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出鬼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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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界，乃收容阴魂，转世轮回之所。
凡是活过的生灵，死后都逃不过来到此处。所谓人生，无非一场空虚大梦。人之阳寿，相比天地，不过须臾转瞬。如蜉蝣一世，只存朝夕。
“终于，还是来了……”
红衣女子轻叹。明明还有心愿未了，明明还不想离开那个野人的身边，到头来终究还是身不由己。
灵魂出窍的一幕还近在眼前。看着那个野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但任凭自己多拼命地伸长手臂，都无法触碰到他的脸。于是大声呼喊，声嘶力竭，只希望他能发现自己的存在。
但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再次醒来，自己已经身处阴曹地府，无常殿中。而容貌，竟恢复到了四十年前的年轻模样。
“韩菱纱，汝阳寿已尽。韩氏一族，惯行毁人墓穴，有损阴德之恶事。韩氏子孙，皆应于鬼界之中服苦役以抵其罪。但念在你生前心存清明之念，阻止琼华飞升，保一方生灵，确有其功。故法外施恩，免汝苦徭一刑。”
红衣女子无暇顾及所谓的判决，一心思考脱困之法。
“下去吧。”
左右鬼差领着女子，前往轮回台。
韩菱纱第一次腾在半空，飘了一路，心下倒也觉得十分新奇。
经过广场，一抹熟悉的黑色闪过韩菱纱的眼中，心下不禁大喜，小声嘀咕道：“不知现在身手是否也能和从前一样。”
离那团黑色越来越近了，眼前两个驻守的鬼卒正无事闲聊。
鬼卒丙叹道：“唉，真是有够无聊的，成天守着这些树叉子，也没见丢过啊。”
鬼卒丁急忙纠正：“瞎说！四十多年前不是丢过三支吗？这翳影枝对外界的生灵来说可是个宝贝，有了它就能任意往来六界，稀罕得很。没听说后来那两个鬼卒被调到茅房去了吗？唉……真是够惨的。”说时摇头晃脑，绘声绘色。
鬼卒丙却显然不信：“你才瞎说呢！没听过鬼也要上茅房的。”
鬼卒丁别过头，冷哼一声：“嘿，信不信由你。”
韩菱纱身边两个带路的鬼卒甲、乙听到丙、丁二鬼的争吵，激动地冲上前嚷道：
“你才看茅房的呢！”
“我俩才没被降职呢！”
叽里呱啦一大堆，四个鬼卒吵得不亦乐乎。
好机会！
鬼卒丙：“唉，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鬼卒丁：“哪儿有啊，幻听吧。喂，我说你们俩不是押阴魂去投胎的吗，还不快走？别影响老子们的差事！”
鬼卒甲：“哼！以为我们很稀罕和你们俩死鬼唠嗑啊？！我们走！”
鬼卒乙：“就是！哼！”
两个鬼差这才反应过来误了差事，回头一寻，发现韩菱纱还在原地，立马放下心来。
仿佛等得有些不耐烦似的，韩菱纱双手交叉在身后，无聊地用脚画着圈。看见鬼差来了，笑盈盈地招呼道：“两位鬼差大哥总算回来了，我们继续上路吧。”
两鬼差对视一眼，同声道：“还没见过这么急着投胎的鬼。”
还没走远，韩菱纱突然大喊一声：“哦！我想起来了！”
鬼卒甲和鬼卒乙冷不防吓了一跳，同时朝韩菱纱看去。
鬼卒甲：“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吓死鬼了。”
韩菱纱盈盈一笑：“嘿嘿，也没什么，就是想起点事儿。”
鬼卒乙：“什么事儿？别卖关子。老子生前就不喜欢人卖关子。”
鬼卒甲：“就是，有什么话就说。等喝了孟婆茶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韩菱纱见他俩已然上钩，开口道：“两位可知‘转轮镜’？”
