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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谁是谁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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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船飘飘忽忽,继续向下游驶去。
我不缺干粮,钱也足够。
船上安静,唯有我一人而已。
梅雨的季节已经过去,江面上弥散着无穷无尽的阳光。那些金色的光芒,和细小的水波一道微微跳动。
——像是刻意地追逐和嬉戏。
江面无风,于是我的小船得以按照我既定的行程,顺流直下,一路向南。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我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馒头,慢慢地啃着。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强求不得的。我们蜻蜓点水一般地,在每个人的生命里互相都留下一小段记忆,这样拼起来之后,我们就有了人生。
我成为了梅雨的一小段记忆,相对地,梅雨也成了我的一小段记忆。自此我们两不相欠。
我还能要求更多吗?
对于一个已经参与过组成我人生一部分的女子?
我仰头向上,夜色澄明。
空气中有不知名的甜香飘来,像是在某处盛开了千千万万的花朵。
我抓起船桨用力地划了两下,平静的江面荡开一圈圈水纹,我的小船猛地向前窜出好长一段。
香气更加浓烈,吸引着我更加努力地向前追逐。
我又用力地划了好一段,眼前除了一望无际的水,什么也没有。我只好放下桨,任我的小船再一次飘飘悠悠地浮动开去。
寻而不得,追而不至。
飘渺的香气和飘渺的前路别无二致。
我静静地躺下去,满天星斗光芒闪烁。
杳如梦境。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明媚的粉色让我瞬间恍惚不能自己。心中猛地一跳:别是船走错了吧,我想着。
我扯了绳子,将我的小船系在浅滩上的大柳树旁。
桃花绚烂,钟声隐隐。
我沿着桃花林向里走去,想寻到人问个路。
不料等到我再一次停下来的时候,面前已是一座朱红大寺,佛菩萨端坐寺前,宝相庄严。
许是机缘巧合许是有感于怀,我默默地走了进去。
有个老僧正坐在佛像前诵经,手中的木鱼一下一下,笃定地响着。
我走上前去跪在蒲团上,老僧连眼皮都没向我抬一下。
我只好主动开口,待到他诵经的声音微微停了一阵时,我出声:“大师……”
老僧放下手中的经卷向我看来。
我突然感到极度地熟悉,好像就是我自己,隔着无数的岁月,也这么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过来。
那一刻我就改变了主意。
我问,大师,恕弟子冒昧,我们可曾见过?
满室的香中老僧眉目不清,只能看出满脸的褶子似乎是朝四面八方动了一下。
笑了吧,是笑了吧,我心想。
老僧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沙哑,符合我心目中那种一般类型的世外高人的概念,“孩子,你叫什么?”
“公孙满月。”我答,想了想之后又补上一句方才安心,“那么,请教大师法号……”果然姓名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需要互通的。
老僧合掌向我一揖,“贫僧法号逐尘。”他向我扫了一眼后又说,“你我二人并未见过,不过,我倒是另有个人想要给你引见引见,不知你可想见见吗?”
“弟子……弟子还有要事在身……”我低下眉眼,算是委婉地拒绝了。
逐尘仿佛并不奇怪,他向我点了点头之后,便又在满室氤氲的香雾中沉默了。
我想了想,又问了他一个问题。其实究其本意,这个问题才是我自来到这座无名寺中,所问的第一个有用的问题。
“请教大师,此处离扬州还有多远?”
逐尘想了一阵,淡淡答道,“不远。从寺里出发,顺流之下,最多一天水路。”
我心稍安,怀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复又问起,“那么,扬州的月满楼,究竟是在哪里呢?”
这回逐尘反倒发笑了,低低地笑了几声之后他答:“你去那儿做什么?”
我据实相告,“受人所托。”
逐尘略一沉吟,说,“那你可要小心了。”
“如何?”我问。
“扬州本已繁华,那地方更是扬州城中最为富庶繁华之地,士绅豪商过扬州,大约都要走一回那里。”
“那不是好地方吗?”
“是的,好地方。”
“那大师又如何说要小心?”
