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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鸿之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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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陲之地,药王谷中。
如此静谧偏远之地被浓浓雾气缠绕,凉意透骨,不知不觉中衣衫便被空气中的湿气湿润。摸了摸湿湿凉凉的衣摆,顾湮不掩心中不悦,大皱眉头。
“楼主,马上就要到了。”一路上伺候他的小厮见他面露不悦,便开口安抚道。
顾湮的眉皱得更紧了,却没有说什么。
“楼主,好歹这也是药王谷,你亲自前来也是不委屈的。”小厮又道,希望顾湮可以恢复常色。
顾湮却仍是皱着眉:“我之所以来不是因为这里是哪里,也不是因为请我来的是何人,而是我想来便来了。”
小厮连忙点头,他也知道自己楼主行事古怪,他前来的目的必定是他这个做小厮的不明白的。
顾湮这才缓了缓面色,跟着小厮往前走。
通往药王谷的路不宜行车,可是顾湮厌极了骑马。他不喜欢牲口身上的味道,所以连肉都很少吃。
“楼主,就快到了。”小厮又开口安抚了顾湮一次。
顾湮摆摆手:“我知道。”
小厮忙闭上嘴,不再多语。
顾湮忍不住心想,这药王谷的人可真是胆小之辈,堂堂药王谷居然坐落在如此偏远之处,而且还车马不通,占据易守难攻之地,若不是胆小是什么?
小厮却是不明白顾湮在想什么的,但见顾湮越走越慢,便只好也放慢了速度。
又走了有两刻钟的时间,两人方才走到药王谷的门前。
药王谷并没有顾湮想象中的那么大气,从外面看来倒有点江南小镇的古朴之感。顾湮看了一眼小厮,示意他前去敲门。
小厮点头,几步走到了门前,敲响了药王谷的大门。
应门之人很快就打开了门。那人瞧了瞧小厮,又朝顾湮处看了一眼。
“这是我们‘闻弦知歌’楼的楼主。”小厮冲那应门之人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得意。
顾湮却早已看向了别处。
天边有一只鸿,飞得低低的,盘旋了几圈之后才离去。顾湮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小厮走近,方才回过神来。
“楼主,人家请我们进去。”小厮道。
顾湮颔首,同小厮一道走进了药王谷中。
药王谷中房屋与房屋之间相隔甚远,谷中四处都种有草药。那领路的下人一路上不停的叮嘱两人不要乱跑,不要乱碰。小厮唯唯诺诺,顾湮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
终于走到了目的地,领路之人为两人推开了门,人却退了开来。
两人心想这可能是药王谷的规矩,便也没有再管那下人,举步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被浓浓的药味充斥着,刺鼻的味道让顾湮忍不住用袖子遮住了鼻子。
“顾楼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一个老者用苍老的声音说道,矍铄的目光盯着顾湮不停的打量。
顾湮倒是不在意,任他打量自己。
那老者将顾湮打量一遍后,才捻着胡须悠悠开了口:“顾楼主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成就,老夫着实佩服。”
顾湮仍旧不语,只是抬起头,似有似无地看了对方一眼,那傲慢又目中无人的态度让那老者脸色微变,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
“咳。”老者清了清嗓子,又开了口,“既然顾楼主不愿与老夫多做寒暄,那么老夫便开门见山了。”
顾湮颔首,态度不咸不淡。
老者皱眉,露出了几分不悦,但说到底也是他有求于顾湮,所以他只有忍耐。
“老夫那孙女幼时被山里的野兽咬了,自此以后也发了狂,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夫不忍心杀她,只好把她关了起来,这一关就是八年。八年过去了,她是发狂的次数越来越多,前几日还挣断了铁链,现在铁牢已经关不住她了。老夫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请顾楼主前来,希望顾楼主可以为老夫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
顾湮听着,一双神色暗暗的眸静静地看着对方,似是要判断他话中真假一般。
良久,顾湮才开口,道:“你是想让我解决这件事,还是想让我解决你的孙女?”
老者一怔,用力皱眉,脸色看起来十分难看。
“解决这件事便好,能饶她一命就饶她一命吧。”老者道。
顾湮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就叫人领我去看看你那孙女儿吧。”
老者捻了捻胡须,双目紧紧地盯着顾湮看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唤来了人。
药王谷的门徒领着顾湮和他的小厮二人来到了谷中一个山洞前。山洞外爬满青苔,一瞧便知此处有多么潮湿,而那洞内想必比外面更为潮湿。
顾湮忍不住皱眉——谁会将自己的亲孙女关在这么阴湿的地方八年之久?
