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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杰洛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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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月流和布兰特终于离开矿脉区时,两人均是伤痕累累。
乱月流扶着布兰特靠在大树边,检查了一遍四周情况,再回来查看他的伤势。很好,光是脸、脖子和手臂,就是八处擦伤,四处剑伤,还有一处被火隔着衣物烧红的痕迹。她抬眼怒瞪。
“我不是说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吗?连路都走不了的白痴你逞什么能!”
布兰特本来恢复了七八成体力,现在也没多少力气了。他轻勾嘴角,微眯着眼,一只手不动声色地移上乱月流的肩。
“如果刚刚我不挡,那个人的剑就会砍在你肩上。”
“我会躲!就算这一次我没看清,那么那三个人的掌呢?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还硬冲上去干什么?!”
“你拿背去挡,这叫什么准备好了!如果真让你这么做,你的脊椎就完了。”
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抚上她的背。这个动作,让乱月流看到他肩膀衣服上一处尖牙咬破的痕迹。她倾身过去,眉皱得更紧。
“没错,还有这个!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没有解毒的东西!幸好竹蛇还没咬到肉就被扯下来,否则我怎么把一个口吐白沫的白痴拎出矿脉?还有……”
“涅朵。”
突然沙哑的嗓音,成功制止了乱月流气愤的叫喊。她偏头,近得离谱的布兰特用他干净的碧蓝眼眸凝视着她。她能看清他眼里的笑意,仿佛沾满初雪般明亮的惬意和欣喜,将她笼罩起来。
“为什么来?”
乱月流无言。
直到布兰特将她完全拥住,乱月流才回过神来,奋力挣扎。
“布兰特,放手!我是在路上遇见城守大人,才跟他一起到了米德兰诺公馆。泰勒那时候在明渚堂,离明夏比较近,根据快速原则,所以我才迫·不·得·已·地追到矿脉区的!你别以为……”
“涅朵,我找不到。”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乱月流疑惑地停了下来。
“我回去过,可是,我找不到你。”
乱月流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全身又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布兰特抱得更紧,不让她有挣脱的机会。
“听我说,涅朵。呆在拉贝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是某个富商的儿子。杰洛丝,就是把我救出来的人,将我安顿在你们家隔壁,要我隐瞒身份。我后来才知道,他是鬼族的叛党。那场大火,是为了逼他出来。”
这是乱月流从没听过的故事。她调查到的送布兰特回去的神秘人,大概就是所谓的杰洛丝了。觉察到那场大火还有隐情,乱月流不知不觉地静了下来。布兰特小心翼翼地放开她,确信她冷静下来了,才松了口气。
布兰特·埃克维尔,七岁的时候,被杰洛丝从人贩子手中救了出来。这个永远一身黑斗篷、银面具、声音也听不出是男是女的瘦高年轻人,带着他一路南下,从偏远的北疆走到腹地拉贝。他以为这次与此前一样,是短暂的休憩。谁知到达拉贝的第二天,杰洛丝将他从客栈接到了一处民居。
“住在这里,适应盲人的生活。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谁。”
第二天就消失了的杰洛丝,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他在那栋陈旧的民宅门口站了一天,饿了一天。隔壁的多波利斯先生发现了他,给他第一顿饭,并把他介绍到镇上一个画坊做伙计。他安静、聪明、善良,渐渐认识了很多人、交上很多朋友、绘画天赋也展现了出来。他开始喜欢这里,喜欢多波利斯夫妇和他们体贴细心的女儿涅德嘉兰,喜欢“一个曾被绑架、现在独自生活的小孩”的单纯的自己。生活慢慢延续着。
杰洛丝来过几次,渐渐提起带他回家的事。两年后某个晚上,杰洛丝突然带走了他,这一路鲜少停顿,很快到达了仙境森林。但是他还不是埃克维尔家的孩子。当时商会的控制者,他的叔叔希望将他眼疾治好,再对外宣布身份。所以刚到本家没多久,这个9岁的小男孩毫无选择地开始治疗和训练。