逐尘一笑,“说来也怪,那里不知是犯了什么风水,扬州城十年之内大大小小的故事,可不都出自那里。贫僧于此寺做方丈,也有些时候了。这寺,扼在扬州门关上,故往来的人,少有不来这里礼佛的。扬州出了什么事,他们纵情一谈,贫僧也就随耳一听。”
“愿闻其详。”
逐尘也不推脱,一径讲下去。
“说起来,这月满楼,倒还与贫僧有些渊源。当年我师兄弟五个,都是在这楼内入了师门,各自去学禅学道学兵事,到如今也都名满天下。唯有贫僧,到如今也不过是这百步小寺中的一个方丈。”
逐尘说这话时,语焉中并无不平之意,只是用着平淡的语气,平淡地向我讲述。
“数年之前,江湖中有名的断琴先生和南皇门下的第一剑决战,正是在这月满楼之上。二人本是至交好友,不知为何事,就弄到要抵死相见的地步。后来断琴先生落败,就此便不知去向何处。”
“……”
“又数年之前,河东连家,山西梅家,两家豪商的当家人互设赌局,梅家输了,当众签字画押,许梅家女子生生世世为连家妇人。”
“这事当年轰动了整个扬州城,不过闹了一阵,也就淡了。”
“……”
“我少师弟当年跟我师父学易,神算之名冠绝天下,也正是在这月满楼上一卦卜失,便撂下话来,三年之后重回月满楼,若再次失手,便一命相抵。”
“……”
这些故事由逐尘之口讲出,模糊得像是一场场梦境,在我的心头缭绕不去。
像是件件我都经历过,又像是件件我都一无所知。
我只是不明白,当我到了月满楼之后,我是将写下另一个故事呢?还是将要经历一个别人的故事,就像我一路上做过的那样?
我不知道。
想去月满楼的心思,好像也不再那么强烈了。
像是看破了我的心思似的,逐尘笑吟吟地问,“我刚才说的那人,现在你可想见见吗?”
我点了点头,我收罗的故事已太多,自然不差这一个。
于是逐尘引着我,渐入后房。
他就坐在那里,似乎是在安静地等待着我。
我也同样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
见我坐下,他合掌向我施一礼。
他说,贫僧法号空净。
然后,他平静地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也发生在月满楼的故事。
这是他的故事,或许也可以说,并不是他的故事。
因为如今他向我说起时,表情是如此的淡然。
我不知道他的心是否也和脸一样,平淡如水。
这故事烂俗,不过我倒是很愿意把它转述出来。
他和她在扬州相遇。
扬州城富庶繁华,扬州弟子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江南女子朱唇皓齿,百媚千娇。
二十四桥明月夜,照亮了多少发生过一见钟情和山盟海誓的楼台。
于是自然人人都不能免俗。
他如此,她亦如此。
也不消说他和她的过去,那是现实,与美无关。誓言许下的时候,满心以为着一语之后就是一生一世。
几年之后,便是漫无边际的争吵和永无止境的白眼相加。
他嫌弃她人易老,她嫌弃他不重言。
开头俗滥,结尾悲哀。
最后,就像每一个传奇故事最后那样,她飘然而去,他遁入空门。
她走的时候已入冬,冬天的夹衣裳,穿在她身上说不出来的别扭和臃肿。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空净说这话时没有看我,弄得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那后来呢?”
“后来?……我哪里知道?”
“你就没去找过那孩子?”
空净垂下眼皮,一颗颗地捋着手中的佛珠,“若那孩子活了,到今年也就该十七岁。”
我问,若孩子的娘死了呢?
空净笑着摇头,那不能够,他说,男女之情,有,便当一味菜蔬嚼咽,若没有,也断不至去死。她是聪明女子,没了我,料想也必是可活的。
我没再追问下去,我看出空净还有话说。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往下说,“后来,她又回来一次,对我说她沿江而上,孩子生在江头竹林里,她脱外衣包了,外衣上写了孩子的姓是公孙。”
我问,还有么?
空净沉吟一阵,有,孩子生时,正是满月。
我追问,那你又对她说了什么呢?
空净笑而不语。
我又问,若那孩子活了,你可想见见他么?我的声音不知何故带着奇异的颤抖。
空净阖眼,说不必了,他说,你要知道,公孙镜与如今的空净,真正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从身到心都安静无比,只有院子里的那些桃花噼噼啪啪地开放。
人间四月芳菲尽。
花间有无数蝴蝶宿息,翅膀在一树微粉间明灭。
我想或许很多年前也应该有一个女人走进这样一座院子,在弄懂了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弥天大谎之后,她澹然地转身,消失在某个故事稍嫌突兀的结局里。
那一年她的布裙子,扫过了这之后多少澜沧的岁月。
我看向空净,后者只低着头,一径地持诵心经。
“心中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木鱼,佛,漫天桃花。
我知道你是。
你却不知道我是。
如是,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