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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中秋夜 ...

  •   中秋将至,平清远本想让平林在府中过了中秋再走,无奈岩松子极不耐烦,他已经破例让那些个姚氏家仆跟去服侍平林了,怎么还有这样多拖拖拉拉的事情?
      平清远不敢苦留,赠了重金,亲自送岩松子一行登船往番禺去。
      中秋之夜,万家团聚,节度使府照例设了盛宴,宴请各位属官及其家眷,又有早些时日从番禺请来的戏班,登台献艺。番禺一流名班,向来对韶州的粗鄙无文有些腹诽,前几年一直不肯往韶州来,不过自伏明伦留住韶州之后,岭南各州,渐渐都已知晓伏明伦精通音律、连江宁大家也叹为观止的大名,又有行经韶州的乐工,被伏明伦震摄之后,为他传扬,因此今年中秋,番禺有名的潘家班,接了韶州的聘书,前来献艺,有心想见识见识这位美名远扬的音律大家。
      为着伏明伦的名声在外,潘家班丝毫不敢马虎大意,准备了五套小曲、三出大戏,班主将册子送到平清远面前,视线却不自觉地飘向了一旁的伏明伦,席上诸位幕僚,也都看向伏明伦,平清远干脆摆摆手,示意班主直接将册子送到伏明伦案前。
      伏明伦也不虚言推让,接了过来,略一翻看,随口说道:“《梁州曲》与《摩诃兜勒》描摹的是西域边塞风光,不宜于岭南之地;《子夜歌》与《清平乐》写江南风物,《婆罗门》取天竺风情,都还算合时合宜,就这三套吧。唔,《虬髯客传》倒也应时应景,可惜了,你家歌人,声细音柔,也就红拂夜奔这一折略略可唱得;《柳毅传书》若是没有宫阙仙海作景,失色大半,且拣了龙女牧羊那一折唱来听听;倒是这《紫玉钗》,词曲婉丽,情真意切,可以一听,不过今夜时辰不够,且选了这几折吧。”
      潘班主连连称是,接了册子下去,叮嘱歌人舞伎乐工,万万不可轻忽,席上可是有一位真正的行家。
      这潘家班,名不虚传,伏明伦甚为满意,亲自上阵,为龙女牧羊那一折吹奏了一曲,席间又特意对潘班主说,若是有闲暇,待中秋宴后,可以往他的山间别院一行,将各套小曲大戏,逐一演过,以便他仔细赏鉴。
      伏明伦的言外之意,潘班主自然听得明白,大喜过望,连连拜谢。
      《紫玉钗》共有十余折,伏明伦只选了三折,分别是《鸳盟》、《离思》与《誓别》。《鸳盟》一折,乃是霍小玉与李益定情,绮丽缠绵;《离思》则是李益成亲、不知情的霍小玉在异地相思入骨,以婚礼之盛大华丽,反衬霍小玉月夜相思的凄清哀美,令听者不知不觉之间,已生忧愤不平之心;《誓别》一折,却是黄衫客路见不平,劫持李益去见病骨支离的霍小玉,霍小玉弥留之际,痛诉誓言:“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声如裂帛,痛彻肺腑,令听者闻而心惊。
      李蕙仙掩住心口,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惊惧不安,望向嘴角含笑、泰然自若的伏明伦。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伏明伦从来都是一身黄衫,为什么今晚偏偏会点了《紫玉钗》这一出大戏——也许潘家班会准备这出戏,本来便是受了伏明伦此前的种种暗示。
      念及伏明伦为世子平林所做的一切,也许,伏明伦并不仅仅是与霍小玉素昧平生的黄衫客。
      平清远统兵数万,征战多年,绝非迟钝愚笨之人,为什么从来不曾怀疑过伏明伦?即使是现在,座上宾客,多有不安变色者,平清远却仍然镇定自如。
      李蕙仙惊疑不定,她总觉得,会有可怕的大事要发生。
      可是无凭无据,让她如何去对平清远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与害怕?
      《紫玉钗》唱完,席上众人,都不自觉地长吁了一口气,仿佛移去了心头无形的重负。
      此时月将中天,只余一曲《清平乐》收尾了。
      曲终之际,余音袅袅。
      平清远站起身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宾客也纷纷起身告辞,伏明伦微笑道:“伏某意犹未及,愿为各位奏一曲送行。”
      他绕至湖畔的水榭之中,缓缓吹响了横笛。
      湖面倒影,与空中明月,交相辉映,荷清花香,灯影人声,如同化入了这笛声之中。
      李蕙仙又一次听到了那一小段反复出现的旋律——她这时才意识到,除了午夜前后,别的时间里,伏明伦吹奏的笛曲之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一段奇异的旋律。
      平清远站在庭中,目送宾客陆续离去,李蕙仙站在他身边,忍不住略略侧过头去望了一眼。
      月色之下,平清远的神情,异样地严肃,紧盯着水榭之中的伏明伦。
      或许他终于意识到,伏明伦的可疑之处?