拉贝在他走之后突然起了严重火灾,几乎同时各地鬼族暴动。布兰特通过剧烈的抗争与商会达成协议,用放弃继承权换取一次回拉贝的机会。
他到时,拉贝已是被毁的城市。波多利斯夫妇为救孤儿院的孩子而去世,他们的女儿在大火中不知所踪。
后来他才知道,杰洛丝背叛鬼族而遭通缉,救他完全是逃亡途中的兴之所至。在拉贝时杰洛丝行踪暴露,他才尽快将布兰特送回了本家,并要商会小心保护他。而那场大火,也烧死了杰洛丝。
12岁时,商会正式宣布布兰特的身份。他说服已掌权的哥哥放弃效果甚微的治疗,给予他四处游历的权利。他开始寻找当时应该10岁、可是生死未卜的涅德嘉兰。这样不受商会协助、不享有任何特权的寻找,持续了八年,直到他终于遇见涅朵,现在的乱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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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月流睁开眼。
床边不远处的小圆桌旁,一个身着暗灰衣袍的男子正一手支着头,坦然地凝视着她。
她迅速坐起来,不自然地撩起额前的散发。
“布兰特你……”
那个浅金头发的男子嘴边的笑意更浓,碧蓝的双眸里蕴含着灼灼的光彩,像澄澈明净的大海酝酿着即将喷薄而出的霞光。他起身朝她走来,窗外的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户轻巧地停在他身上,衣袍上的暗纹若隐若现,显得清朗俊逸。
“龙骑士的警戒感果然不错,时间还不够让我好好欣赏你。”
乱月流挑了挑眉,但没做其他反应。她已经可以习惯布兰特现在越来越无聊的话和行为了。她披上外衣,泰然自若地下床,开始对着镜子梳头。
“有事吗?”
“只是觉得很神奇。半个月前你还不愿意见我,现在我们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乱月流嘴角抽了抽,紫眸半眯,威胁感十足地瞧着镜子里的布兰特。
“请阁下弄清楚住在同一间屋子的有多少人。这里是兵营,一整支军队都住在这里。”
布兰特轻笑,负手站在她身后看她束发。
“昨夜涅朵过的好吗?”
乱月流冷哼一声,扎好头发转身面对着布兰特。
“如果不是该一起值夜班的瓦哈姆莫名其妙消失,而出现的某人那么无聊的话,我会过的很好。”
“噢,可是那个某人一定觉得自己的出现帮了你,因为他明明看到你拿着他的玉簪。”
“我确信那是某人扔出来让我捡到的。”
“某人没有让你满怀心事地看着他的玉簪。”
“什……哈,滑稽。”
“说说看,你当时在想着某人的什么?”
布兰特往前迈了半步,双手撑在梳妆台上,将乱月流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注意到乱月流短暂的失神,布兰特微微勾起嘴角。刻意放低的声音钻入乱月流的耳朵。
“涅朵……”
叩叩。
“进来。”
小士兵推门而入,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乱月骑士怒瞪着眼前的布兰特,而布兰特公子坐在圆桌边,揉着自己的下巴,脸上却挂着隐忍的笑意。
“什么事?”
“啊,卡尔团长让骑士大人过去。还有布兰特公子。”
待乱月流和布兰特一前一后地走远,小士兵有些疑惑地摸摸脑袋。怎么布兰特公子总是有事找乱月骑士啊?而且他们的相处模式,总感觉……很亲密。
半个月前,他们从矿脉来到兰城,将晶灵交给了卡尔团长。现在,应该是拿到分析结果的时候了。
“储存在晶灵里的物质,是科辰的‘能力’。包括制毒、辨别气味等等。而玥,经分析,是由鬼族掌握的。鬼族拥有了物化了的科辰的能力,等到他们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就借助晶灵摧毁他们。”
“他们瞒着科辰人做了这些事?”
“没错。鬼族只说需要借助他们的能力,并向他们承诺,将这片区域控制之后会给他们兰城。我们会尽快与科辰首领取得联系,将这件事告诉他们。相信科辰的问题很快能得到解决。而少了科辰人的帮助,鬼族是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的。”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
兰城已经遭受到损失了,这场开始了一半的战争能够被掐灭,实在太好了。萨希尔软在椅子上笑道。
“泰勒和明夏小姐也很快会到兰城会合。乱月,你和布兰特公子这次可立了大功了。”
“卡尔团长,明夏的身份……”
“她的宗主身份已经得到证实。但是由于科辰早已另立疏莫为宗主,既然明夏昨天发表声明放弃了宗主继承权,那么现在什么都不会变。”
“什么叫什么都不会变?很快她就是团长夫人了。”
瓦哈姆出现在门口,摇了摇手上的信件。
“泰勒说,明夏小姐答应你的求婚了。”
“呜哇!团长你这个老滑头!什么时候求的婚啊!”
