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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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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荣平就如同他那一代第一批公派留苏的那些人一样,有最好的专业素养,最好的艺术气度以及天然的骄傲。
他就像从来都不会疲惫一样,除了上课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一间空教室改成的画室里渡过。他有厚厚一摞从十年浩劫中神奇地保存下来的精美画册,有很多阮梅无法阅读的俄文书籍。他除了会在课堂中细心指导外还会在闲下来的时候将那些书中的评论念给阮梅听。
是的,他钟爱这个冒失而又有趣的小家伙。阮梅就像他年轻时一样有最好的基础,最大的好奇心和最快的学习能力,假以时日,她将会变得如同阮老师当年所说的那样,比他做得更好。
他给她订阅当下的杂志,给她买昂贵的画材,带她去各处写生,甚至不远万里地陪她看展览。因为他很享受那种亲手栽培人才的感觉。
阮梅学的很快。得益于幼时就养成的良好的习惯,她足以在这个最容易躁动的年纪里老老实实地坐在画架前一动不动地画上一整天。
何荣平在自己的画室中为她腾出了一块地,这样就能让她在课余有一个能够继续练习的地方。他给阮梅留了很多作业,画多少画,看多少文章,满满地安排掉她所有的时间。
阮梅有时候会觉得,何荣平是个很复杂的人,情绪化,不受控制。
他会在阮梅状态不好的时候摸着她的刘海说那些好听的话哄她,却又会在她偶尔闹脾气不想画的时候一怒之下砸了所有工具,他会半拥着她在长长的湖堤上散步甚至牵她的手,却从来没有夸过她长得漂亮或是衣服穿得好看,哪怕是半句。
她还是叫他“何老师”,他也还是叫她“小家伙”。
几年时间,阮梅在不断长大,何荣平却一点都没变。
没变的不只是这些,还有他身边那些漂亮的女人们。他还是和十年前一样珠翠环绕。不同的是这一回阮梅能看到的变得更多。她知道了他对模特的要求,也明白过来这个男人在自己最在意的画面上会丢掉平日里所见的气度,变得粗暴,甚至喜怒无常。
她曾经看到何荣平为连续几天大变的光线而发火,最后却迁怒在迟到的模特身上。那匆匆赶来的女人躲在帘子后面还没来得及解开衣服扣子就被他连拖带拽狼狈地赶出了画室。而几天后她又能看到何荣平手中持着两张戏票带着这个从别的画室下课出来的模特走出校园。
阮梅说:“何老师,今天我能不画了么?”
何荣平皱着眉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她说:“我想过生日。”
何荣平手里捏着木炭条哈哈大笑:“你是在问我要礼物么?”
阮梅说:“其实我生日是昨天,但是昨天……”
昨天她为何荣平留了太多作业而发脾气,她说她再也不想画了,她讨厌那些染在身上洗也洗不掉的颜色,她讨厌会熏得她满头满脸味道的调色油,她讨厌那些天天要画很多时间伺候的画笔。何荣平一巴掌掀翻了她的调色板,颜料沾在她的新衣服和她花了一个多小时盘起来的头发上。她尖叫着把何荣平赶出了画室,把自己关在里面哭。
何荣平在外面敲门,说:“你给我滚出来。”
她吓坏了,那时候的何荣平看上去没有半点平日里的从容和潇洒,彻底像个要杀人的疯子。
等校工拿来钥匙打开门之后,她还以为何荣平会冲进来将她轰出去,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很绅士地谢过校工之后走进来把画室收拾干净,拿出一方手帕帮她把脸擦干净,然后陪她出去买了一身新衣服,就好像刚才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阮梅说:“何老师,昨天那件衣服是你赔给我的,不能算礼物。”
何荣平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个小家伙说:“我现在才发现你居然学会提要求了。”
阮梅说:“你把我的生日搞砸了。”
何荣平伸手摸摸她的刘海:“好吧,是我不好。这个罪名很大啊。那么你要什么礼物呢?”
阮梅抬头看他。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她抓住何荣平停在她额头的手,把它放到了她胸口。
何荣平说:“不,小家伙,这样不好。”
阮梅说:“为什么?”
