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改编]她的故事》晚风皆歆

5、戒指疑云

　　正如那巫婆以前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锥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苦痛。她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他和所有的人望着她这文雅轻盈的步子，感到惊奇。
　　——《海的女儿》安徒生

　　“耶稣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神的国。从肉身生的，就是肉身。从灵生的，就是灵。我说，你们必须重生，你不要以为希奇。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凡从圣灵生的，也是如此……”
　　依薇琳卡点点头，将手中的福音书合上，对弟弟说道，“行了，今天先背到这里。关于其中的含义，你要理解，但是不能尽信。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东尼奥回答道，“我明白。我们国家国土辽阔，信仰众多，虽然信主耶稣是国的信仰，但是也要包容不同信仰的民族。身为皇族，更要力求公正，心态平和。”
　　“没错，不过别忘了，在教皇陛下面前一定要坚定信念。”依薇琳卡起身，“那么，来复习一下国家地图……”她眼睛瞟向坐在旁边已经昏昏欲睡的梅伦吉苏，有些好笑地戳了她一下，“起来啦。”
　　梅伦吉苏揉着眼睛站了起来。
　　“基督徒几乎占了世界的一半。异族的人我认识的不少，对主耶稣这么不感兴趣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司蓓丽，如果不是因为你不会说我们瑞迪塞斯语，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来自于唯一没有基督徒的我们国家的克里特岛。”
　　依薇琳卡笑着摇摇头，领着安东尼奥往书桌走去。

　　梅伦吉苏一边跟着往书桌走去，一边暗自抱怨人类扭曲的历史观念。
　　四十七位神祗消弭于自然不过是几万年前的事情，当年神祗们最宠爱的人类，如今却把他们都忘了，不仅发展出自己人类救世的信仰，还否认妖精、精灵、巨人的存在。不过，人类的寿命是最短的，所以事实的真相无法薪火相传，也很好理解。况且，也是因为人类的特殊性，才能占了这最丰富的环境，发展出与另外三族完全不同的世界。
　　“司蓓丽小姐，你对自己的事情，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吗？”安东尼奥看着她，眼睛里是小心翼翼的好奇。梅伦吉苏拍拍他，无奈地点点头。安东尼奥略一思索，有些老成地开口。
　　“瑞迪塞斯国和奥坦布耶国都是各自大陆中最大的国家，其他的那些小国，大多也算是这两国的附庸。若你两国语言都不懂，却懂得通用语，那么你很有可能是来自第三大陆。若是那样，等你回到家乡，我们恐怕很难见面了。”
　　梅伦吉苏好奇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来自第三大陆的话就很难见面。人界有多大她不是很清楚，只大概估计应该比四大海界加起来还要大很多。暂且不论遥远且难以抵达的神秘东方，仅就帕金蒂海而言，南北两边分别是两国所在的大陆，最近的海上航程就只有两三天天，最远的倒是要走半个月。而规模较小、文化较为闭塞的第三大陆在帕金蒂海的西边，虽然更远，但应该也不至于“很难见面”吧。

　　“司蓓丽似乎并不太明白，安东尼奥，你也正好来复习复习。”依薇琳卡从书桌抽屉中抽出一卷羊皮纸，摊开来，用镇石压住四角。“这是以奥森海为中心画出的三大陆地图。你来介绍一下。”
　　原来帕金蒂海在人界被称为奥森海。梅伦吉苏凑过去眯着眼打量。和她在海界中曾经看过的地图差不多。
　　“嗯……就从刚刚提到的第三大陆说起，”安东尼奥点了点地图上最小的一块大陆，皱着脸，努力回忆，“地方小，资源相对贫乏，尽管如此，第三大陆的人却很少与外面的人贸易交流。虽然三大陆通用语在那里的普及率不低，但是由于文化、习惯差异很大，也还是会出现沟通困难的情况。”
　　安东尼奥又拼命想了想，犹豫着开口，“……在第三大陆中，经常出现一些神秘传说，例如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迷雾森林，或是由蝴蝶变成的美女，还有在山林中发现巨大的脚印……对了，第三大陆附近还有被称为仙女谷的地方……”
　　梅伦吉苏听到这些倒是毫不意外，想来，第三大陆就是妖精、精灵、巨人聚集隐居的地点之一吧。
　　与梅伦吉苏的平静相反，依薇琳卡颇为不赞同地摇摇头，“多明戈老师博学而机敏，但有时候就是太痴迷山野传闻了。这些都是民间的说法，安东尼奥，你不要背这些。关于第三大陆的人口、民族、文化，以及我国在与之建立交流方面所做的努力等等，这些你还记得吗？”
　　安东尼奥又皱着脸努力回想，恰在此时，女仆过来报告说晚膳时间到了。安东尼奥还没怎么样，梅伦吉苏却彷如得到大赦般，松一口气。依薇琳卡好笑地打了她一下。

