可知她为何一心求死么？不是她不爱你，而是你们的缘分本在她回天宫时就该断了，是她苦苦执着用她千年的修为续上了几日情缘，你说她傻么？随后，她为了反下凡间，逼出了自己的精魂，剔了自己的仙根仙骨，至此，她和凡人无异，可是……我们都以为她还有千年修为，就算不能永生不死，但至少可以与你厮守，没想到……
　　此刻，我想起了那丝白发，我问:下场是什么？会有什么结果？
　　一日老百岁。我知道这事的时候，她已经垂暮老矣了，又是为了和你相守，她求我予她仙灵……唉，你们本来就不在姻缘簿上，注定便是无望啊。
　　原来，王母的诅咒是真的，原来爱上她的人真的会要她的命……
　　哭么？为什么我哭不出来？锦溪，我一直以为只有我在付出，现在才知道你的爱是如何的深……锦溪，你后悔爱我么？
　　我又回去了，还是那身红衫，还是那根玉笛，只是从此后，我不再问世间情有多浓，只愿守着你过一生，听不见几多情愁……
　　我依旧为你吹长相守，在亭中留下我们千年的遗憾……
　　烟波袅绕，花团锦簇，笛声缠绵悠长……锦溪，你许我几日，我还你一生……
　　锦溪，锦溪，今夕何夕？
　　锦溪，锦溪，岁寒几夕？
　　锦溪，锦溪，何以独兮？
　　锦溪，锦溪，何来归兮？
　　锦溪，锦溪，盼汝来兮
　　……
　　漫步亭前欲问仙，谁将遗爱化红莲——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