两鬼卒又对视一眼，争着开口道：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当初守那树叉子的时候就想去看看了。不曾想始终没有机会。”
“就是，做鬼那么久了，都未曾去过。”
韩菱纱见时机已然成熟，话语中又推了一把。
“要不咱去看看？”
鬼卒甲狐疑道：“唉？前面你还急着去投胎，怎的现在又不急了？”
韩菱纱腼腆道：“其实……我也有想要见的人啊。”
鬼卒乙倒很是爽气，当下就定了主意。“那正好，咱一同去呗。”
鬼卒甲心下忐忑，轻声试探道：“这……算不算擅离职守啊……”
韩菱纱急忙摆手道：“不算不算。两位鬼差大哥不是一直和我在一起吗，那这就算是在押解鬼魂的路上。只是时间延长了点，路多走了点，不算‘擅离职守’。”
鬼卒乙连忙起哄。“就是！只是绕了点远路。若是放在平时，我们哪儿有机会出无常殿啊。”
“是啊是啊，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这就上路吧。”
鬼卒甲拗不过，心里也确实想去，于是只能应了。
转轮镜，世上唯一能见到死去亲人魂魄的神器，静静竖立于鬼界中已经不知多少岁月。传说只要站在转轮镜前，诚心想念，就能见到死去亲人的魂魄。唯一的前提是，那个人还没有投胎转世。
鬼卒乙：“哇啊，原来这就是转轮镜。”
鬼卒甲：“小声点，万一把别的鬼招来可不妙。”
韩菱纱一路细想，生前所识之人，恐怕早已全部投胎转世，再生为人了吧。此时仍然留在这里的，恐怕只有那一位……
“天河的爹爹，你若还在这里就出来见我一面吧。我有重要的事想向你传达。事关玄霄……”
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出现，而一旁的俩鬼差已经得见亲人，正谈得不亦乐乎。韩菱纱心想，莫非他已不在这里……
“姑娘，是你？！”
菱纱连忙循声望去，来人正是云天青！
四十年过去，他的容貌未有一丝改变。依旧顾盼流辉，风姿绰约。只身行于鬼界之中数十年，却依旧丰神俊朗，未有沾染丝毫颓丧之气。原本天青、天河俩父子的容貌就好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眼下见得如此熟悉的容貌，不禁令菱纱心头涌上一番酸楚。
“怎么这次来不见野小子他们，莫非……姑娘你！”
菱纱苦笑，摇摇头。“前辈，他们没来。”
云天青猜想到韩菱纱阳寿已尽，不禁感慨斗转星移，白驹过隙。又想起当年未能及早告知他们望舒剑侵蚀宿主生灵一事，不免对眼前的姑娘怀抱歉意。
“当年姑娘无端被望舒剑牵连，肯定受了不少苦痛。”
菱纱听出天青心思，心想他们父子果真都是一样的好心肠，连忙摆手解释道：
“没事没事，没遭多大罪。天河他也一直保护我，照顾我。后半生我都过得很幸福……再幸福不过如此了。”
天青瞧见一个姑娘家神色没落，便打趣缓和道：“看来我这野小子挺有福气，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相伴。那你现在应该改口，叫我一声爹了吧？”
菱纱听罢，脸上刷红一片，一时间口齿不清起来。
“嘿，没事儿，闹你玩的。不过一个称呼，爱怎么叫便怎么叫。不过……”云天青忽而神色严肃，双眉微蹙道：“小姑娘，你方才提及我师兄……所为何事？他可是有难？”
菱纱惊觉正事未提，连忙正色道：“您可知四十年前琼华升仙最终的结局如何？”
云天青摇头。“我正为这事感到奇怪。四十年来我只看到两个来投胎的琼华弟子。想来本不该如此……莫非琼华当真升仙，师兄真的……！”
菱纱心中暗想，那两个琼华弟子恐怕就是怀朔和璇玑二人了……当年怀朔为救紫英而亡，璇玑又因遭受琼华灵力波及，未能护住心脉而殁。紫英当年为此深感自责，将二人之死归咎自身，至今心怀愧疚。
“并非如此。当年玄霄以九成功力维系琼华不坠，却未能得偿所愿。九天玄女以逆天罪名将琼华派上下弟子全数困于东海漩涡。那些反对琼华升仙，提早离开山门的弟子则幸免于难。”
“那师兄呢？！他又如何？！”