      李蕙仙稍稍放心,正思忖着自己是否应该说些什么,远处夜空里,忽而传来一阵缥缈摇曳的长啸,细如游丝,散若轻烟,却是不绝如缕。
      笛声随之高起,与那啸声,似是在一唱一和。
      平清远眉棱一跳,高声说道:“伏先生,可否过来一叙?”
      伏明伦的笛声,丝毫未乱,远处的啸声,忽地拔高,尖锐刺耳,令人心悸,在这同时,却又响起了钟声。
      南华寺的大钟敲响了!
      平清远面色剧变,一连串号令发了下去,除了派往南华寺的士兵,另有一队侍卫,被派去请伏明伦过来。
      伏明伦身形飘起,轻羽一般,落在水榭顶上,在诸多女眷的惊呼声中,几个起伏,足尖在荷叶浮萍上轻轻数点,掠过水面,只一眨眼,便落在湖畔的树林之中,那队侍卫匆匆追去,只是树林茂密,伏明伦身形飘忽,捉摸不定,这宅院之中又不能用弓箭,以免误伤他人,一时之间,竟是无奈他何。
      而自始至终,笛声都不曾中断。
      南华寺的钟声越来越急,却无法压过相互缠绕着节节高起的笛声与啸声。
      李蕙仙心中的恐惧,令得她紧紧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宾客,紧张地等待着平清远的命令。
      然而平清远一直不曾发出下一个命令。
      李蕙仙觉得,他似乎已经在心中下了一个决断,静候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钟声忽然中断,然后是一声长笑,宛然就在耳边。
      庭中那些年资较长的宾客,一个个都神色大变,他们终于听出来,这笑声是何人发出了。一想到姚夫人居然在世,有人欣喜欲狂,也有人惊骇欲倒,然而一时之间,却无人敢于动作。
      笑声方落,继以歌声,曲调奇异,词句倒不太难懂:
      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只这一句话,回环往复,渐去渐远,渐渐不闻。
      笛声也渐渐消失。
      伏明伦自密林中飘然而出,横笛随意点在一名紧追在后的侍卫的胸口,那名侍卫一声未发便软倒下去了。
      女眷之中又是一片惊呼。她们从来没有想过,优雅风流的伏明伦,举手之间,轻飘飘便能击倒一名侍卫!
      平清远喝令侍卫都退下,随即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伏明伦沿着湖岸慢慢走近,随着他的步履,周围人等,纷纷退开,平清远身边的人,也赶紧退开,惟恐听到什么要命的机密;但那些侍卫,仍是紧紧围绕在四周,若是伏明伦有了异动,他们必得拼了命护住平清远。
      李蕙仙与侍女嬷嬷一道,退至廊下。
      伏明伦在平清远身前十数步处停下,微笑着答道:“我么,是阿姚的师兄,是阿姚的对手,也是阿姚的知己。”
      李蕙仙的耳力不同常人,自是听得清楚,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平清远的神情冷凝:“这么说,你自认为是为阿姚讨回公道的黄衫客?”
      伏明伦:“不应该么?这韶州四镇,本来应有阿姚的一半,究竟是何人,能够对外假称阿姚病逝,实则用重重铁锁,将她锁在南华寺的地底密室之中?又是何人,令世子平林惊怖失魂、病废别院?”
      伏明伦说得平心静气,在李蕙仙听来,却如闻惊雷,几乎软倒在地。
      此时她已约略猜到,世子平林,究竟是遇见了何等可怖之事,才会惊痛失魂。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什么事情,能够比向来敬重的父亲囚禁了向来亲近的母亲更为可怕?
      平林没有崩溃,而是自行闭锁心智,等待岩松子这样的国手来开启,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平清远负手挺立,面容凝肃:“阿姚之事,我的确有错,然而无愧于心!只是林儿之病,确是我未曾意料之事,不过有岩松子道长诊治,数年之后,病愈归来,便无大碍!”
      他征战多年,身上的血火之性,沉凝浓烈,自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其往矣的坦荡无畏、坚定不移。
      伏明伦笑得讽刺:“据说韶州军中,私下里称平帅与阿姚为‘二圣’,这是当年朝臣对高宗皇帝和武皇后的称呼。这么说,平帅是担心阿姚会成为第二位则天皇后,为了防患于未然,才痛下毒手,所以问心无愧?”
      平清远:“我并不是防患于未然,实是因为,阿姚那时,神智丧乱,行为悖逆,名为阿姚,实则已非阿姚。林儿若有如此之母,必致恶名;阿姚若心智清醒,也必会同意我的选择!”
      伏明伦步步紧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平清远怒道:“我从未说过阿姚有罪!”
      这句话说得声音略大,周围诸人,心中惊骇,不免又退了几步。
      伏明伦审视着平清远,忽而笑道:“那又是何故?”
      李蕙仙觉得,伏明伦这一刻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平清远对姚夫人终究是维护的?