　　为梅伦吉苏特别准备的晚膳非常符合她的口味，虽然在依薇琳卡和安东尼奥的眼里，白水煮面条、一大杯橙汁和几盘小小的水果，简直是寒酸到让人可怜的程度，但梅伦吉苏那酒足饭饱的满意模样，让他们决定把一切疑问都统统咽回肚子里。
　　晚饭后，梅伦吉苏坐着马车往王子殿下所在的别院回去。
　　独自一人呆在马车中，她不禁又开始思考贝罗戒指的问题。依薇琳卡清点嫁妆时，她偷偷观察过那把神匠木刀，上面标有妖精的族文。妖精擅长打造器物，他们有独特的魔法，不可小觑，要用来毁灭神物也并非不可能。有好几次，经过森赫尔的房间，或者是接触到森赫尔的行李时，她分明感觉到鲵晶项链在发光，可又没有理由去翻找，着实让她着急。

　　梅伦吉苏撑着脑袋正兀自思考着，双腿却忽然传来针刺般的疼痛。她疼得倒抽一口气，双腿也立刻失去力气，整个人跌落到软座下。马夫感觉到不同寻常的颠仆，有些奇怪地回头打量，就看见梅伦吉苏脸色惨白地爬起来，朝他挥挥手，让他停下。马夫吃了一惊，立刻勒住马，跳下去开了车门。
　　“司蓓丽小姐？”
　　梅伦吉苏被搀扶着下了马车，四处张望。王子的别院就在拐角，她松了口气，便打发马夫先回去。虽然不太放心，但马夫还是顺从地离开了。
　　又一阵疼痛传来，梅伦吉苏扶着墙，虚脱地跌坐到地上。
　　距离修耳门毒药的期限已经不到一个星期，这双腿也开始越来越不经用了。
　　她从小到大被家族的禁咒惩罚，也算是体验过不同类型的痛楚，但这种尖锐而细密的痛感还是难受得超出她的想象。过了好一会儿，疼痛终于过去，梅伦吉苏擦了擦额间冷汗，站起来，往别院大门走去。

　　不远处传来马车的哒哒声响，梅伦吉苏惊讶地抬头，隐隐约约地看见一架海蓝色的马车从另一边过来。紧接着，不用思考地，梅伦吉苏迅速闪身进了大门旁边的草丛，蹲下，屏气凝神。等做完这一切，她愣了一下，才哭笑不得地想起来这是她在海界时的习惯——身为唯恐天下不乱的女相，她就是这样探听秘密的。
　　很快，马车驶到门口，但还没停稳，脸色铁青的宾法利开门跳了下来。随后，森赫尔也下了马车。他们两个都穿着款式比较简便的衣服，森赫尔那头乱糟糟的金发还隐约有着曾被细心梳理过的痕迹。他们是去见了什么人吗？

　　森赫尔站定，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又看了看退到他身后一脸不善的宾法利，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到底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宾法利没有回答。
　　“我知道我送信给国王陛下的事情可能会添麻烦，但毕竟是奥坦布耶的一国之君，我的联姻总归要亲自说一声吧……啊，还是说，你觉得我这个举动是对你有所疏远？宾法利，我对你的感情，你应该非常清楚才是。”
　　无视掉森赫尔的玩笑话，宾法利直接冷冰冰地开口，“下个星期您就与公主回国了，就算要与国王陛下联系，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吧。”
　　“唔，我这么做是有其他目的的。”
　　“就是我从公主那儿听来的那个目的吗？”
　　这一次轮到森赫尔没有说话。

