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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雨闻笛 ...

  •   虽是新婚,平清远下午仍旧要往节度使衙门处理军务政务。近年来韶州四镇虽然渐渐平定,但是居安思危,平清远从来没有放松过练兵屯粮、整顿商道、清理盐铁、肃清匪盗以及增长丁口这种种大事。时近端午,台风将至,又逢平清远新婚,韶州城中,龙蛇混杂,比平时更要多几分警惕。
      如果韶州出现动荡,又或者平清远有个闪失,无论唐还是汉,抑或是楚主,都会很乐意将韶州四镇纳入怀中。
      平清远并没有带着李蕙仙去节度使衙门见他的幕僚们。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李蕙仙可以关注后院中的一切,包括那位病废的世子;但是不能对前衙有所沾染。
      于嬷嬷忿忿不平地抱怨道,当初姚夫人可是能够参赞一切军务,轮到自家郡主时,连前衙都不能去,未免太过份了。
      李蕙仙叹了口气:“嬷嬷,不要总是将我和姚夫人比。我们是不一样的。”
      在于嬷嬷她们看来,李蕙仙出身高贵,贤惠美丽,又是宁清远派了自己的长史、千里迢迢远赴江宁求娶的新娘,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站在姚夫人之下。
      可是,从小梅关一路行来,李蕙仙已经明白,韶州四镇之中,姚夫人留下的痕迹如此之多,如此之重,恐怕是任何人,甚至于平清远也无法抹去、无法遮盖的,更不用提初来乍到的自己。
      她已习惯了在重重阴影之下小心生存,原以为出嫁之后会是新的天地,却不曾想到,在韶州天空之上,有一片更大的阴影,虽然薄如蝉翼,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不过,她能够忍过一个十年,就能够再忍一个十年。
      午夜梦回,李蕙仙听到了隐约的笛声,约有小半个时辰,才渐渐不闻。
      自此之后,连续数个午夜,她都可以听到笛声,有时如晴空鹤飞、意境疏阔;有时如江上渔火、自在悠闲;有时如月下梅花,清丽婉约;有时又如空中仙乐,缥缈悠扬。
      她的侍女之中,颇有聪明伶俐爱打听能打听的,很快打探清楚,吹笛的是伏明伦。
      伏明伦并未正式入平清远的幕府,只能算是暂时帮忙的客卿,因此幕府的外事管家安排他住在离节度使府不远的一家客栈之中。伏明伦久居中原,不耐岭南暑热,看中了某个富商依山而建的避暑别院。那富商本意是舍不得这座靠近节度使府的别院,不过眼看着平清远与李洪都对伏明伦另眼相看,伏明伦囊中又丰厚,掷下重金,那富商想来想去,到底半推半就,将这座房舍疏朗、山风浩浩的避暑别院,租给了伏明伦。伏明伦文采风流,又精通音律,故而那两位唐国的翰林学士,以及随行的两位乐苑大家,常在那别院之中逗留,品酒赏乐,联诗会文,每每至夜深方散去。宾客散后,伏明伦总要登上高楼,吹上小半个时辰的笛曲,方才尽兴而眠。
      伏明伦所吹奏的笛曲,皆无曲名,如放舟中流,喜怒哀乐,随心所欲。那两位唐国的乐苑大家,深为叹服,已经将他的笛曲都记下了谱子,打算回到江宁后好生整理一番,以便于流传,这些日子,正在与伏明伦商量如何定谱定名。据说已经定了三首了,分别名为:《良宵》、《渔歌》以及《琼楼》。
      端午那日,武水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当天夜里,伏明伦吹的笛曲,激昂明快,隐含雷霆之像,被定名为《破阵》。
      不过数日,韶州人已经习惯了午夜时分隐约可闻的笛声。
      端午过后,李洪一行人,便要准备启程回江宁。临行之前,李洪来见李蕙仙。
      此前李蕙仙嘱托李洪打听岩松子之事,韶州的探子能干,李洪还真个打听出来了。
      岩松子此人,酷爱搜罗各色珍稀药材,也酷爱搜罗资质出众的童子,或者亲自教导,或者送给他的诸多同道友人。乱世多孤儿,岩松子此举大有善意,颇为世人称道。也有道门中人不以为然,以为抚恤孤寡乃是和尚们的事,不过更多的还是在暗地里向岩松子索求那些经他之手选拔调养出来的幼童。毕竟,岩松子熟知医理药理,又精修道法,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能看得清这些幼童的心性与资质。
      不过,若是遇上资质委实出色的幼童,岩松子是绝不会在乎这孩子是不是孤儿的,巧取豪夺,总要抢到手才罢休。据说蜀主的一个内侄一个侄儿,都是这样被岩松子偷梁换柱带走了的,蜀主追究不成,最后不了了之。
      李蕙仙大致明白了伏明伦的警告。