怀着满心的疑惑,顾湮跟着那人进了山洞。进入山洞后是一道石阶,石阶上也满是青苔,顾湮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水滴砸在石头上发出了“嘀咚”的声音,一下一下在洞内回响,十分空灵。顾湮的衣衫被两面石壁上的水汽沾湿,衣襟处黏在脖子上让他大感不适。
才刚刚走了几步他便觉得很不舒服了,那那个被关在此处八年的人又当如何——顾湮不住地想,对这药王谷的厌恶感愈发强烈了。
终于走到了洞底,带路的人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洞底中央的火盆,灯光大盛,刹那间便照亮了整个洞底。
这里有一间铁牢,唯一的一间。铁很厚,牢很坚固,顾湮实在无法想象这里竟然是用来关押一个女子的。
顾湮缓步走到铁牢前。
牢内阴暗潮湿,洞顶的满是水珠,一滴一滴不停地往下落。牢内一角锁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顾湮猜那便是此处关押着的女子了。
那团东西缩在角落里,只是将一只黑亮的眼睛露在了外面。火光照着她那只眼睛,将它照得像一颗黑色的宝石一般。
顾湮凑在牢门前细细打量着她。
她衣衫褴褛,一双因为潮湿而发皱的脚丫子露在外面,脏兮兮的,看不清楚本来的颜色。她的脚腕上拴着铁环,连接双脚铁环的铁链已断,想必是她自己挣断的。细细的腿上隐约可见许多伤疤,伤疤上往外冒着发黄的脓水,又恶心又恐怖。
顾湮看着她,眼中没有透出丝毫情绪。
她动了动,双膝落地,飞快地朝着顾湮爬了过来,伸着手向顾湮抓了过来。
顾湮早有所觉,却没有躲,任由里面的人抓住了自己的衣襟。那双手也黑乎乎的,手腕也被铁环所缚,铁环嵌入肉里,与手腕血脉相连,两边的铁环被铁链连在一起,将那双手锁在了一起。
他看不到她的脸,因为她的头发像是恶心的黑色藤蔓,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脸上也黑黑的,发亮的地方就是她那只露在头发外的眼。她身上散发着恶臭,有点像牲口的味道,这让顾湮忍不住皱眉。
她揪着顾湮的衣领,眼中迸发着怒意与恨意。
“我叫顾湮。”顾湮轻轻说,双目平视她,面上没有一丁点表情。
她的眸动了动,接着手动了动,最后松开了顾湮的衣领。
“你...不...是...”她开了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堵住了一般,要用尽全力才能说出一个字,感觉既压抑又喘不过气。
“我不是什么?”顾湮轻声问,脸上仍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她用那只眼一动一动的盯着顾湮瞧,眼神静得如一汪潭水。
顾湮也看着她,与她对视。
突然,她一头砸在了铁牢上。
顾湮被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她用头一下一下砸着铁牢,头与铁牢相触时发出了如雷声般震耳的声音,也不知她到底用力多大的力气才能让这牢笼发出如此沉重的声音。
铁牢与石壁相连的地方因为她猛烈的撞击而落下了碎石。顾湮想,她这样撞的结果只有两个,一是她用她的命将铁牢撞开,二则是她将铁牢撞开获得自由。
顾湮看到有鲜血从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瞬间流满了她的整张脸。而她用手擦干净眼睛周围的血,然后继续撞,一边用头撞一边用脚踢。
顾湮突然明白了,她脸上、手上、脚上黑黑的东西不是什么秽物,而是干涸了的鲜血。
“停下来,再这样,你会死。”顾湮沉声道,像是压制着怒气一般压着声音说道。
她果然停了下来,瞪大眼看着顾湮,然后用那压抑着的声音一字一字道:“要...出...去...”
“我救你出来。”顾湮淡淡道。
可他身后那药王谷的人却急了:“不能放她出来!她是个怪物,她出来会把我们药王谷的人都杀了的。”
里面的人大怒,双手抓着铁牢用力晃,用全身的力气晃着。
“要...出...去...”她说,说话也用尽了力气,“放...我...”