　　宾法利又说道，“殿下，那戒指是您母亲留给您的东西，您做的事情，我不会僭越去指手画脚，我只是想不通您为什么会这么痛恨它。”
　　“我没有痛恨它。”
　　“可是您正盘算着毁掉它！而且为此还牺牲了您的婚姻！”
　　“等等，别跟我说这时候了，你还想说服我转而迎娶西塔利亚国的公主！”森赫尔捂住胸口，用惊悚的语气说道。
　　“殿下，请别再岔开话题了。”宾法利感觉到深深的无力，“顺便说一句，西塔利亚国的公主早就选择他人了……我的意思是，曼布莱尔本家和国王陛下都不知道保罗戒指的事……”
　　“不是保罗，是贝罗。”森赫尔插嘴提醒。“虽说是比较罕见的古语发音，但明明你语言课成绩比我好，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是故意说错……”
　　宾法利白了他一眼，“……您将它妥善保管好，传给后人，就行了，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森赫尔果决地摇摇头，“不行。宾法利，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虽然你不赞同——贝罗戒指必须在我这里来一个‘里程碑式’的转折，这是我从我母亲死去僵硬的手中把它摘下来的时候，就发誓一定要做到的事。”
　　“我不知道您母亲到底给您做了什么交代，可您已经把自己搭进去太多了。”宾法利有些烦躁地咬咬牙，压低声音，“您突然想去母亲的家乡，结果被政敌抓住机会造成了海难；好歹被公主救起来，又因为一把木刀，七天内就决定与她联姻；现在，返程在即，您却多此一举地联系国王陛下，解释联姻一事……您把一切简单的事情弄得无比复杂，究竟有何意义？”
　　森赫尔默默地听着宾法利的数落，无辜地眨眨眼睛，“我知道你最近很累，但我只能告诉你，别钻牛角尖……”
　　“森赫尔！”宾法利忍不住生气地低喊他的名字，“钻牛角尖的是你！现在我冒着大不敬的罪名最后跟你说一遍：你父母的悲剧，在曼布莱尔家族永远不会停止。哪怕您八年来始终走不出这阴影，也不是一厢情愿地毁掉一个戒指就能改变的！”

　　宾法利说完这话，便闭上了嘴巴，然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森赫尔敛眸看着垂着脑袋等待责罚的宾法利，沉默半晌，最后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开口。
　　“你说的我很明白。但是宾法利，亲眼看着父母死在面前的人，不是你。”
　　宾法利愣住，身躯慢慢变得僵直。森赫尔叹了口气，只是拍拍他的肩。
　　“进来吧。”
　　他说完便直接走进了别院。

　　直到宾法利也走出了梅伦吉苏的视野，她才吐出一口长气，悄悄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那一番对话她大部分听得云里雾里，但七拼八凑，好像又是一个精彩万分的故事。梅伦吉苏在人界已经听到很多故事了。可是为什么，越是享尽富贵荣华的人，故事越是悲惨呢。
　　她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才甩甩头，集中精神。不管怎么样，现在她知道了，森赫尔的确打算毁掉贝罗戒指，而下个星期，他们会启程回国。总之，梅伦吉苏必须在抵达奥坦布耶国之前偷到贝罗，带回海界。否则，她就只能独自回去，而且说不定以后世间再也没有贝罗了。

　　距离森赫尔一行人来到瑞迪塞斯国已过去三个星期，王子殿下几天后将带公主回国举行订婚仪式的消息也传遍了大街小巷。王子别院中的人们开始为准备返程而忙碌。
　　与白天匆忙来去的仆人们形成对比的，是入夜之后肃静的别院，以及清晨时分偶尔现身的侍卫们，拖着神秘的布袋离去，表情严峻。
　　梅伦吉苏对这种云波诡谲的氛围并不陌生。虽然海界中元老贵族们的明争暗斗，因为有着海王的绝对压制，而不如人界这般血腥，但一路摸爬滚打做上呼风唤雨的女相，梅伦吉苏也早被锻炼得深知其不见血光的惨烈和阴暗。
　　然而，说实在的，别院里的仆人们对这种可怕的气氛却没有多少实感，毕竟除了打包行李，他们现在还要为寻找王子殿下而忙得鸡飞狗跳——没错，老实了差不多三个星期的森赫尔终于故态复萌，又开始闹失踪了。天知道在人生地不熟的瑞迪塞斯国他究竟哪里找得到那么多躲藏的地点。