      若是请来岩松子,或许可以治好平林,但很可能平林也会被岩松子带走。
      即使平清远拥有重兵,在这诸国林立的世道之中,不要说一个节度使,即便是一国之主,只怕也没有办法越过国境去追捕行踪飘忽、神通广大的岩松子,更何况,想必很多豪杰都会十分乐意为岩松子行个方便。
      李洪有意想要让李蕙仙劝一劝平清远派人去请岩松子。不论平清远是否听从,李蕙仙的态度应当表明出来:她很乐意看到平林恢复神智;至于岩松子可能会带走平林,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等到治好平林之后,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无论如何,那时的情形不会比现在更坏;或许会有人质疑,她有意赶走平林,好为她将来的儿子让位,但即便会招来猜忌,她也坚持要想方设法救治平林,因为这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李蕙仙反复思量,决定还是照李洪的建议去做。
      她不但要向平清远表明态度,也需要向李洪表明态度——她始终是李唐的郡主。
      当天夜里,李蕙仙便向平清远说起此事。
      平清远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李蕙仙坦然而对。
      她的这番话,或许有李唐的算计,但也的确是为了平林好;即便是姚夫人复生,多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平清远的神情,不觉柔和下来,说道:“今天下午我已派人带了我的印信礼物,以及伏明伦的信物,去寻找岩松子了。”
      李蕙仙怔了一下,随即轻笑道:“倒是我多虑了。”
      这一夜,平清远待李蕙仙比前些时候温和了不少。
      夜半时分,暴雨忽至,飓风折树,窗棂被急雨打得沙沙作响。李蕙仙惊醒,忐忑不安地道:“这般大雨——是否要派人去查看沟渠?”
      平清远不以为意:“沟渠自有专人负责,若出了差错,只问此人罪责便是。”
      这样的暴雨与飓风,是生长于江宁的李蕙仙不曾遇见过的。她心中担忧,不能像平清远一样安眠。偏偏在这狂风暴雨之中,伏明伦的笛声,虽然细如一线,以李蕙仙异于常人的耳力,仍是清晰可闻,仿佛一线游丝,欲上青天,随着这风雨之声,愈抛愈高,直将人心提上云霄。
      李蕙仙觉得,今夜的笛声,似乎有些诡异,让人心更加不安,神魂摇摇,几欲追随笛声而去。
      或许是因为这暴雨的缘故?也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迷蒙之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天明后,看庭前积水,不过薄薄一层,韶州城中,也不闻骚动,心下稍安,转而又有些惊异,半夜暴雨,居然不见多少积水!
      这一次台风来袭,下了整整两天的暴雨,直至第三天早上才渐渐停歇。
      而连续两个雨夜,伏明伦的笛声都带着那种勾人魂魄的神秘与诡异,让李蕙仙心生寒意。
      李洪等人,在雨停之后,便前来辞行。台风季节已至,李洪想要赶在下一场台风到来之前,离开韶州,最好是能够及时回到岭北,避开这可怕的、似乎可以毁天灭地的飓风与暴雨。
      不过临走之前,他很想知道,这韶州城的水道,是如何修建的,两天两夜的暴雨,居然随下随泄,不曾在街面上积水。
      因是为唐国的送婚使饯行,平清远的属官,不曾当值的都来赴宴了。听了李洪这一番夸赞,众人都觉面上有光,与有荣焉,不觉都转头去看坐在角落里的区推官。
      韶州节度使属下,设了六位推官,仿六部旧例,这位区推官,便是掌工部之事的主官。
      区推官对于宴席上的窃窃私语以及关注的目光,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自顾缓斟慢饮,旁若无人。
      区推官向来孤僻,与各位同僚格格不入,故而他今晚的这般作派,诸位同僚并不觉得异常,连平清远也司空见惯。
      李洪与他的几位部属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洪转向区推官,举杯笑道:“区推官如此大才,在下深为敬佩。请——”
      区推官看他一眼,慢慢举杯,默不作声地一饮而尽。
      李洪又向平清远笑道:“平节帅,江宁城每至暴雨之时,总会淹没不少地方,多次整修,也不见成效。如今有幸见识了区推官的这般大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平节帅能否让区推官往江宁一行?”
