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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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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打开网页都能看见关于1999战记的报道,原本没有想多加理会,有时候记得一件事,比忘了一件事要更费心力,你得把它打磨尖锐,一针见血,然后扎进胸口,这才能记得劳,呼吸一下都会疼,才不会轻易忘掉。
曾经的战友发来几条短信,大意是什么时候出来聚聚,然后问了句废话,你还记得当初A团B小组的那几天吗。辗转得知战友已经不似当初,胖了,做了父亲,被生活收拾圆润,再不复往昔的意气风发。我回他短信,说没时间出来聚,既然当初说好的忘了,就别再提了。
他没有再回我。
关于1999,给我最深印象的是同班的C君,这里就用C君代替吧。初中生里总是有那么几近于偶像的存在,我们学校就是C君。衡量标准按现在看来可能很老土,C君总是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成绩优异,待人和善,而且有一条,他是班长。在一片高矮胖瘦参差不齐,校服的胸口和袖子总是弄不干净,不交作业被老师批评的初中生队伍里,C君也未必是第一眼就能被发现的闪亮存在,可是一定是被关注得最久的存在。
小孩子的喜欢,现在看来着实非常拙劣,简单的礼物,三两句话寒暄便会脸红,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我也喜欢他,但我知道一个男生是不能给另一个男生写一封情书塞进粉红色的可爱信封里,甚至因为要去赶班车,不能在放学后和他打一打篮球,一起勾肩搭背的回家。
我只能总是假装不会练习题——有时候是真的不会,转头去问坐在身后的C君,他会耐心地讲给我听。那个时候应该有不少女生是很讨厌我的,她们总觉得是我侵占了原本属于她们的时间,与C君共处的时间。
那也是我为数不多的,感受小孩子的愤怒的经历。当然,初中生还是有基本的判断是非的能力,也有着只有小孩子才擅长使用的无辜和恶毒。任何一个集体都需要一个被针对对象的存在,我很及时地填补了这个空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于被孤立和被厌恶是无动于衷的。女孩子们不喜欢我的啰嗦古板,男孩子们不喜欢我被女孩子们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我的身高体格,像驱逐洪水猛兽一样乐意与我保持距离。
然后我的身边,就只有C君了。
并且出于感谢,我会为他捎带一份早餐,同时他和我并肩坐在饭堂的长椅上吃午饭。那是我一天中不多得的欢乐时光。“被人喜欢”真是非常了不起的技能,直到现在我依然这么觉得,当然,这里我是指C君。被人喜欢就可以做被默认不能做的事,光是这一条,就足够让我羡慕嫉妒。我开始疏远C君,即使我喜欢他,因为我希望他也喜欢我,最好他只喜欢我,这样我就能不动声色地给周围的人还以颜色,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着他们错愕惊诧哭泣愤怒的表情,即使我从未说过。
可是这永远不可能,真相的残忍在于把我一次次从云端的幻象拉扯摔落进现实的泥淖,狼狈不堪。或许C君的亲近是带着可怜同情的,他用同情回报我的喜欢,即使我从未跟人说过。
于是我就开始讨厌他了。
先是搬离了C君的周围,不再与他同行,与他错开午餐的时间,诸如此类。可是这样做只印证了一件事,我所以为的关爱,的确是廉价的附加品,是C君光环不经意波及到的一个层面,是带着善意的接近衍生出的不善意,甚至分明无奈,还要堆砌出笑容的招呼。
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的喜欢。
我只知道我讨厌C君,可我分明还喜欢他。
多么痛苦啊,我想,如果C君消失就好了。
接踵而至的,就是1999战记了。可我不愿意与他们同流,我只想走,随便去个没有人的地方躲一躲,等天下太平了揪出来。这不是我的任务,我也不愿意接受,发自内心的不想不愿不希望不可能保护这群人,如果能离开他们就好了。我这么想着,可是天不遂人愿,这种时候往往谁都记得住我,把我拉进他们的集体,安排我做一些本不属于我的事情。而我只是冷眼拒绝,不说话不动,恶意地提醒,我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集体。报复的快感就在于,你看到那些人脸上或是愤怒,或是无奈,当然,还有对死亡的害怕恐惧。
可是C君,他竟然敢宣布我是他的组员,不由分说地拉进他的B小队,里面有我,和一个平时不怎么来往的男生。老实说我觉得很无聊,只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这样团队工作,一定会引发大问题。
可是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果他们全都消失了这不是很好吗?
C君站在讲台上部署,外面天色骤黯,像被人刷上了一层红土,密实得透不过气。日光灯照在C君的脸上,我能看见他笔挺的鼻子,和载满温柔笑意的眼睛。C君真的很好看,我有些羡慕,他长着一张让人乐意亲近的脸,于是我看到那些可以被称作同学的人,组队去了C君安排的地方,一时间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C君安排我去一下教师办公室,把我们的战略部署交上去,另一个人和他去顶层,我们定好在顶层左手边第一间教室集合。后面的工作其实不难,我在教室办公室等待命令的闲暇还抽空望了望窗外,那一刻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可是忍不住又很期待,我不知道自己是把长久以来堆积的怨气代入了哪一方,但是看着窗外残垣又有些心生不忍。
推门进去的时候,C君和另一同学正在抽烟,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抽烟。
他们对这场保卫战信心十足,甚至开始计划打完之后有没有假期,有假期的话要去哪里,
我把老师们商量的结果告诉C君,事实上我改了一处地方,老师要我们三个人注意顶楼动向,绝对不能让敌人从天台登陆,天台有三个入口,其中两个已经被封死,原先是要我们三个一起守住未被封死的那个,可是我改了,我把我们三个分开,让C君独自去那个入口。
C君皱着眉头研究了半天,窗外很吵,室内烟味还未消散,挤压在一起让人心生厌烦。最后C君站起来说,既然老师这么决定了,那么就血战到底。
那个同学很快就出去了,C君看着我:“你还不去?”
我有些愧疚,有些事即使建立在不喜欢的基础上,做出来也会让人难受啊。
我说:“我和你一起去。”
他忽然就笑了,从严肃枯寂的秋天一下子春暖花开,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原来他又长高了,他说:“如果你说让我去,我肯定就去了。”
我忽然好伤心,因为我觉得,我自己背叛了我,他在过去一小段时间里,面目全非,变得虚伪可憎,可那不是他,是我把自己经历的不愉快堆积到他的身上,是我希望他成为的他。我看着C君,入眼的那个人和藏匿在他身体里皮肤下的人,并不是一个。复仇对象的不在意就好像隔空狠狠一口要下去,牙齿撞击牙齿,震得人腮帮酸痛,卯足的力气一下子还给了自己。
我听到他惊慌地说,你别哭啊,你别害怕啊,我们肯定能赢的。
我摇头,说不出话。我不是害怕,我是很难过,特别特别难过。
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你的。
他说:“我很快就回来了,等我回来,我有话和你说,你不能撒谎。”
我点头,等C君回来,我也有话要和他说,我不会撒谎。
后来C君就没有回来,那些话是什么,谁都没机会知道了。
只是你们不知道,就算他浑身血污,头发凌乱,手脚断裂露出森森白骨,我都觉得他那么英俊好看,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五年前左右,曾经的战友们搞过一次小规模的聚会,纵然惨烈,可是还好大家都从过去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其间有女生说:“哎呀我当初还以为你喜欢C君呢,天天跟在他身后哦。”
我回答她:“怎么可能,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如果有人问我是不是喜欢C君,我一定会说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我未曾对你坦诚,那么从今往后所有人听到的,都只能是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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