　　“司蓓丽，你去哪儿？”
　　梅伦吉苏悄悄咬了一下唇，迅速收拾好表情转过身。尼基夫人正抱着一盒子银质餐具向她走来。梅伦吉苏指了指西边的小楼，然后手搭在额头上做了个遥望的姿势。
　　“你要去那边找殿下？”尼基夫人无奈地叹口气，“他又不见了？唉，都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找不到就算了，到厨房来领晚餐，知道吗？最近宵禁时间都提早了，小心点。”
　　尼基夫人走远了，梅伦吉苏才松一口气，匆匆走向西边小楼。她当然不是去找森赫尔的。大部分行李和特产现在堆放在主楼，梅伦吉苏已经去检查过，里面没有海神宝物的踪迹。森赫尔还有一些细小的行李，从瑞迪塞斯国带来就没打开过，一直放在西边的小楼里。这是唯一仅剩的梅伦吉苏还没找过的地方。如果这一次还是什么都找不到，她只能想办法去搜森赫尔的身了。

　　说来惭愧，王子居住的这个别院，梅伦吉苏也呆了三个多星期，但是她还从没来过这个小楼。灰矮的砖墙带着稍许弧度，壁上爬着藤蔓和野花，在沉沉的暮色中显得有些破败。据说这个别院一直没人住，是国会趁着依薇琳卡公主还在神庙时，自作主张安排给森赫尔用的，档次和规模都有些小家子气。但森赫尔和宾法利没考虑那么多，只检查过安全性后便接受了。
　　梅伦吉苏在一楼大厅随手捡起一个烛台，点亮蜡烛，沿着楼梯走上存放小件行李的二楼。行李不多，放了三个星期，也蒙了一点尘，梅伦吉苏扯出脖子上的项链，就着烛光依次打开了那些行李。一袋是不当季的衣物；一袋是涂色精致但明显少了不少零件的木头玩偶——梅伦吉苏哭笑不得。她也听说过瑞迪塞斯国的能工巧匠颇多，但特地带一袋坏掉的木偶过来修真是太无聊了，奥坦布耶国又不是没有木匠，而且森赫尔明显是把这事儿忘在脑后了……
　　她一袋袋地看过去，一边对森赫尔完全异于常人的头脑思维感到无语，一边也渐渐焦急起来。
　　鲵晶项链没有反应。袋子里也丝毫没有长得像贝罗戒指的东西。
　　已经到了领晚餐的时间，梅伦吉苏揉了揉腰，把项链塞回衣领里，失望地走出房间，下楼。

　　砰。
　　一声巨大的闷响，让梅伦吉苏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她循着声响望过去，发现一楼大厅居然还有一个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的小门。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这已经是别院最偏的建筑，这道小门走出去，应该是别院以外了。梅伦吉苏警觉心起，她吹熄蜡烛，轻手轻脚地靠近。小门是石头制的，但是边缘却很光滑，也没有积尘，显然最近有人打开过。她把耳朵贴在石门的缝隙上。虽然听不出具体的话来，但是森赫尔那独特的偏阴柔的嗓音还是准确无误地传了过来。
　　森赫尔真是太可怕了，连这种地方都找得到。梅伦吉苏在心里腹诽。就是不知道现在跟他说话的是哪个仆人，竟然也能找到森赫尔。
　　她伸手试着推了推石门，然后，又暗暗积蓄力道，使劲推过去。和着不大不小的轰隆声，梅伦吉苏推出一个容她通过的宽度，然后利落地窜了出去。
　　接着她立刻就后悔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芜的山丘，巨石散落，偶有半人高的杂草，随风飘摇。除此之外就是裸露的沙土，褐黄色的一片片，高低起伏，蔓延到远处。
　　当然问题不是这些，而是站在她不远处的十几名窄袖黑衣、皮革马靴的人。在这些手握各式兵刃的杀手对面，就是森赫尔。
　　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尸体提醒她，现在这里，正进行着一场她本不会参与进来的恶战。
　　先祖啊，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梅伦吉苏在心中有气无力地喊着。