会议室里骤然被欢笑充满。乱月流在满堂的谈笑中回望倚在窗边的布兰特,发现他也正温柔地看着她。
兰城彻底平息时,月城走入了凉爽的秋天。龙骑士团和布兰特去月城接受卡伦殿下的封赏。不过,由于时间宽松,乱月流决定路上在拉贝逗留一阵子。
“真可惜这次不能和你一起啊流儿……”
明夏帮乱月流收拾着衣物,一脸不舍。妇人的发饰为她添上以前不曾有的柔美,乱月流只是笑着看她。
“卡尔团长舍不得你嘛,下次把他一起拐过去。”
“贫嘴。对了,为什么不让布兰特公子和你一起去?最近他天天在卡尔面前念叨着呢。”
“哼,为什么要让他来。”
“呵呵,我说你们啊,布兰特公子一改以往四处游玩的作风,老老实实地跟一群军人挤着,你也疼疼人家吧。”
“布兰特留在兰城的原因就是这些军人。想想城区重建有多少商机?对商会而言这根本是块肥肉。还有以前吊儿郎当的模样根本是他装的,你们也是时候认清楚他狡猾、阴险、心机重的真面目了吧。”
明夏忍不住无奈地轻笑。流儿不追求虚幻的浪漫,她相信所有行为都有实际的原因,并且坚持探明这些原因。不过,布兰特公子何尝不是同类人呢。他唯一的盲目固执,也就是寻找他的涅德嘉兰而已吧。算了,这也是他们之间的相处之道,只不过要让流儿婚嫁,布兰特公子还有段路呢。
※※※※※※※※※※
这是乱月流第一次到墓地公园。
所有在那场大火中丧生的人,都在这公园里树碑纪念。有许多人得以安息在这里,也有许多空坟。多波利斯夫妇的名字就在这个百人碑上。他们让自己的女儿往安全地带去,自己则与其他人一起去了附近的孤儿院。许多孩子活了下来。拉贝政府很快重新建了孤儿院。但是成为了孤儿的涅德嘉兰·多波利斯,人们却再也没有找到她。
听说嘉达还没走,仍呆在天目山脚的客栈。
“看来和布兰特和好了嘛。”
白衣红发的嘉达坐在她面前,持一壶清茶怡然自得地喝着。窗外是渐起的秋风和枯黄的秋色。她的半神仍然那么风情万种,却隐隐地多了些飘忽的离愁。
“你这次在这里住了很久。”
“确切地说,我每次都住得很久。”
乱月流有些讶异地扬眉。
“以往你消失不见,都是来这里?”
嘉达没有说话。乱月流透过窗,可以看到终年云烟缭绕的天目山顶。
“你是为了天目山顶的那位不知道是旧友还是敌人?”
不知道为什么,乱月流总觉得此时嘉达的眼神有些寂寥。
“小乱,准备好听个小故事吗?”
“关于我的?”
嘉达轻笑地拍拍她的头。
“聪明的小乱。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我会领养你么?其实我是受人所托。”
“就是天目山顶那位?我认识吗?”
“不。但是她和你关系亲密。她叫安密拉·多波利斯。你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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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连多波利斯夫妇都不知道的女儿。在搬到拉贝之前,旅途的艰辛让多波利斯夫人早产,粗心的接生婆将她生下的女婴当成了死胎。多波利斯家少了一个女儿,而恰巧路过的鬼族小头目捡到了一个天生异能的未来下属。
安密拉努力查出了自己的身世,并为自己取了一个寓意幸福家庭的甜蜜的人类名字:安密拉。她常常在深夜走入多波利斯家,凝视与她无缘的父母,为与她相像的妹妹盖上被子。
后来,十几岁的她跟随鬼族大将“嫉妒”,凭借天生具有蛊惑力的歌声绑架了年幼的卡伦殿下。嘉达比安密拉大不了多少,因为拥有月之女神的血统而行事胆大妄为。为救好友卡伦,他独身闯入“嫉妒”所在的鬼族重地,在那里,他认识了安密拉。
“安密拉现在就在天目山顶?”