云天青焦急万分，方寸大乱。每每想到此人，天青心中总生出许多歉疚和心疼。在鬼界中数十年来，他没有一刻忘记过这个名字。如今从他人口中听到“玄宵”二字，天青的心不禁一阵狂跳。
“至于玄霄……九天玄女只说将他打入东海漩涡最深处，等禀明天帝……再议生杀。恐怕最好的结果，也要被囚禁千年。前辈……您别再等他了……”
天青听罢，只觉晴天霹雳。回想当年，三人皆是根骨奇清的修仙之才。正当风华，意气风发，好一个鹏程万里，任君翱翔。怎料得今日，一人已入轮回转世，了无牵挂；一人被囚东海漩涡，耐千年寂寥；一人痴痴守候，只为一句歉意之话。怎叫人不心生凄凉。云天青本不是伤春悲秋的庸人，但听得此讯，不免哀从中来。
“前辈……您在这里已经等了那么久了，就算有错，现在也算罚够了，放下吧。”
菱纱轻拍天青的肩膀，忧心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与她心爱之人容貌酷似的人。她竟也见不得他难过。
“放下……如何能放下。”
天青扬起头，闭上双目，澄心冥想。菱纱只在一旁，也不作声。良久，天青猛地睁眼，脸上恢复往昔神采，打定主意道：“我不再等了！”
“前辈，您当真？！”
菱纱心想，这样或许也好。也不枉她特意过来一趟，告知原委，好过让天青白费等待。
天青转头，双目直视菱纱，语气变得异常畅快起来。
“不等了，我已经等腻了。与其在这里为他担忧，束手无策，不如化静为动。这次，由我去找他！哈哈。不再等了，不等了！”
说完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将心中数十年来的烦闷一吐为快。韩菱纱看在眼里，虽有惊讶，但也算意料之中。
“小姑娘，我看你此次前来还带了分见面礼给我这个公公吧？”云天青坏笑道。
韩菱纱一惊，没想到云天青已然察觉。于是有些害羞地说道：“只是些黑树叉子，本想着前辈一向行事洒脱，可能也打算‘出去外面’玩玩，就多摘了些。现下正好派得上用场。给。”
接过翳影枝，云天青往怀里一藏，不忘报以一个迷人的微笑。“真是我的好儿媳，比我那野小子可顶用多了。只是……”云天青语气一转，正色沉声道：“好儿媳，你可知‘出去玩玩’的代价可是颇高……若阳间肉身完好，七日内确可借尸还魂。但若肉身有损，得当一辈子的孤魂野鬼，受制颇多。好儿媳，你可想好？”
菱纱听罢，没有半分迟疑，答道：“此生不悔。”
云天青微微颔首。“天河这小子，真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教我这老子也好生羡慕。”
“前辈……”
天青甩了甩手，一脸天朗风清。“既已定了主意，也不做他想。是祸是福，都等我们走上这一遭。接下来……就是如何瞒过鬼界众仆，逃出生天了……”
来转轮镜台已经多时，那俩鬼卒见时辰过去许多，想起还有阴魂要押，这才去找韩菱纱。
鬼卒乙走向韩菱纱，眼眶红红地说道：“该去轮回了。”
韩菱纱不见鬼卒甲，很是好奇。“怎么不见另外一位鬼卒大哥？”
吸吸鼻子，鬼卒乙解释道：“他还有话没交代完，我看你还挺仗义，不像会惹事的阴魂，故由我一鬼押你去。”
“原来如此，那有劳大哥辛苦了。我这位公公好不容易被我说通，也打算去轮回了。要不，大哥受累一下，把我们俩一起押了去，也省的你们再跑一趟。”
韩菱纱把云天青拉了过来，指着说：“呶，这就是我公公。”
鬼卒乙上下瞅了一下云天青，大声惊呼道：“嗷嗷嗷！是你！那个有名的混世魔王！”
鬼卒乙说着，甚至有些惧怕的样子，躲在菱纱身后。云天青一脸无辜地叹道：“唉……真是好鬼难为……我一心为众鬼友谋福祉，到头来却落了个混世魔王的美名……真是我心伤悲啊……”
鬼卒乙暴跳如雷道：“那是谁把我们鬼卒的衣服剪成那个德行的？还擅自把没投胎的游魂都叫出来胡闹！还乱传说我喜欢呜呜呜喜欢那个甲！”
云天青一脸无奈，摇头道：“真是天大的误会。那时我屈指算来已近夏至时节，本想为众鬼卒设计一款更加透气的服饰，好替大伙解暑。而那些游魂也只是百无聊赖，一起喝个酒，聊个天罢了。席上有几个朋友生前是玩杂耍的，一时兴起便把头当球踢。结果大伙儿有样学样，才有那混乱局面，可不全赖我头上。至于那最后一样嘛……”