　　森赫尔右手握着长剑，上面有血珠正慢慢地滴下来，而身上的蓝色骑装外套也多少沾了点血迹。他瞟了一眼梅伦吉苏，随即毫不在意地转开目光，勾起笑，笑容里还残留一些腾腾的杀气，残忍得让梅伦吉苏分外陌生。
　　“既然有人来催我去用晚膳，我也不再和你们废话了。不肯说出主使者，没关系，反正你们都只会落一个有去无回的下场。”
　　“你是司蓓丽？”
　　其中一个杀手忽然开口问道。梅伦吉苏当然不会承认，她警惕地扫视四周，贴在石门边，等待转身跑掉的机会。那个杀手也没期待她回答，径直阴测测地说下去。
　　“传闻殿下有一个容貌绝艳的哑巴女仆，现在看来倒是不假；还有传闻殿下对我们公主用情专一，不被美色所诱，现在，就是验证的时候了。”他顿了顿，又缓缓说道，“当然，这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只要您肯跟我们走……”

　　“我只怕你们验证之后，却没命回去报告。”森赫尔轻轻地笑着说道，抬手捋了一下刘海。被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打湿了、拧成一撮撮的金发，此时倒是服服帖帖起来，露出他那张表情冷冽的脸，和一双闪着彻骨杀意的浅灰色眼眸。
　　在杀手们不由得心里一紧时，梅伦吉苏眯了眯眼，被另一件事情攫住了注意力。
　　刚刚他右手无名指一闪而过的海蓝色光芒是看错了吗？还是说，森赫尔的确戴了一枚戒指？
　　“杀。”那个杀手冷冷下令。
　　离梅伦吉苏最近的一个杀手忽然转过身来，对着她就是一刀劈下，仿佛是与此呼应，他四周的杀手也开始朝梅伦吉苏聚拢来。梅伦吉苏飞速将脚边一块石头踢出去，命中第一个举刀的杀手。然后等她再抬起头，森赫尔已经到了她身边，他们面前是刚刚倒下的五六具新尸体。
　　梅伦吉苏后背冒出了冷汗。她从来不曾想象过，事事不靠谱的森赫尔，杀起人来会这样的狠厉果断。
　　“走。”
　　眼见剩下的杀手们又将靠过来，梅伦吉苏立刻毫不留恋地转身穿过石门。

　　刚走出小楼，她便瘫软在台阶边。此时下人们聚集在厨房附近，没有人走过来，梅伦吉苏抱着膝盖，后知后觉地发起抖来。这不是她第一次亲见死亡。救起森赫尔的那个晚上，她也是如此，看着在火光和冰冷海水中沉浮的尸体、和将成为尸体的苟延残喘的人，独自默默发抖。
　　她差点忘了，人类是如此脆弱无助的生物，比起人鱼族动辄两三百年的寿命，他们简直像弹指即逝的须臾。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停在她身后。梅伦吉苏抱着膝盖没有动。
　　“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开口说话了，依旧是慵懒而散漫的语调，四两拨千斤般掩饰着一切。他说着，走到了梅伦吉苏的面前。蓝色的骑装外套，沾了无数的草屑沙砾，脏兮兮的，掩盖了星星点点的血污。梅伦吉苏抬起头，笑了笑。他的刘海果然又耷拉下来，邋遢随便。但梅伦吉苏还是没有动。森赫尔叹了口气，伸出手。
　　“走。”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个字，语调和感觉却柔和得像另一个人。

　　梅伦吉苏张了张嘴，忽然脸色变得煞白。
　　双腿上又开始了，那种仿佛针刺般的疼痛，而且这次痛得强烈过以往任何一次。梅伦吉苏彻底慌了神。她咬着牙，努力站了起来。森赫尔的手就在她的面前，她没有握。
　　“司蓓丽？”
　　她已经疼得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了。不要是现在，不要是现在变回去。她在心里反复念叨着，开始迈开步子往前走。每抬一下腿都像是牵扯了腿上扎着的无数根针一样；而每一次落地，又像是踩在刀尖上。梅伦吉苏不知道自己走了几步，也许一步都没走完。最终疼痛还是夺去了她所有的意识。