      平清远微微怔了一下。区推官并不仅仅负责韶州的营建,同时也与兵房推官一道监管兵器制造。李洪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并不知晓个中内情?
      平清远略一思索,便向区推官微笑道:“延吉,你意下如何?”
      他很清楚区延吉这个人。虽然惯于独来独往,时时白眼朝天,却绝不是一个不通世务的书呆子。现在他对于李洪的请求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区延吉自己的意愿,想必区延吉一定明白,这是因为,他不便直接回绝李洪的请求。
      区推官放下杯箸,仰着头想了一会才答道:“沟渠虽是小道,也不是可以随意开挖的。天时地利,风向水势,乃至于人情世事,都要考虑周全。这韶州城的沟渠,乃是当年姚夫人从蜀中延请的一位将作大匠设计的,石某只是按图施工而已。”
      区推官若无其事地提起姚夫人,厅堂之中寂静了一瞬,李洪立刻哈哈一笑,说道:“区推官太谦让了,这韶州城中,谁不知区推官的本事!”
      区推官慢条斯理地答道:“不敢当。姚夫人当年延请的那位大匠,能够找出韶州城地下的所有暗河,将雨水尽数导入暗河;能够不动地上房舍,开挖地下暗渠,将污水尽数分入暗渠;将残破的韶州城,整治得顺应风向水势,不受飓风与暴雨之苦。我不如他远矣,只能够按着营建法式,照图修建而已。李大人若真有心,不如去访求那位将作大匠,或许那位大匠能够看在姚夫人的面子上,往江宁一行。”
      他这番话,冰棱棱地直扎人心。只是看着那张木讷严肃的面孔,委实让人无法说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毕竟,区推官不止一次让周围人下不了台了。
      李洪笑得勉强,平清远神情有异,其余人等相顾无言。
      因为身份尴尬而一直袖手旁观的李蕙仙,轻轻叹了口气,举杯向区推官微笑道:“区推官可知那位大匠姓甚名谁?如今居于何处?”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话题从姚夫人身上转向了那位将作大匠。
      区推官:“我只知这位大匠姓方,家居蜀中。至于其他,或者要问姚夫人的家仆。”
      他答得客气有礼,但是那种冷淡与暗藏的鄙夷之意,让听者仿佛可以感觉到,区推官又在白眼看人了。
      区推官再一次将话题拉回到姚夫人身上,厅堂之中,也再一次变得寂静。
      韶州这边的诸人固然不会忘记,李洪等人同样也探听清楚,当初分成几批陆续来到韶州的姚夫人的家仆,在十年征战之中,战功赫赫,也死伤惨重,幸存者在姚夫人去后,一直或明或暗地守在世子平林的身边,对于韶州的所有事务,自此不发一言。
      这是一种无声的决绝。姚氏家仆之中,或许多有奇材异能之士,但他们认的只是姚夫人和平林,而非平清远,更不用提其他人。
      即便是平清远,也默许了这种情形,不再向姚家旧仆发号施令。
      以李洪的身份,若是腼颜去向关起门来自成一统的姚氏家仆打听那位将作大匠之事,的确尴尬得很。更尴尬的是,姚夫人那些旧仆,都是修罗场中搏杀出来的,无畏无忌,只怕多半还会当众落他的脸。
      寂静之中,伏明伦带着笑意的声音格外清晰:“既是姓方,又是蜀中人氏,想必是方无涯了。”
      随着伏明伦的这句话,厅堂之中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李洪笑道:“伏先生可曾见过这位方大匠?”