“顾楼主,决不能让她出来,她会杀了我们的!”那药王谷的人还是用力的摇头,身子不停地往后退。
“答应我不伤人,我放你出来。”顾湮静静地说着,抬眸凝视里面的人。
她也看着顾湮,只是看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顾楼主,你...”那药王谷的人一惊,跳起来转身跑开了。
“我带你离开药王谷。”顾湮道,扬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凉的笑容,“我带你出去养伤,等你伤好了以后想回来报仇,我也不会阻止你。”
她看着顾湮,乌黑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些复杂不明的东西,然后她点了点头。
顾湮这又回头看向了那小厮。后者会意,举步走到铁门前,从怀中拿出一串钥匙,从中间选取了最小的一把,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牢门。
“出来吧。”顾湮对里面的人说道。
可到了可以自由的一刻,她却有些退宿了。
“出来吧。”顾湮好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她往后退了退,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举步往前。
也许是太久没有走路了,她走的每一步腿都在颤抖。
顾湮这又皱着眉看住了小厮。小厮会意,走进牢房内,背向她,道:“上来吧,我背你出去。”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趴在了小厮背上。
她很轻很轻,小厮将她背在背上感受着她如柳絮般轻盈的重量,心下一疼。
“楼主,这药王谷的人真是太没有人性了,怎么可以把她关在这里八年,八年...”小厮愤愤不平地说着,突然感觉原本有些湿凉的背上有了一丝暖意。
顾湮静静地看着泪水混杂着鲜血从她的脸上滑落,落在小厮的青衣上,怅然的叹息不自觉地从他口中吐出。
三个人出了山洞。自那黑漆漆的山洞里出来,眼睛一时不适应阳光的照射,顾湮和小厮都闭上了眼睛,而那女子还在洞里时就已经闭上了眼。
洞口早已被人团团围住,适应了阳光后,顾湮才看清楚了眼前的局势。
“不要睁开眼睛。”知道她一时还受不了阳光的照射,顾湮对小厮背上的人说道,然后自怀中摸出一块帕子交给了小厮,“给她蒙上。”
小厮会意,将她放在地上,为她蒙上了眼睛后,将她重新背到了背上。
“顾楼主,老夫是请你来解决这件事的,并没有允许你带走她。”那老者说道,目光严厉,声音冷硬。
顾湮视而不见,只是将视线落在那个从洞里逃出生天的女子身上。
“走吧。”他对小厮轻声说道,然后举步往前走去。
药王谷的人很快拦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们拦不住我的。”顾湮轻轻说道,仍是那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
“顾楼主,我们药王谷的人不是你说要带走就能带的走的。”老者怒然道。
顾湮掠了他一眼,用极为疏淡的语气说道:“看来你并不感激我为你药王谷解决了一个麻烦。”
老者变了变脸色,有些犹豫了。
顾湮却笑了:“我顾湮要带走的人,你们是拦不下来的。”
老者冷哼:“你小挟闻弦知歌’楼怎敌得过我药王谷?”
“你小小药王谷又怎敌得过整个江湖?”顾湮亦是冷然,“你以为我‘闻弦知歌’楼是凭什么立足于江湖的?”
老者微微一怔,有些疑惑地看住了顾湮。
顾湮轻轻一笑,略带轻狂:“就凭我顾湮。你可以不信,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死在你药王谷,你药王谷不出半月便会在这江湖上消失。”
“好狂妄的小子。”老者道,心中却有了怯意。
“我们大可以试试。”顾湮平心静气道,而他脸上越是平静就越是让人惊骇。
“师父...我们留不下他...”老者旁边的人开口道。
在他开口的一瞬,那如野兽般的女子便身子一颤,双手紧紧攒成了拳。
老者长叹:“你们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
顾湮微微抬首,领着小厮傲然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老者皱紧了眉。
“师父...”待他们走远,老者身边的人才再度开口,“这顾湮同不少江湖门派定下了约定,所以他说的话不假。”
“他和他们定了什么样的约,能让他嚣张至此?”老者勃然大怒。
“顾湮让那些江湖门派为他撑腰,定下的约说若是他顾湮被杀,他们全部要出来为他报仇。”那人道,颇为感喟地摇了摇头。
“哼,他顾湮凭什么?”老者未消。
“就凭他是顾湮啊。”
“哼,现在倒好,我们药王谷最大的秘密就被他捡去了。”老者说着,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这样也好,我就不信顾湮在那丫头手底下活得了。那丫头可是怎么也杀不死的怪物啊。”
老者说这话时,一股阴风从洞底冒了出来,洞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湮一路不停地将她带回“闻弦知歌”楼。
回到“闻弦知歌”楼的时候,她已经烧得失去了意识。
“去把大夫叫来。”一落脚,顾湮就指使人唤来了大夫。
“闻弦知歌”楼的大夫姓郝,名字叫郝医。虽然现在的天下第一名医是沈白术,可郝医的医术却绝不亚于沈白术,只是他没有闻名天下罢了。
郝医从睡梦中被人叫醒,满怀不悦地来到了楼内,看到顾湮难得的风尘仆仆之姿着实感到高兴。
“嘿,看你还得瑟,病了?”郝医忍不住揶揄道。
“不是我。”顾湮淡淡说着,全然不将他的调侃放在眼里,“人在楼上,你随我来。”
郝医觉得无趣,只好迈开步子,随顾湮上了楼。
三楼客房的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像是从臭水沟捞出来的人。郝医乍一看着实被吓了一跳:“天哪,这是你捡回来的?怎么这么脏,这么臭?”