      这样的维护,让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平清远静默一会才答道:“南华寺法德方丈曾言,阿姚当年初至韶州时,为了救我,斩杀了一头将要蜕变成蛟的百年巨蟒,蟒灵不灭,十年之后前来寻仇,阿姚虽然师承剑侠,护得性命不伤,但她本性,多思多虑,其实不宜杀伐征战,因此早有心魔,至此时难免神智昏乱,心魔滋长,以至于无复旧时心性。若非阿姚心智已乱,又有何人能够将她困锁?闭锁于南华寺密室,也是为了以佛法涤除心魔。至于宣扬阿姚死讯,的确出于我一点私心。无论是为了韶州的安宁、林儿的将来,还是为了阿姚自己,这个死讯,都比真相更合宜。若是阿姚有知,她也宁愿让世人都以为她已死去,而非昏乱入魔。”
      平清远的话语之中,颇有含糊之处,让李蕙仙暗暗着急。然而平清远迎着伏明伦咄咄逼人的注视,坦然自若,显见得深信自己问心无愧。
      伏明伦眯起了眼:“阿姚所学,最讲求炼心,等闲不会被外魔所侵。究竟有何等悖逆之行,让平帅认定阿姚已心智昏乱?”
      平清远皱皱眉,却仍是含糊其辞:“伏先生神通广大,尽可去印证一下我的话是否属实。”
      伏明伦却微微一笑:“可是我很想听一听平帅的说法。”
      他们直视着对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平清远到底还是退了一步:“当年为了筹集军饷,开辟商道,结好四邻,阿姚亲自替我聘回了几位楚汉豪族之女,照看她们生下儿女,以此与各豪族结盟交好。不料此前三四年间,这些豪族之女,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儿,陆续都死于各种意外!因为事关重大,各族派人,与我共同查探此事,一直没有端倪,直至阿姚病发,亲口对我承认,那些人,都是她从中挑拨,令其自相残杀而死!而我在后来,也终于查清,阿姚所说,都是事实!当日我曾问她是何缘故,莫非那些姬妾有谋害林儿之心?阿姚却答,她不过是一见那些人便生气而已!不过数年之间,性情如此剧变,行事如此颠倒,如何不是入魔?”
      他的声音极低,李蕙仙只能勉强听清,却如闻惊雷,心神俱失,不觉脸色煞白,摇摇欲倒。
      原来姚夫人的死讯,真有如此可怖的真相!
      好在她退避廊下,灯光昏暗,人人都只望着庭中,不曾注意到她的失态。
      伏明伦打量着平清远。平清远似乎是艰难地挣扎了一番,才说出这可怖的真相。
      这样看来,平清远一直以来的遮掩,虽有自以为是之嫌,倒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然而……
      伏明伦不无怜悯地看着平清远,笑了起来:“夏虫不可语冰,山中之虎,不可言沧海。平节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阿姚当初为什么肯替你纳各族之女,数年之后,为什么又改变主意除掉了她们。那不是心魔滋生,不是恶灵作崇。可惜了,阿姚既已明悟,只怕永远不会再见你,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李蕙仙憷然心惊。
      无论怎样的女子,终究还是一个女子。
      在江宁时,她冷眼旁观,曾经见过多少出嫁前温柔脱俗、出嫁后在那暗藏着无数陷阱甚至于杀机的深深庭院中渐渐变得面目全非、镇日里忙于明争暗夺的女子?即使是那些才子佳人,无一例外,佳偶最后,都成虚话。那位曾被称赞有“林下风气”的清雅才女,最为孤高,目无下尘,最终也不得不为了夺回夫婿的心,双手染血,身败名裂。
      当初姚夫人亲自为平清远纳豪族之女为侧室、照顾她们的子女时,其实并不曾将平清远当成俗世所谓的“夫婿”吧。
      可是日久生情,更有了世子平林这个两人之间最大的牵绊,即便是剑侠弟子,恐怕也难以免俗。
      因爱而生怖,因情而入障。
      所以伏明伦才会怜悯又感慨地对平清远说:姚夫人的变化,不是心魔滋生,不是恶灵作崇,可惜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一念及此,李蕙仙不觉打了个寒噤。
      即便是姚夫人这样的人物,一旦入障,也会落得被迫假死闭锁密室、爱子惊痛失魂,若无伏明伦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师兄来搭救,再无出头之日,平林也将在那小小别院之中,幽闭终生。姚夫人倾尽全力,打下韶州四镇的半壁江山,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她心中感慨万端,目光落在平清远身上时,不能不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守好本心,绝不可入障。
      她不是姚夫人,没有浴火重生的本领。
      平清远困惑茫然之际,伏明伦已向后退去,平清远忽道:“且等一等,你身在此处,如何能够让阿姚脱困而出?”
      他尚有一丝不确定的疑虑:姚夫人真的脱困而出了吗?
      伏明伦一笑:“纵在地底,又如何能挡住我笛曲?平帅岂不知,这世间,除了刀兵可以杀人救人,音律同样可以杀人救人?”
      他向后疾退的同时,横笛急吹,曲不成调,然而听者只觉心跳急促,耳中生痛,体质稍弱的女眷,甚至有捂着胸口昏倒在地的。
      左右卫士想要拦截,却如何拦得住?伏明伦身形飘忽,诡异有如鬼魅,瞬息之间,仿佛已隔千里,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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