嘉达自回忆里抬头,看向一脸激动的乱月流,他摇头,目光透过乱月流,仿佛看着另外一个人。
“她在,但是,已经不能回应你的任何话了。小乱,你的姐姐,现在只是一座坟。”
乱月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坐下。她看得出,嘉达不仅仅只是“认识”安密拉,不仅仅把她当成故人,可是没想到,嘉达一直在天目山顶陪伴着的,只是空荡荡的回忆。嘉达重新喝起茶。
“后来卡伦被救走,但安密拉仍然在鬼族中建立起了威信。很快她接任成新的“嫉妒”,终于完全属于了鬼族。正是平步青云时,她却忽然背叛,自毁容貌、嗓音,艰难出逃。甚至出逃途中,她救下鬼族原本计划绑来的埃克维尔家族次子,带他离开了鬼族的势力范围。”
哐。
乱月流站起,带倒了椅子。
“你是说……”
“杰洛丝,是你的姐姐。”
杰洛丝将布兰特送去仙境森林之后,还去了月城找嘉达。她知道自己逃不了多久,便拜托嘉达留心布兰特和她的家人。安密拉回到拉贝,鬼族抓住时机烧死了她。
嘉达为她在常人难至的天目山顶建坟,一呆就是一年多。他以为多波利斯一家也都离世,却在事故的两年后,偶然情况下,看到了涅德嘉兰。
“什么偶然情况?”
“卡尔那小子说他们团来了很有潜力的新小鬼。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我不喜欢小鬼,却申请成为半神,把你拎了回来。你比小时候瘦很多。”
“你见过我小时候?”
“安密拉成为‘嫉妒’之前,我们常常一起去看你。”
“那么,乱月流这个名字……”
“是我起的。你从不说自己过去的生活,所以我给你一个新名字。乱月是七女中拥有最美歌声的司神;流,是安密拉在鬼族中的发音。”
那之后的事情,乱月流都知道。领养后,乱月流因为7岁开始到10岁前的流浪和寄人篱下的生活而造成的营养不良、心悸、神经衰弱、敏感、时常噩梦等都在嘉达的逐步调理下好转很多,只有对流苏树的过敏因为由来已久、主要源于心理而无法根治。
“小乱,你比安密拉可爱多了。会做饭,会照顾人,生病的时候会哭,喝醉的时候会笑,怎么办,我舍不得你婚嫁啊。”
嘉达好像以前一样油腔滑调起来。而这次乱月流没有躲开嘉达伸过来拍她的手。
“你爱她吗?”
红发的男子眼里带笑,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缓慢优雅地划过青瓷茶杯口,素净清雅的白衣衬得他轩轩如惊鸿,堂堂如素竹。
“爱这个字,我参不透。”他叹口气,幽幽低喃。“不如说,是想。”
想她。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到现在,到以后。那么美的烟紫双眼,那么无尘的歌声,还有银面具下、黑斗篷里的瘦削身形。为她在天目山顶建一座空坟,根本不需要一年多,可是他每天醒来到睡去,只能不断地想她,做不了其他事。领养小乱之后,他渐渐喜欢这个倔强而沉默的孩子,但也越发想那个坚忍而决绝的她。
他闭了闭眼,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
“到月城后,把它交给月城委员会。”
“这是什么?”
“嫁娶申请。你已经拿到了职业结局,嫁娶一完成,就该恭喜你正式成人了。”
“等等……”
“怎么,舍不得我?如果布兰特欺负你,尽管告诉我。不过我觉得他被欺负比较可能……”
“嘉达!……好吧,我知道了。”
“小乱,别打鬼主意哦。不过就算你拖着也没用。同样的一份,我已经寄给了布兰特。他现在可是快到月城了哦。”
乱月流脸色铁青,迅速往门口走去。站在门边,她回头。
“你不回月城了?”
“别担心,你的婚礼我会去的。”
乱月流没再说什么,离开了。
走出客栈大门,车马的喧闹声钻进耳朵,拉贝的阳光驱散了秋风带来的凉意。她的思绪忽然飘到了飞鸿城的大瀑布区。
“观潮……”
不自觉地念出这个名字。她想起绿地上那一片视线毫无阻碍的澄碧苍穹。住在观潮时,她目之所及,看得再远也只是草地、峭壁,却没注意到头顶上方,能与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共赏的曼妙的蓝。
原来观潮,是一种相视而笑的姿态。
白云苍狗,不过是潮汐更迭。生命总有风起云涌、你来我往。若是有你有我,彼此共生,一切也不过观潮般惬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