“她伤得很重。”顾湮淡淡,站在桌前洗手,一根根指头慢慢地洗,十分认真。
郝医觉得再跟顾湮多说也是无益,便径自走到床前,为床上的把脉。
片刻后,他收回了手,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顾湮看着他,没有开口问话,只是等着他给自己一个回复。
郝医长叹了一口气,犹豫着开了口:“真是个可怜的人。”
“怎么说?”顾湮问。
“她是个药蛊。”郝医道,眼中满是悲悯,“就是将数十种蛊一起丢在她的身体里,让那些蛊自相残杀,剩下的那只蛊与本体合为一体,让本体成为一个打不死、伤不了的怪物。”
顾湮皱了皱眉,示意郝医继续往下说。
“她根本不需要我治疗,等修养几日她就能痊愈,因为她体内的蛊可以自我修复。”郝医说着,怅怅一叹,“可惜她是个失败的药蛊。”
顾湮挑眉,露出了一丝狐疑。
“她不仅强大得不像个人,思想也跟只野兽一样单纯。我说的失败并不是说她自身有什么问题,而是针对药蛊来说的。一般来说,成功的药蛊连思想也是没有的,药蛊的存在就是让制造者使用的,他们会对制造者惟命是从,可是她...还保留有自己的思想。”
“这种非人的东西是怎么产生的?”顾湮淡淡问道,从他脸上看不出他对此事的兴趣,但是郝医知道他既然问了就是想知道的。
“是药王谷的人想出来的。”郝医鄙夷地笑了,“药王谷的人从医,武功却差得要命。没有人能既医术高明又武艺非凡的,所以药王谷的人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将进谷的幼儿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专门学医,一部分就用来制造成药蛊。想必,她就是用来制造成药蛊的小孩儿中的一个。”
顾湮忍不住冷冷一笑,满是讥讽。
“除了身体奇特了一点外,她与常人无异。”郝医说着,扭头看住了床上的人,“信不信,她明天早上起来就可以又蹦又跳的了。”
顾湮不语,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渐渐失了神。
“你确定要把她放在这‘闻弦知歌’楼内?”在顾湮手臂上敲了敲,郝医问道,“我总觉得她有点危险。”
顾湮淡淡一哂:“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有什么危险的。”
听顾湮这么说,郝医也觉得没什么可以再多说的了,同顾湮交代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顾湮扭头看着床上那个脏兮兮的女子,轻轻皱起了眉——八年。
翌日,她醒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惊得跳了起来。这一跳牵动身上的伤,疼的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哎哟,姑娘,你醒了啊。”一位妇人在她跳起来的一瞬走了进来,慌忙冲山前扶住了她。
被陌生的人碰到,她大惊,用力推开了那妇人。饶是那位妇人身体健壮也被她这没用什么力气的一推推到在了地上。
妇人“哎哟”一声,疼得龇牙。
这时,顾湮推开门进来了。
看到屋内的状况也不感到惊讶,只是平心静气地对她道:“这位常大娘是我请来照顾你的,她不会害你。”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让她带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顾湮道,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常大娘。
常大娘晃了晃脑袋:“这位祖宗力气大得很呐,她不让我碰她。”
“别怕。”顾湮这又转头对她说道,“洗干净了,再跟着常大娘来找我。这是我‘闻弦知歌’楼,不是药王谷,在这儿没人会害你。”
她动了动身子,抬了抬手,然后才点了点头。
常大娘这才放下心来,拉起她那挂着铁链的手,将她领出了房间。
常大娘带她来到了“闻弦知歌”楼后院的澡堂里,让她坐进了水里,自己则撸起袖子为她擦拭后背。
她背上的黑色痕迹很难洗去,洗下来后将池水染成了红色,一片骇然。
常大娘也吓了一跳,但总算是胆大之人,很快就静下心来,一下一下温柔的擦拭着她身上的秽物。
“真可怜。”常大娘又是感慨又是心疼,一遍一遍地叹息着。
她只是缩成一团,任由常大娘为自己洗澡。
当看到她那铁环血肉相连的手腕时,常大娘惊得落下了泪。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这是...这是怎么弄的?”常大娘用力摇晃着脑袋,觉得自己看到的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她瞪大眼看着常大娘,看着她的泪水,看着她满脸的同情,终于张了张嘴:“不...要...哭...没...事...”
听到她这嘶哑的声音,常大娘更是一惊,咬着唇没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将心比心,这要是她家闺女她可得伤心成什么样啊,想到这里常大娘更是难过的,对她更是温柔了。
二楼房内,顾湮和孟未及面对面坐着。
顾湮一脸惬意地喝着茶,而顾楼主的好友孟未及则一脸吃惊地看着他。
张了张嘴,孟未及开口问道:“你说让我教她武功?”
“你不愿意?”顾湮轻轻道,并不在意孟未及是否愿意。
孟未及有些恼:“她是药蛊啊,是从药王谷那变态地方出来的东西,她不会咬人吧?你问我愿不愿意?我当然会怕她咬我。”
郝医在他旁边不停摇头:“没见识,都说了是失败品了。”
“你都说了是失败品,那肯定是有什么问题的。”孟未及瞪大眼,一脸的不乐意。
“真是没见识。”郝医不禁骂道,“谁会咬你,猪都不会咬你。”
“猪本来就不咬人。”孟未及同他斗嘴。
“你怎么知道?你是猪啊。”郝医也不甘示弱地斗了回去。
顾湮坐在一旁喝着茶,连看戏的兴趣都没有,只是盯着别处,怔怔出神。
顾湮从不和郝医或孟未及中的任何一个斗嘴,他不屑做这种事,所以这两个人通常一斗就斗个不可开交。一直斗到房门被推开,两人才齐齐停了下来,齐齐往门口看去。
常大娘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屋里的三人,那样子像是捡了什么宝贝一样。
“怎么?常大娘你笑得跟花儿一样做什么?”孟未及皱皱眉,道。
常大娘也皱眉,啐道:“怎么说话的?我给那位姑娘洗干净澡了,给她换了身衣服。”
“那又怎么样?”孟未及别开头,一点兴致也没有的样子,“难不成换身衣服就等于换个人了?”