何荣平把手收回来:“你太小了。”
阮梅说:“那是你觉得。”
何荣平没往下说了,因为阮梅解开了领口的三颗扣子,再一次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胸口:“上星期那个女人,比我还小。”
何荣平摇摇头:“别拿你自己跟那些女明星比。”
阮梅脸一下子黑了下去。
何荣平笑了起来,好像顽童的恶作剧得逞了一样:“你比她们干净漂亮多了。”
何荣平并没有如阮梅所愿。他只是说还不是时候。
阮梅不知道所谓的时候是什么。她意识到自己不喜欢何荣平身边那些从来都没有减少过的莺莺燕燕,不许何荣平在展览上放开挽着她胳膊的手去和别的女人握手,她甚至喜欢在课堂上何荣平在示范的时候站得离他很近很近,在脸颊上,脖子上抹上好闻的雪花膏,让周围的同学都不由得皱眉。而何荣平迁就她所有的这些举动,却偏偏还是说“还不是时候”。
何荣平喜欢那些飘忽不定的光线,喜欢很多一瞬即逝的天气,如同雾,如同晨曦和日暮。他对不同的气候、季节和时令中光线的不同有敏感的把握能力。
他可以不要最好看最合心意的模特,却一定要挑最适合的角度和光源,并且不断地向阮梅灌输这一点。
事实上阮梅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当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被无法掌控的东西牵制,并且因此而喜怒,却屡屡在可以选择的东西上作妥协,这样的人会在一生中失去很多。
当她这样对何荣平说的时候,他正在细细地为那些已经静置干燥了半年之久的作品刷上一层明亮的油。那些画里各种各样的面庞、躯体或是风景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呼之欲出。
何荣平像那些讲究一切细枝末节的纨绔子弟一样讲究画面,爱护那些作品胜过站在他边上的这些活生生的人。
何荣平将手中的排刷放在一边的角落上,退后几步眯起眼睛看自己的画。
他穿着并不是很干净的衬衣马甲,卷起的袖口上沾上了颜料。他的裤脚边缘和鞋面上有灰尘,甚至一两点金色的油渍,但他还是优雅的,并且充满力量。
何荣平说:“小家伙,你想得太多。所谓的牵制是很简单的,你的一切都将为一个重心妥协,而这就是你的生活。你已经做了选择,而你有这个天赋,值得你这么去做,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阮梅总是很难去辩驳何荣平,哪怕不是出于师生关系这一层面,何荣平说话的语调中带着的那份不容置疑总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同意他的话,哪怕再不情愿,到最后也会笑着点头。
他会在忽然之间跳出来把阮梅的习作批驳地一无是处,让她哭着摔门而去。等到她哭够了,带着怒气和不甘心回来的时候,他总是会坐在画室角落那一摞厚厚的旧报纸上,一份一份地把它们裁成合适的大小,然后放进一个塑料袋里装起来挂在阮梅的画架上。他的脚边会掉满一圈的烟头,上课时总是喜欢揣在兜里的手在离开教室后几乎就没有断过夹着一根烟的工作。
何荣平会在阮梅离开画室的这段时间里把屋子里弄得像是个失火现场一样烟雾缭绕。等到阮梅开门进来的时候,他就缩在青灰色的烟气里,身上沾着灰白碎片的烟灰。他用细长的手指弹一下烟,掸去衣领上的碎屑,那些烟灰就在阳光中跳舞的灰尘里穿过,落到地上和他的鞋面上。
阮梅怒气冲冲地拿过门背后的扫把和簸箕,不停地警告他再这么下去早晚会被赶出画室,一边开窗通风,然后把那一地狼藉收拾干净,再拎着已经空了的热水瓶去水房打水。何荣平跟在她身后,接过打满了的水瓶提在手上,然后搂住她的肩把她拉进怀里,两个人在灯光昏黄的长长走廊里踩出重合的脚步声,同路过的人用一样的方式打招呼。
何荣平把烟灰弹进她刚倒干净的罐子里,然后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小家伙,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当你将来站到人前的时候你会听到各种声音,你也会明白再好的技巧和天赋也不过如此,你能画得出来的,别人也一样能,唯一不同的是你相信自己能构思出来的是最好的,而别人则期待在评价中来定义自己的成功与否。”
阮梅说,这一点也许她不用学的太好,因为她有何荣平给她保驾护航。而她唯一需要学会面对的是何荣平时常发作的近乎苛刻的责难。
她偶尔向父亲抱怨何荣平更胜一筹的独断专制,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恃骄恃宠全然不像个正经八百的学生对待老师该有的恭敬态度。
她说:“他怎么能这样骂我!世上那还会有人说得出比他更刻薄的言语来。”
或者更过分的,她会说:“他根本就不把人当成是人看,好像旁人对他来说都是可以随便责骂随便安置的,难怪他到现在都没有人愿意同他成家!”
阮梅这样说的时候,父亲就会叹气,放下手中的报纸杂志,将眼镜摘下来放在手边的茶几上:“何荣平是你的老师,你不该这样说你的师尊。”
“他这个人……”阮梅嘀嘀咕咕地不知想说些什么。
“他这个人……”父亲还是叹气,“他曾经是我最好的学生,就像你现在对他来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