　　“到我的房间去休息一下吧，司蓓丽小姐我会看着的。”
　　宾法利看了看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的梅伦吉苏，回头对森赫尔说道。
　　“医生怎么说？”
　　森赫尔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此时走在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医生都检查过，没大问题。她应该就快能醒过来了，到时候再细问。”
　　宾法利看了看梅伦吉苏的脸色，已经比昨天晚上被森赫尔抱回来时的样子好很多。“可能是受到的惊吓太大了，再加上，尼基夫人说她最近身体不是很好，可能有些感冒。”
　　“惊吓么……”森赫尔摇摇头，转了话题，“后山那些尸体，应该是国会反对派的人，有告诉公主吗？”

　　“我已经秘密派人处理了。”
　　依薇琳卡正在此时出现在门边，她回答着，同时提着裙摆匆匆走向床边。期间宾法利正要行礼，被她抬手制止。她仔细地看了看梅伦吉苏，轻声问道，“她睡了多久？有喂她吃点东西吗？”
　　正准备退开的宾法利脚步顿住，回头回答，“从昨晚晚饭时候到现在，有八九个小时了；今早女仆给她喂了水。医生说吃东西的话还不着急。”
　　依薇琳卡点了点头，又看了梅伦吉苏几眼，才转身走开。
　　“森赫尔，你呢？有伤到吗？”
　　看他摇头，依薇琳卡松了口气，才又接着说道，“不过，那些人都是你独自解决的？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我增加守卫？”
　　“喂，别以为我是在故意隐瞒，我真没有这么厉害！”
　　“是那件神族的宝物。”宾法利说道，“贝罗戒指有咒语可用，可以一定程度上帮助主人摆脱危险。”说着，他打量了一下森赫尔的双手，注意到上面并没有那枚蓝宝石戒指。
　　“你现在没戴？”
　　“嗯。收起来了。”
　　宾法利点点头，“也好，那个也不能一直戴着。”
　　“不能一直戴着？”依薇琳卡有些疑惑，“为什么？”
　　宾法利斟酌着解释，“贝罗戒指长久以来一直保护着它的主人，所以杀孽太重，戴得太久会影响人的生命力。”
　　依薇琳卡吓了一跳，本来对贝罗戒指还有一点点好奇，现在全都消失殆尽。

　　她点了点头，转了话题，“现在大部分有用的人我都安排在了安东尼奥身边，如果昨晚真是国会雇来的杀手，那我们得尽快离开。”她又看了一眼梅伦吉苏，有些难过，“也得避免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宾法利，我们原本准备三天后出发的吧？现在能提前吗？”
　　宾法利犹豫了一下，“其实所有东西明天就能准备好，但听说最近有暴风雨临近，并不适合出海。这两天连渔猎也叫停了……”
　　依薇琳卡也犹豫起来。她原本所在的神庙就近海，每年海难的死伤人数她也有过目，她很清楚若是真的遇上海上暴风雨，那可真是命途难卜。
　　“没办法了，留在国内，也不比海上的天气更安全多少啊。”森赫尔打破沉默，站了起来，“就这样吧，明天出发。”

　　梅伦吉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重新变成了人鱼，并且如愿以偿地成为了祭司院的新任祭司长。她披着珊瑚玛瑙和海草珍珠装饰的绶带，右手戴着海蓝色的贝罗戒指，站在高高的礼台上。
　　然而正当海王陛下举起权杖为她加冕，龙之逆鳞的圣光即将完全包裹住她时，特提特纳族长萨西丽丽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陛下，她是个人类！”
　　梅伦吉苏转过头，看见祖母站在台下指着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残忍冷酷。逆鳞的圣光渐渐减弱，似乎有寒意正蔓延开来。
　　“她是个人类！她的身体里长出了肮脏的、人类才有的灵魂！”
　　祖母的声音浑厚而阴冷，回荡在偌大的祭司院礼堂，引起一阵哗然。
　　“我是人鱼！我是特提特纳家族的人鱼，阿泰拉海界的第一女相，梅伦吉苏！”
　　梅伦吉苏愤然地大声反驳，却震惊地发现，自己说的语言是人类的语言，自己的声音在深海中根本传不开，拧成含糊朦胧的一团。
　　霎时间，祖母的脸变成了南若蒂的脸，从右边耳垂划到左眼下的伤疤随着她的冷笑变得狰狞起来。
　　“精灵族是不会有梦的。如果你不是人类，为什么你能做梦呢？”
　　梅伦吉苏睁大眼睛，看着四周的一切随着南若蒂的话变得恍惚而飘渺起来。祭司院消失了，龙王、南若蒂、围观的众长老和民众消失了，逆鳞消失了，她沉在漫无边际又空空荡荡的深海中，呼吸不了，渐渐感觉到了濒死般的窒息。
　　“记得我的话吗？梅伦吉苏，你已经失去回来的资格了。”