“这话还真没说错。”常大娘笑,用力一拽,将身后的人拽到了身前。
这一下,孟未及是吓傻了。
眼前的女子肌肤若凝脂,青丝如绸缎,双眸似墨玉,一张瓷娃娃似的精致小巧的脸——宛如仙子下凡,惊为天人。
她双颊微微发红,似乎是有些羞怯,那双眼自始至终垂着,只是那垂下来的睫毛也掩盖不了那双眸中的光彩。
“未及,你可愿意教她武功?”顾湮问道,语中略带笑意。
孟未及毫不客气地伸手揍了郝医一拳:“你说她是怪物,有这么美的怪物吗?瞎子。”
郝医蹙眉,闷闷想着,她刚到的时候可看不出来长成什么样。
“你叫什么名字?”孟未及问道,而这个问题顾湮从没问过,也没想过要问。
“惊...蝉...”她回答道,讷讷的。
“啊?”孟未及没有听清楚,便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什么?”
郝医不耐烦地插了嘴:“你会写字吗?”
她摇头,很认真很认真地道:“我...叫...惊...蝉...”
“惊什么?”孟未及仍然是一脸茫然。
顾湮倒是听清楚了,便替惊蝉回答:“她说她叫惊蝉。”
“名字倒是很好听。”郝医点点头,眼中隐约透着几分赞许。
惊蝉却皱起了眉:“不...喜...欢...”
“为什么?”孟未及奇道。
一直波澜不惊的顾湮缓缓道:“或许是因为恨。”
惊蝉一惊,慌忙点头。
顾湮冲她淡淡一笑:“不用不喜欢,就这样记着恨也好。”
惊蝉用力点头,双目中迸发着浓浓的恨意:“我...要...毁...”
“等到你有那个本事再说吧。”顾湮道,把玩着折扇,挪开了视线。
孟未及却显得很兴奋:“从今以后我教你武功,你要好好学,学好了好报仇。”
惊蝉颔首,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只好又点了点头。
点过头后,她不由自主地往顾湮处看了过去,而后者只是把玩着折扇,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被窗外的阳光蒙上了一层淡淡金色的他在惊蝉看来宛若天神。
惊蝉在“闻弦知歌”楼中留下了。孟未及每日都会来楼里教她武艺,而她也学得格外的认真。一招一式全部记在心中,然后反复琢磨。学会了新招式,她就会和孟未及对上几招,所以进步格外的快。
郝医也时常光临,为她把把脉,顺道研究她体内的药蛊。可是她却很不喜欢郝医,因为郝医是个大夫,她厌恶大夫。为此,郝医觉得很头疼。
顾湮偶尔会来看她,但是逗留的时间不长。只是站在一旁看上半个时辰,然后匆匆离开,好似并不关心。
因为周围说话的人多了,惊蝉说话也顺溜多了,甚至可以和孟未及斗上嘴了。孟未及很高兴,乐此不疲地逗着她玩儿。
惊蝉的性子像个孩子,纯真无邪又有些许敏感。因为害怕黑暗,睡觉时她都要点燃一室的蜡烛。因为不喜欢大夫,所以郝医一来她就躲进衣柜。因为想要报仇,所以用心习武。
她的这些习惯,孟未及时常透露给顾湮听,可顾湮只是心不在焉的听着,记住了多少无人能知。
惊蝉喜欢的只有一件事,便是顾湮的出现。每当顾湮出现,她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就会绽放出动人的光彩。
夏去秋过冬走春至。
不知不觉地,惊蝉在“闻弦知歌”楼待了差不多有一年了。
“闻弦知歌”楼的紫玉兰从无花至花开满枝头,楼内因为这些玉兰花开得很盛而变得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惊蝉仍然每日习武,在那紫玉兰底下,翩翩起舞。剑与人融为一体,将裙衫舞起,将地上的残花和落叶卷起来,随着蹁跹的身姿一起舞动。
她越来越美,只是那稚嫩的五官依旧稚嫩,那孩童般的性子一点变化也没有。她有八年的时间是在阴暗中度过的,所以没有人认为她能在这阳光底下活得如此灿烂。可当她那灿烂的笑容在这紫玉兰树下绽放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惊了。痴痴地看着这个女子,渐渐失了魂。
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在阳光的照射下愈见晶莹,通透得像是要消失了一般。她自一个又脏又臭的怪物蜕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如不是早知道她来自药王谷,楼里的人一定会以为她自天上而来。
等到她停下来,伸手接住那瓣缓缓飘落的花瓣时,围观的人都未能从惊艳中回过神来。直到她看到顾湮,直到她小跑到了顾湮面前,那些人才元神归位。
“给你。”她对顾湮道,笑容可爱。
顾湮自她手中接过那花瓣,不言不语,亦没有笑。
她也不觉得失望,只是笑,笑得灿烂。
“顾湮,你都不会对我徒弟说句谢的吗?”孟未及愤愤不平道。
顾湮瞥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惊蝉,开了口,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话:“要不要请个夫子教你写字?”