      伏明伦:“方无涯道号无涯子,一年前我遇到他时,他正在重建青城观。其时有三家正在青城山等候,想要延请无涯子前去营建。这三家是峨嵋普贤寺,长安大慈恩寺,以及洛阳龙门观。李大人若有心,可以往这三个地方寻访寻访。”
      李洪若有所悟:“这位无涯子道长……唔,似乎营建的都是寺观……”
      伏明伦笑道:“也有破例之时。譬如说为蜀王修建的观星台,岷江上的吊桥,还有这韶州沟渠。”
      李洪吁了口气。
      但是伏明伦紧接着说道:“不过要让无涯子破例,很不容易。据说无涯子肯为蜀王建观星台,是因为蜀王免去了他家乡十年赋税;岷江上的吊桥,是无涯子与人打赌的赌注,建成之后,赌输的那位道友,不但赔尽私产,还要给他做十年奴仆。”
      他没有提起,姚夫人当年是如何做的,但是人人都想像得到,姚夫人当年,定然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又或者是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够请动无涯子来韶州。
      想到这一点,众人不觉都默然。
      饯行之宴,因为区推官的不识趣,也因为伏明伦似是无心地推波助澜,气氛冷淡了许多。
      李蕙仙注意到,平清远的神情之间,带着一点恍惚。
      这一点恍惚,掩盖在平清远一贯的镇定乃至于冷峻之下,若非李蕙仙离他太近,又向来细心,善察人意,恐怕也难以察觉到平清远的异样——平清远谈笑自若,只是眼神时时落在虚空之中,仿佛那虚空中有着一个令他无法移开视线的幻影。
      李蕙仙觉着心口抑郁得难受,借口更衣,带着侍女嬷嬷出来透气。
      厅堂之中的喧嚣,与庭院的寂静,对比如此鲜明。
      李蕙仙站在廊下,望着庭中月色出神。
      她才刚刚嫁到韶州不久,却已经觉得这时光漫长令人疲倦了。
      夜风之中,断断续续有人低语。
      李蕙仙本来有些出神,忽而听出来,说话的人之中,有那位区推官,立时提起了神。
      区推官的两位同伴,似是在责备他,不应在饯行宴上贸然提起姚夫人,伤了新夫人与唐国送婚使的颜面,对于韶州也没有好处。
      区推官的回答,干脆得令李蕙仙心中颤栗:“你们是否忘记了,没有姚夫人,就不会有今天的韶州?”
      一名同伴轻声说道:“韶州四镇是节帅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区推官冷冷地说道:“也是姚夫人一砖一石建起来的。可是,姚夫人过世不到三年,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抹去她留下的所有印记!”
      另一位同伴略略提高了声音:“延吉兄这话太过了——”
      区推官截断了他的话:“韶州四镇,没有谁比小世子更有资格继承。然而姚夫人一去,小世子便莫名其妙地忽得怪病,前因后果一概无人知晓;现在更是撺掇节帅要将他送给岩松子那个老怪!”
      李蕙仙心中暗自苦笑。她毫不意外,会有人、或许会有很多人如此揣测平清远寻访岩松子的用意。
      区推官的同伴默不作声,显然也觉得颇有同感,无从解释。
      区推官的语气变得更为讥讽愤慨:“姚夫人当年,出生入死之时,恐怕从来没有想过,她的身后,惟一的血脉也不能保全!韶州很快便会有新的夫人,新的世子,她的恩泽,遗惠整个韶州,惟独不能庇佑自己的儿子!”
      说到此处,区推官略停了一停,似乎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胸中愤慨之意,翻腾难消,令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总以为,天下万事万物,皆有道理可言,有如水势必趋下,山势必有高昂,日月星辰皆有路径,寒来暑往皆有定时,所以,姚夫人为韶州所做的一切,理应让韶州四镇永远铭记,理应让小世子承继韶州。可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良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这——不——公——平——”
      对姚夫人不公平。
      夜风之中,那个角落,再无人声。
      李蕙仙伫立良久,重新回到宴席之上,发觉区推官已经借口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
      那天夜里的笛声,忧伤之中带着无限怀念,怀念之中又有着不可自抑的悲愤。李蕙仙听了片刻,忽而心惊。
      这笛曲竟然像是区推官的心境写照!
      联想到伏明伦在饯行宴上似有意似无心的那番话,以及他似乎巧合地随身携带的那些丹药,李蕙仙怔忡良久,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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