　　身体的翻转让她惊醒，在眼睛睁开之前，她猛地大吸一口气。空气灌入胸腔，不带一丝海洋的腥气。梅伦吉苏慢慢地睁开眼睛，一时还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司蓓丽？喂，司蓓丽？”
　　梅伦吉苏呆滞地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却是，森赫尔近得离谱的脸。
　　距离太近，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森赫尔的脸，的确是很漂亮，帅气的眉毛、笔挺的鼻子，仿佛天生带笑的薄而性感的嘴唇；她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狭长眼眸中澄澈而柔和的浅灰色，甚至能看清长而卷的根根分明的睫毛……
　　距离太近，梅伦吉苏在反应过来之前，左手就握拳用力挥了过去。
　　不过她没来得及发现，森赫尔正撑着她的肩膀，翻起她的上半身。
　　在拳头正要毫不留情地招呼到森赫尔脸上时，他眼睛也没眨，气定神闲地松手，梅伦吉苏便吧唧一下重新倒在了床上，脸朝下重重地摔在枕头上。

　　“司蓓丽，我很好奇。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像你一样，睡个觉可以把自己闷死？”
　　森赫尔从床边走开，后退两步，打量着梅伦吉苏半趴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的模样，非常认真地开口询问道。
　　梅伦吉苏起身，冷静地揉了揉摔疼的鼻子。看来她又习惯性地半趴着睡觉了。人鱼和人类不同，是不会直挺挺地躺着睡觉的，把肚子暴露在上面的这种睡觉方法在她看来简直是作死。
　　“说真的，司蓓丽，”森赫尔依旧一脸认真地燃烧着求知欲，“除了厌食症之外，你是不是有些，唔，四肢不协调之类的毛病？”
　　不过是去吃个午饭回来，就看到司蓓丽躺在床上的姿势变成脸朝下地趴着，然后没过多久她果然就出现窒息的状况，可是这个笨蛋居然一直不会自己把脸露出来，所以森赫尔才走过去，准备帮她翻个身。

　　梅伦吉苏没有理他的疑问，打量了一下四周，立刻掀开被子自己下了床。这里是森赫尔的房间，既然醒了，她也不能呆下去。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森赫尔走过来，把她直接压回到床上。
　　“在医生过来复诊前你不能自行活动。”他探身拉了拉床头最右边的银链，直到房间外隐隐传来铃铛声，然后他从桌子上拿来纸、鹅毛笔和墨水，放在梅伦吉苏的手边，又拉了把椅子到床边坐下，“我还有些问题要问你。”
　　梅伦吉苏眨了眨眼，无奈地点了点头，将鹅毛笔蘸了墨水，拿起羊皮纸，端正地坐好。

　　“你是在哪里遇上海难的？”
　　梅伦吉苏呆了一下，才想起近一个月前自己撒的谎。她想了想，写下：
　　——应该是奥森海。
　　“关于你家在哪儿，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梅伦吉苏摇了摇头。
　　——不过既然我听不懂这里和奥坦布耶国的语言，我应该是来自第三大陆。
　　森赫尔点点头，沉默了一阵儿，若有所思。
　　梅伦吉苏暗自吐了吐舌头，幸好这几天跟着小王子和公主殿下，还是学了点东西，不然这会儿真是什么都答不上来。虽然在阿泰拉海界时，已经把神族图书馆中的数十本关于人界的书籍都研究过，但毕竟是近百年前的资料了，早跟不上瞬息万变的人类世界，若是一不小心说出一个早就灭亡的国家名字，那可不好收场。