云天青玩味地看了眼羞愤不已的鬼卒乙，逗趣道：“至于那最后一样……倒是不假。如若哪天真成好事，别忘了谢我这媒鬼一杯酒啊。”
鬼卒乙像极被气急了的猫，浑身炸毛，本想大吼，但生怕被不远处的鬼卒甲听见，只好按耐住，小声威胁道：“再乱嚼舌根……看我不……”
韩菱纱见鬼卒乙被云天青收拾得服服帖帖，感到很是有趣。“鬼卒大哥，难得我公公想通了，不如早些送我们入了轮回，也省的他再给‘你们’添堵啊。”
“说的有理，那好，你们就一起走吧。”
鬼卒乙心想，把这麻烦鬼送走，今后鬼界可就能太平了……也算大功一件了……
轮回井边，两列阴魂排着队，准备领取孟婆汤，轮回转世重返阳间。
鬼卒乙虽说是押着两人走的，但实际上是天青走在最前面，菱纱其次，鬼卒乙跟在最后。一路上，天青和菱纱都不说话。鬼卒乙怯怯地跟在菱纱身后，天青偶尔回头望了两眼，鬼卒乙都惊得寒毛直颤。
不多久，轮回井已近在眼前。
“你们俩就在这儿排队，等喝过孟婆汤就朝着前面走，不要回头。会入哪个道，就看你们前世的造化了。”
韩菱纱本还想向这个有趣的鬼差道个谢，岂料他一心只想急着离开。原因嘛……恐怕还是忌惮于身旁这位“混世魔王”。
将两人交接给轮回井的差役，鬼卒乙便“逃之夭夭”了。
队伍缓慢挪动前进，身边的鬼魂都清一色低着头，脚步蹒跚，不知前途为何。
“好儿媳，依计行事。”
“嗯！”
熙熙攘攘的人群，毫无生气的面容。谁都顾不上谁，谁也不看谁。所以队伍里悄悄地有了变化，也无鬼察觉。本来应该越走越前面的两人，竟然在行进到一半后开始忽前忽后，始终穿梭在队伍的中间。
就这样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时值子时，地府阴气最盛之际，此时鬼界通往阳界鬼城酆都的大门就将开启。而这个时辰，同样也是轮回井鬼卒换班的时候。
“哟，辛苦了。接下来交给我们好了。”
“好嘞，正好回去休息休息。站了半天也怪累鬼的。咦，你们有没有看到什么飘过去了？”
“没啊，我看你是真的累坏了。”
“是吗……看来真是这样。那我们走了。”
冥河潺潺，黑雾氤氲，迷人双目。
天青、菱纱二人，趁鬼卒轮班之时偷溜出来，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两人脱离轮回井后便直奔不远处的冥河渡口。
“好儿媳，沿着这条河一路飘过去，就能抵达酆都。”
菱纱点头。四十年前她也曾走过这条水路，当时撑船的正是她的伯父。此番想来，不知伯父可已服完徭役，转世投胎了。
云天青见这丫头似有心事，岔开话题道：“你我生前都属阴气极胜之人。你自不用说，天生属命中带水。我则是因夙玉之故，寒气入体并累年加剧。对生人而言，大大有损阳寿。但对亡灵而言，却又是难得的裨益。”
菱纱不解，歪着头看向云天青。云天青笑语：“一般鬼魂只能于日落后游荡于阳间，而你我却不同……虽谈不上百无禁忌，至少在阳光并不剧烈的情况下，能保安全无虞。”
“真的？！那我们不用整天东躲西藏，然后只有半夜能出来？”
云天青双手交叉抱胸，很是自信道：“我在鬼界多年，也算耳濡目染些常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等太阳落山后赶路。万一就我们这样子被活人给看到了，还不以为大白天活见鬼啦？”
“嘻嘻，前辈说的是。”菱纱笑道：“接下来便是去的青鸾峰吧？”
云天青瞅了瞅菱纱，回想青鸾峰上的一幕幕。为夙玉寻得阴阳紫阙的“阳”极，与她定居青鸾峰，生下天河……然后，就只剩下他和那个野小子。再然后……连他自己也下来了。
“青鸾峰，没想到今世还有再会之日。”
渺渺冥流，何以为终。黄泉孤旅，何人来顾。
我辈本是，天之鸿鹄。重归尘世，不甘埋土。
持我清明，葬汝踟躇。再世为人，安能辜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出鬼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