惊蝉微微一怔,刚想要点头,却被孟未及打断了。
“学什么写字,习武就好了,学会写字成为你这样的斯文败类怎么办?”孟未及道。
顾湮没理她,继续看着惊蝉,问:“若是想学,我为你请个夫子。”
“哟,楼主怎么想到要给我家姑娘请夫子了?去年你怎么没这心思呢?”常大娘也忍不住揶揄。
顾湮淡淡:“只是想起来了,便问问,若是没有兴趣也无妨。”
“学,想学。”惊蝉抢在其他人前说道。
“好。”顾湮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匆匆离去了。
惊蝉杵在原处,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痴痴的。
楼里的人都知道惊蝉对顾湮的心思,只有顾湮一人像是不知道一样。
顾湮说到做到,第二日就将夫子请来了。请来的是个老夫子,很有耐心又很认真。他也不求惊蝉能立马学会,所以教得很慢很细。
惊蝉学会的第一个字是顾湮的“湮”字。她连意思都没有问,只管夫子要来了这个字,一遍一遍的练习。练完最后一个,她便欢欢喜喜地拿到顾湮的房间,双手捧到顾湮面前。
看着她用还拴着铁环的手捧着字到了自己面前,顾湮突然皱了皱眉,然后一言不发地收下了。
孟未及在一旁看得想揍人,再看惊蝉仍旧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他气得拂袖而走。
惊蝉也不在意,仍是在闲暇之时,一遍一遍地练习那个“湮”字。
在惊蝉看来,她在“闻弦知歌”楼的日子倒是过得很快活的。孟未及对她很好,郝医人好只是态度不好,常大娘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夫子细心地教导她,而顾湮...顾湮虽然对她不冷不热的,但他对谁都如此,所以她也不会为此感到难过。
八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为她换来了今时今日,她觉得很感激,只是那恨她一刻都没有忘记,因为她叫惊蝉,这个名字提醒她。
她只想将武功练得更好一点,好到可以毁去药王谷,然后全身而退,再回到这里。只可惜,上天似乎没有要成全她的意思。
这一日,夜很静,屋外有蝉鸣声。这微弱的蝉鸣声对惊蝉来说很刺耳的,毕竟作为药蛊的她听力比常人要敏锐。被蝉鸣声吵得睡不着觉,她便坐到了书桌前,在白纸上一遍一遍地写着“湮”字。
屋外的脚步声让她不禁一惊,如野兽般的神采从她墨玉般的眸中透了出来。
她拿起剑,夺门而出。
为了不惊醒楼中的其他人,她将脚步放轻,然后寻找那微小的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来到了顾湮的房间外。
顾湮嗜睡,很早就躺下了,所以屋里没有火光。
月光的照射下,她清晰地看到有三道人影落在顾湮房间的屋顶上,他们拿着刀,想必是来刺杀顾湮的。
惊蝉心下一惊,一个纵身,落到了三人中间。
那三人被惊蝉所惊,愣了一瞬,接着举刀落向惊蝉。
惊蝉怕这三人将屋内的人惊醒,伸手一抓,一纵身将其中一人带下了屋顶。其余两人想也没想便追了下来。
惊蝉抓着那人一路将其他两人引到了“闻弦知歌”楼外的大街上。
将抓着的人一把扔在地上,惊蝉这才看清楚了来人的脸——他是药王谷的人。
药王谷的每一个人她都记得,因为恨到了极点,所以那一日她将药王谷中每一个人的脸都牢牢记住了。
“药王谷?”惊蝉咬牙问道,恨意不停地从齿缝中冒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那人也是一惊,万万没有想到惊蝉认识自己。
“我是惊蝉。”惊蝉回答他,掐住了他的脖子。在她掐住他脖子的一瞬,向着她攻来的人也停了下来。
惊蝉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想到郝医所说的药蛊一事,顿时心中明了。
“他们是药蛊?”惊蝉冷声问道,迫人的目光将那人逼得死死的。
“是,他们是成功的药蛊,而你是个失败品。”那人被她掐得有些喘不上气,却仍然一脸视死如归。
“我庆幸自己是个失败品。”她道,松开那人,拔剑,回身。
血光四溅,落在了她胜雪的白衣上,她也似未察觉一般。
转身再度掐住那个人的脖子,惊蝉一字一句问道:“你来做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
“我是不会说的。”那人说道,眼看就要咬舌自尽了。
惊蝉想也没想,抓着他的下颌往下一拉,将他的下颌拉得脱臼,而他也疼得没法儿再咬舌。
“你们要干什么?”惊蝉又问道,接着又折断了那人的手臂,“回答我!”
话落之时,惊蝉又将那人的下颌接了回去:“说!”
