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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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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这是新的拜帖。”锦衾又捧着一叠的拜帖盒,稳健的走进房间,“崔公子在外求见。”
自从尚书省放榜唱名后,前来结交上拜帖的人便车如潮水,无有退时,锦衾一人替我周旋回话,忙得脚不沾尘。
示意他放下手中的废纸,我从梨花木坐榻上起身,迎接访客。
“恭喜破月独步殿试,临轩唱第,学识优长、词理精绝,被圣上钦点为进士及第第一人。”崔铣一人前来,倒是意料之中。
扬手作揖,我随即请他入座。
“听说破月闻喜宴后便声称抱恙,足不出户。”
我微微转头,瞧了一眼摊在几上的各色拜帖,不由苦笑:“玄微也见着了,小弟实在是被这些个吓怕了。”
“浓紫深黄满园春,杏浅桃淡枝头艳。花开自有东君顾,不劳人间费诗篇。”崔铣举起茶杯,遥遥示意,“琼林苑探花宴后,破月的吟春诗便在京城仕子间传唱不已了。”
“探花宴上两位探花使更是年轻有为,破月只是忝居其上而已。”顺着他的话,我懒懒答道。
“众人皆言,破月的诗清新离尘,颇有出世之意。”他望向了我,眼神固执,“可愚兄却以为,破月既已应试,必有一番惊天之举。”
“哦,玄微的见解倒是与众不同。”既不肯定,亦不否定,我轻飘飘的回了他的话。
“听闻破月将付泉州任签判?”崔铣讲到正题。
签判全名为签书判官厅公事,掌裨赞郡政,为知府幕僚,总理诸案文移,斟酌可否,凡是辖下诸事,皆可包揽,颇有实权。
泉州位于福建路,离京甚远,为上郡,有七县。
进士第一向来是除大理评事、签书两使幕职官。
一旦任满,升通判;再任满,试馆职。
通常状元、制科一任还,即试诗赋各一而入,谓之入馆,回了京畿之地,前途便不可限量。
京城这阵子风云涌动,我本不欲离开,恰逢泉州有要事,与见深商量罢,果然还是非我亲去不可,如此倒也随了心意。
“正是如此。”
“采来春色酿酒浓,醉卧花丛黄梁中,借得好风生双翼,清歌一曲上九重。”崔铣说到重点,不禁认真起来,“这亦是破月的诗吧,未知破月想借的好风究竟是东风还是西风呢?”
我怃然,未料到他这么快就露出招揽之意,这样正好么,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趁着还没有上任,我处理了一些官宦商氏的宴请拜帖,参与了几回新进进士之间列叙名氏、乡贯、三代之类的游宴。
三月转瞬即过,迎来四月初八的浴佛节的同时,我也为自己羁旅京城三载的生涯做一个告别。
四月初八相传是释迦牟尼的生日,十大禅院各有浴沸斋会,尤其是相国寺,更有一场盛大的斋会,热闹非凡。
州南的清风楼最宜夏饮,我坐在楼上临窗的雅间,浅酌着新煮的美酒,御桃、李子、金杏、林檎等时新的水果洗净后装在瓷碟中,一对价值五十千文的初上市茄瓠被烹调好,色相味俱全的躺在银盘里。
迤逦时光昼永,气序清和。楼下百业具盛,吆喝买卖的叫声不绝于耳,赶着去寺里的香客和四处赏玩的游人交织如网,在这一片盛世稀景的上面,幼莺雏燕踩着榴花柳枝,惬意的享受着孟夏温煦的阳光和京城喧闹的人世。
“花正开时艳正浓,春宵何事老芳丛。
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
春色如歌去无回,窗外孟夏的景致让人不由得不想起曾两公的送春词。
“难得你有这雅兴,”见深在雅间门口站着,眉目间似笑非笑,“在我府中可从来没见你有心情赏花啊,是因为王府的花不够娇艳还是陪同你赏花的人太过无趣?”
卸下人皮面具,心情大好的我不和这个在感情上没头没脑的男人见识,呷了一口杯中的酒,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扬眉一笑,“今日风和日丽,见深何苦纠缠往事。”
见深的眼神一烁,随手关上了隔门,坐在了对面,递过一份卷宗:“泉州那边的快报。”
伸手接过卷宗,收回时却发现见深紧紧抓住了卷宗,纹丝不放。
“你……要逃离我身边吗?”见深仍旧没有松手,比任何人都要深邃明亮的眼眸直直的望着我,语气危险的像是系在千斤大石上的蚕丝细绳,随时就因为我的回答而扯断。
将视线移到见深执卷宗的那只手,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以及略略用力而绽出青筋的手背,然后抬头,用轻松的表情询问:“见深可愿陪我去相国寺?”