　　森赫尔说了一句话，梅伦吉苏立刻抬起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知道她刚刚走神了，森赫尔又重复了一遍。
　　梅伦吉苏这次认真听了，忽然神情古怪地睁大了眼睛。不是三大陆通用语，也不是奥坦布耶国或瑞迪塞斯国的语言，她却感觉到很熟悉。但是她怎么可能会对一种人类的语言感到熟悉呢？
　　森赫尔观察着她的反应，“怎么样？听得懂吗？”
　　梅伦吉苏低下头，心里也是一阵茫然。森赫尔还在等着她的回应，她蘸了点墨水，斟酌着字句。
　　——听不懂。但是好像有点熟西。
　　森赫尔挑了挑眉，打量着司蓓丽依旧陷入沉思的模样。最后一句她出现了点拼写错误。根据尼基夫人所说和刚刚她的表现来看，司蓓丽对通用语应该相当精通才对。他没有打断司蓓丽的沉思。
　　梅伦吉苏的确有些心不在焉，她皱着眉，终于想到为什么她觉得那句话有些熟悉了。
　　她竟然把精灵的语言忘记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更加震惊。
　　不同种族的精灵们虽然各自隐居、不常往来，但无论是海底的精灵族，还是阳光下的精灵族，所用的语言只有一种。而森赫尔刚刚说的那句话，她听不懂，却让她感觉非常接近精灵语。森赫尔是个人类，为什么懂得这种语言？
　　——你从哪里学来的？
　　森赫尔看了看字，又看了看她急切的神情。
　　“这是我母亲家乡的语言。她的家乡是第三大陆附近的岛屿。”
　　梅伦吉苏愣愣地看着他。森赫尔的母亲？这么说，他母亲真的如传言所说，拥有精灵族血统？

　　正当他们四目相对无言、各怀心思时，敲门声响起了。女仆艾达站在门边探了探头，看到梅伦吉苏醒了，高兴地朝她挥挥手，才说道。
　　“王子殿下，索伯医生到了。”
　　“请她进来。”
　　森赫尔拿掉梅伦吉苏手中的纸，叫她重新躺好，转身把纸放在桌上。一位年纪颇大的女医生走了进来，领着两位助手给梅伦吉苏做了检查。问了她之前可有发作、醒后有没有不适等等，梅伦吉苏有意让医生以为她是受太大惊吓而晕倒，所以回答问题也时真时假。索伯医生不疑有他，如梅伦吉苏所愿地下结论，说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
　　直到索伯医生带着助手离开，梅伦吉苏才松了口气。看来修耳门魔药的确很好地改造了她的体质，连医生也看不出异常。
　　森赫尔喊来仆人送医生下楼，也没有再多留，告诉她返回奥坦布耶国的行程提前到了明天，要她早作准备，便离开了。

　　梅伦吉苏趁着这机会，又偷偷把森赫尔的房间找了一遍，依然没发现贝罗戒指的踪迹，怏怏地回了自己的仆人房。
　　收拾着不多的衣物，她的思绪又转回到森赫尔刚刚说的那种语言上。
　　根据海界的文献，诸神之战后，巨人一族已被重创，挑起这场战争的大地之神和冥界之神遭受审判、灰飞烟灭。海神奥舒赫知道自己也将不久于世，便创造了海神徽记，选定各族，保护他们不受巨人再次来袭。
　　海神徽记以保护为主，所以有很强的认主性。比如龙之逆鳞就只有海神的后裔龙族能操控。同理，珊瑚竖琴、贝罗戒指、明珠夜光杯、风之网，应该也分别只有精灵、人类、妖精、巫师能操控。
　　所以当梅伦吉苏得知森赫尔的母亲可能有精灵族血统时，她非常吃惊。若属于人类的贝罗戒指，却落入了有精灵族血统的人手中，那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更何况，森赫尔居然正密谋毁掉贝罗。
　　贝罗戒指是海神留在世上的所剩不多的痕迹，身为海王的臣民，她有责任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