“我们要顾湮的命,只有他死了,我们药王谷的秘密才不会被人发现。”那人一脸惊恐地回答道。他不会武,也不似药蛊那般身体强大,所以他胆小。
惊蝉脸色一变,失了神,手下使力将那人掐死了。
垂首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惊蝉突然觉得很害怕,怕得蹲在了地上。那些难忘的、蚀骨的回忆一幕幕涌上,似要将她的脑子压坏。
药王谷谷主可憎的嘴脸在她脑中盘旋,那个她曾经痴心付与的人的音容相貌在眼前不断浮现。那些药蛊在她体内蚕食对方时带给她的疼痛感在这一刻重现,她只觉得四肢冰凉,腹内绞痛。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阴黑潮湿的洞穴中,不见天日,毫无希望。
她和所有人一样普通,唯一不同的或许是她是一个孤儿。被人卖到药王谷,然后前途未卜,命运自此交托给药王谷谷主。
和她一起来到药王谷的还有其他十四个孩子,他们中间有五个日后成为了药王谷的大夫,其他九个跟她一样用来制成药蛊,可是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了。其他八个人有的因为忍受不了蛊在腹中缠斗而了结了自己,有的却是被活活疼死的,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了,可惜她还是一个失败品,因为她有自己的思想。
她这个失败品本是要被杀掉的,只因为谷主舍不得,所以她活下来了。药蛊耗费了太多药王谷的人力和物力,她成为了他们可以用来研究的唯一一个活物,那成为了她活下来的价值。
药王谷的人都当她是个怪物,没有人敢靠近她,没有人同她说话,没人拿她当做是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是谷主的大弟子。他同情她,所以与她说话,送她东西,对她好。她以为那是爱,以为她和他相爱。她也对他好,一心一意,很执着。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获得幸福,可幸福那东西好像跟她没有关系。
有一日,她从药王谷其他人那里听到了他的婚讯,他要成亲了,可对象却不是她。她很生气,跑到他面前质问他,他只说他没有办法。
她以为他是真没有办法,所以替他想办法。只是她想的办法让人害怕——她杀了要跟他成亲的女子——用如钢铁一般的牙齿咬死了对方。
当药王谷的人看到她满嘴的血时全都吓呆了,哭着嚷着说她是个怪物,而他是嚷得最厉害的那个。她不明白了,困惑了。
她问他:“你为什么要怕我?难道你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是人?”
他回答她:“你难道是人吗?”
她惊讶,接着伤心难过失望不解。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像是个被夺走了宝贝的孩子,哭个不停。她明白了,他对她再好,也不曾认为她是个正常人。他不曾想过要跟她在一起,所以弃她而去时不曾觉得自己有错。
这一次连他都没有同情他。她被药王谷的人围了起来,他们要杀了她,可是刀剑刺在她身上,穿过了她的身体,鲜血流了满地,可她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大家怕了,惊恐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她伤心得忘了反抗,就那么被人绑住了。
等到反应过来后,她不停地挣扎,挣断了绳子,然后向着那个她曾视为生命的人扑了过去。
那个曾经对她很好很好的人却用剑刺伤了她。
人们开始用石头砸她,石头砸到了她的头,她只觉得头昏却不觉得疼,因为某个部位的疼痛超过了任何一种疼痛。
她瘫倒在地,很快被人用铁链绑了起来。
她挣扎,睁大眼将周围的人一个一个记住了。
她挣扎、哀嚎、哭泣,可是周围的人视而不见。他们拖着她,拽着她,不曾想过她是个女子,更不曾想过她和他们一样是个人。
她被关进了石洞的铁牢里,他们想杀她,可是谷主还是舍不得,因为她是个有用的失败品。于是,她在那石洞里被关了八年。八年的时间让她忘记了很多东西,忘记了怎么写字,忘记了怎么说话,忘记年岁,唯一没有忘得便是她被关进来那一日她心中的不甘和怨恨。坐在那牢里,她最常幻想的便是出去以后将外面的人挫骨扬灰,将那个伤了她心的男人的心剜出来踩碎,将那毁了她一切的谷主剥皮拆骨。
她越幻想就越是恨,恨到用脚踹那铁牢,用头撞那铁牢。她的身体异于常人,所有的伤在一夜见就会愈合,生了病也无需吃药,她甚至不用吃东西,只要仰着头喝洞顶上掉下来的水就能活。
八年,唯一支持她活过那八年的只有满腔的仇恨。她不曾忘,也不能忘,她只是在这里过得太开心了所以不想去记起。她知道她不能一直这样开开心心的在“闻弦知歌”楼里活下去,她也知道她不能无忧无虑地活在顾湮身边。
她是喜欢顾湮的,比喜欢还要多一点,她不曾奢望过顾湮对她动心,她不敢。顾湮拿她当人,这对她来说已是莫大的幸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如此,她已经满足。
今日,再碰上从那里出来的人,她受不了了。浓浓的恨意从胸腔喷涌而出,伴随着对顾湮的不舍堵在了她的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们毁了她,现在又要伤顾湮的性命,这叫她如何忍受。
她要报仇,要毁掉药王谷,只有毁掉它,她才可以了结自己的恨,才可以,保护顾湮。她要去药王谷,要化身修罗,将那里变成炼狱。唯一让她不舍的便是顾湮,疏淡的顾湮,带给她光明和希望的顾湮,待她如人的顾湮。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平复了汹涌的心情。冷静下来的她起身驮起那三具尸体,在他们身上捆上石头,将他们投入了河中。