清风楼在龙津桥西面,我并见深上了车,一路东去,过了大巷口,上了龙津桥,走了小半个时辰,进了保康门,径直向大相国寺驶去。
沿途风光旖旎,人潮如织,看起来倒是太平盛世,物富民足。
“见深,你可觉这京城繁华?”我坐在车内,单手打起车边的帘子,问。
“我想,这世间再没有一处能与这京城相媲美吧。”看惯了京城的繁华,见深淡漠的回答。
“可是你我都知道,这只是衰败前的盛照罢了,犹如枝头狂舞的百花,不知什么时候就消逝在春风中。”放下帘子,我望向见深,他亦是无奈。
“你道现在金殿上站着多少人?真宗皇帝在咸平四年减了天下冗吏十九万五千余人,景德、祥符中文武官员尚有九千七百八十五员,而今内外官署总一万七千三百余员,未授差遣的京官使臣以及守选尚且不在此列,一官未缺,十人竟逐,纡朱满路,袭紫成林。自秦汉隋唐以来,未有一朝有如此繁冗的官吏,天下州郡三百二十,县一千二百五十,用人不过五六千足足有余,如今三倍与此,每三年还得开科取士。”
“人事浮冗,偏偏制禄惟厚,俸钱、禄米之外,尚有元随衣粮、餐钱,此外又有茶、酒、厨料之给,薪、蒿、炭、盐诸物之给,饲马、粟之给,米面、羊口之给,京官有职钱,外放的官儿还有公用钱和职田。这些还只是按例放的,余着恩泽赏钱更是不计其数,给赐过优,国计易耗,财取于万民。”
“冗官只是其一,艺祖为了控制流民,将他们尽皆招为厢军禁军,太祖建隆初年军队总额为二十二万,如今却有一百二十五万余人,增加了六倍。养兵之费,在天下十居七八,财匮力殆,国库年年亏损。”
“然而,官虽多,兵虽广,却尽是无用之人,自澶渊之盟五十余岁,有经验的老兵死伤殆尽,新招的兵士未曾识得金鼓战阵,只知饱于衣食,不闻军令,整日嬉戏,甚至连运送军粮,也不愿自己负荷而是雇人荷之,这样的兵士上阵,便是狄将军复生,也是必输的。”
“自庆历后,国库为了这些士兵,每年入不敷出,朝廷订的各项赋税已是开国之初的几倍,仍无法摆脱窘境,可事实上,这些钱都是从百姓身上搜刮而出,本朝不抑兼并,品官富室占田无限,兼并冒伪,习以为俗,小民之家家无田产,或流离失所,或于人为佃。”
“四民之中,惟农最苦,寒耕热耘,戴星而作,戴星而息,勤勉劳作,上有水旱蝗灾之忧,下有赋役不均之苦,便是丰年,也要欠债,其苦甚肄。”
“如此种种,说之不尽。”一口气说的太多,便是我也不禁心情激荡,有些气喘,一手抚胸,我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拽住见深的手,“能够救天下的,只有你!”
相国寺前是汴河,有相国寺桥与州桥相对,过桥便是寺东门大街,热闹得很,平日里有不少人卖些幞头、腰带、书籍、冠朵铺席。
进了寺里,人浪如钱塘大潮,拥挤不堪,见深把牛车停在寺外,牵着我便挤了过去,大三门卖些飞禽走兽之类,其中有不少是难得一见的珍禽,卖者与买者便对异兽品头论足,争论不休,第三门开始便摆着家用物什,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远比街上的要精美许多,有不少人便是趁着这机会来添购。
快进佛殿之前的两廊,被附近的道姑尼姑沾满,卖些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还有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原本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如今恰逢浴佛节,僧尼道流云集,这份热闹,天下再难寻的。
见深恐我被人潮冲散,一手环住我的腰,另一手拨开人群,奋力前进,我透着帷帽的细纱,看见大殿两廊,皆国朝名公笔迹,左壁画炽盛光佛降九鬼百戏,右壁画佛降鬼子母揭盂。大殿前已围满了各色人物,小户人家的娘子各自扶持着站在大殿帷幔旁嘻笑;稍有些身份的仕女们早有家丁保护,于僻静处观赏;男子们无甚顾忌,便围成一团,偕老扶幼,等着高僧们主持仪式。
我见人多,拉了见深,站在外围空处,见深摇摇头,抱住我,便提气,跃上一旁的树枝,果然从这个角度看的更清楚些。
被围在中央的僧侣们环列既定,有八个小僧弥抬出一广四尺余的金盘,置于佛殿前,上面盖着漫天紫幞,紫幞上贴着各种龙凤花木形状的销金,华美异常。然后又有僧人设好方座,经案,香盘,蹬道栏槛等物什无不悉具,那些用来盛物什的锦绣檐褥,精巧奇绝,冠于一时。
过了一会,列于一旁的僧人开始吹锣击鼓,经案上灯烛相映,有僧人手提竹篮,罗列香花,漫天飞撒,又有人拥着一金饰佛子,二尺来高,慎重置于金盘之中。佛子落盘,众僧具皆垂目,口中念着佛号,其声震地,周围所有的善男信女也虔诚之至,合掌祈愿。
一时寺内再无喧哗,庄严无比,只见盘中金佛忽然沿着盘边周行七步,如同活物,霎时间四周的男女们瞠目结舌,不能言语,回过神来,便跪了一地,叩首跪拜,其心至诚。
见深将我抱在怀中,凑在我耳边低声道:“那金佛是宫中巧匠所制,内有机关,虽可行走,不过七步,便是全天下的人跪下来求它走第八步,也是不能的。”
待众人拜过,僧人揭去金盘上的紫幞,紫幞下是九条金龙,饰以五彩的宝玉,环列在金盘四周,龙口大张,口中喷出五色香汤,分别为青色都梁香,赤色郁金香,白色丘隆香,黄色付子香,以及黑色安息香。五色香汤注入盘中,大殿前香气四溢,盈盈袭人,须臾,盘满水止。相国寺的大德僧手举长柄金勺,缓缓用水自金佛灌顶沐浴,一旁众高僧齐齐唱念:
“今日灌沐诸如来,净智功德庄严聚。
五浊众生令离垢,愿证如来净法身。”
浴佛一毕,周遭的信徒便纷纷向僧人们求取佛水,祈福消灾。
我小心转过身,看着见深,手指佛像,坚定的开口:“我要你如他一般。”
金佛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其意为——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救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