接着她回到“闻弦知歌”楼里,走到顾湮屋外,走到他窗下的紫玉兰下,仰着头看着他的窗。窗户紧闭,屋内一片漆黑,可惊蝉却觉得自己好似看到顾湮站在窗前,仍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双目仍然不知道落在那里样子,依然是那副神游在外的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他那样淡,对她跟对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可自己就是会因为他而心动。或许...或许就是因为他对她跟对其他人一样。
她就那么站着,直到东方既白,太阳隐约有了抬头的势头,她才提着剑离开了。轻得像只鸿,惊得像只蝉。
“谢谢”是她留在“闻弦知歌”楼最后的话语。
终于,她孤身一人回到了药王谷。
药王谷容貌未改,一直躲在这深山老林里,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
她掠过药王谷的高墙,落在了谷内,剑落之处,鲜血四溅,人头尽落。
鲜血溅起,落在她雪白的衣服上,一朵一朵宛如盛开的花。药王谷的人吓得像寒蝉一样,任由她一剑一个,然后一个个倒地。
杀人时,她的身姿一如那日在“闻弦知歌”楼的玉兰花树下起舞,只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开心。越是往深处走,她越是觉得心中空虚迷茫,看不见未来。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那个她曾经爱的人。再见他时,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喜欢他了,他那样懦弱,那样伪善,他连替顾湮提鞋都不配。
手起剑落,他的心被她挖了出来,被她捧在手中。她皱了皱眉,只觉得一阵恶心,便将那心随意地抛弃在了地上。
貌若仙子的她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化身成了修罗,将这武林圣地化作了炼狱。周围的人惊恐的躲避,哀嚎,可是她置若罔闻。他们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这样被她夺走了性命。
只有少数几个看清楚她那双墨玉般美丽的眼睛的人知道这个女子曾经被他们残忍地伤害,被他们关在那阴冷潮湿的洞底八年。她终究还是回来报仇了,终究还是恨的,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恨里还有这对心爱之人的守护。他们不知道她在为自己报仇的同时,也为了保护身在远方的某个人浴血奋战。
她并非无敌,杀到最后,药王谷的其他药蛊倾巢而出,将她团团围住。他们比她还要像怪物,他们不怕疼也不怕死,打伤了还可以站起来伤她,受了重伤也还能够苟延残喘一会儿。她伤他们,也被他们所伤。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她看到了药王谷的谷主,那个老者,那个毁了她一生的人。她再也顾不了那些与自己厮杀的药蛊,奋力一跃,跃向了那老者。
她像个仙子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她像个修罗,一脸无情地用剑穿透了他的身体。直到她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他才想起来这是十多年前他选出来的药蛊。属于她的孩童时的脸孔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时候双眼睛里只有纯真和对未来的渴望,而这一刻,这双眼里只有恨。
她杀了他,而她身后的药蛊在她的剑刺穿老者身体的一瞬挖出了她的心脏。她的心脏在别人手中跳动,却也阻止不了顾湮那疏淡迷离的神情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怪物!怪物!”她依旧可以听到有人这样叫她。
她想要反驳,她曾经没有反驳,现在却无力反驳——“我不是怪物,我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女子”。
她倒在了地上,那些药蛊随着那老者的死去也失去了意识。
蓝天和在天边盘旋的鸿是她映入她眼中的最后的风景,可是她没有注意,她只看到了顾湮。
惊蝉离开的第二日,常大娘就跑到了顾湮的房内通知顾湮了。
“惊蝉不见了。”常大娘咋咋呼呼地同顾湮的说着。
顾湮一脸平静,什么也没有说。
倒是随后而来的孟未及和郝医急得要命,嚷着吵着要去找她。
顾湮也没有反应,只是换好衣服,拿着不曾离手的折扇出门去了。
孟未及气得跳脚,叫唤着“我再也不会回‘闻弦知歌’楼了”。
急归急,孟未及还是第一时间派出人手去寻惊蝉去了,可是哪里都没有看到她的踪影,哪里也打听不到她的消息。
孟未及无奈,渐渐放弃。
一个月后,药王谷被神风寨所灭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江湖。曾经名噪天下的药王谷从此成为了历史。
孟未及听了这消息只是叹息:“可惜了,惊蝉还想着报仇呢。”
顾湮却皱了皱眉,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孟未及和郝医问他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回答。
等到他们俩离去后,他才默默地从一本书里拿出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湮”字,未成大器的笔触,工整简单的笔划。
顾湮拿着那纸看了好一会儿,才将他重新夹回了书中,与书中枯黄的花瓣夹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