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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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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还记得刚搬进栊翠庵时的情景,几个婆子潦草地帮我们把东西搬进来,随处安置了一下,就匆忙离开了,一整个庵中,只留下四姑娘和我两个人。整理完东西之后,我坐在阶前,凝视着栊翠庵前的梅林,梅树叶子郁郁青青,正值初夏天气。
就这样看着,我竟忽然有凝噎的感觉,不为这里的冷清孤寂,单只为了这地方。记得那一年刘姥姥来的时候,老太太欢喜,携了众人逛园子,逛到栊翠庵时,当时住这里的妙玉曾悄悄请了姑娘和宝二奶奶来吃体己茶。
回去后,姑娘和我闲谈时说起那天的茶,说妙玉是用梅花上收来的雪来烹的茶,那般清淳香韵,不是等闲茶水可比的,姑娘又说:“妙玉为人,也不是一般闺阁脂粉可比的。”记得当时我笑着道:“姑娘也就不是一般人可比的了,还羡慕别人干什么。”姑娘却怅然起来,说道:“我哪里及得上妙玉,清修之人,超凡脱俗,到底总要比人清静。”
妙玉现如今早不知下落,被贼人掳了去,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只怕也难得保持干净清静了罢;反是姑娘,终究质本洁来还洁去。
梅林青青,风吹过,竟也无声无息,不似潇湘馆前的竹林,总听得见萧萧的风声,以及姑娘的呜咽。姑娘哭了一生,最终那人却仍是辜负了姑娘一生的眼泪。
“紫鹃。”四姑娘唤我,我应着进去给她倒茶。
人都说四姑娘是个极冷漠无情的人,入画跟了她这么几年,不过因为一点子不算什么大事的过错,夫人和琏二奶奶都没什么说的,四姑娘且自己撵了她去了。原跟她的那些姐姐们不愿意跟着她修行,一来也是不愿意出家,二来只怕也为了四姑娘的寡恩让人寒心,末了只有我向太太自请随了四姑娘来。
四姑娘再无情,也比不上那个人,入画只是撵回家去罢了,一样嫁人生孩子,好好儿过日子;我家姑娘却为了那人哭了一辈子,死的时候那人正在洞房花烛。
到如今,听说老爷在外头曾见着失踪的那人,已经当了和尚。
记得清清楚楚,当日姑娘在时,每每跟他拌了嘴赌了气,那人便赌咒发誓地说:“你死了,我当和尚去!”
姑娘死了,他竟真当了和尚。那么也许他也并不是真的无情,我竟太苛求了,对宝姑娘终究还是成了名符其实的宝二奶奶的事情,我迄今仍是不能原谅他。
宝二奶奶偶尔也会来栊翠庵,看望四姑娘,说几句话儿,态度安闲平稳如昔日。
以前姑娘在的时候,和她本是亲厚的,连带我也与她亲近,姑娘死后,那人娶了她,太太把我拨到他们房里伏侍,我倒从此与他们全有了隔阂,就连那人房里的丫头们,以前与我姐姐妹妹叫了个亲热,那时也全生分了似的,便连麝月说话也带了刺。只袭人还是那样温良贤人的样子,不过因为她是太太指了要当那人房里人的,明公正道,本身就比人站了高一阶儿,不必再与别人挤破头似的争竞什么;麝月秋纹那几个便真让我好笑,我家姑娘为那人哭一辈子,难不成我也对那人妄想不成,何必跟我那样明杠暗刺的。
四姑娘要修行,随了她去是我的真心,从我们姑娘身上,我早对男人冷尽了心。
到现在我早已不恨谁,死了的也死了,说要当和尚的也当了和尚,得了宝二奶奶/头衔的守了活寡,没有人胜过命运,我只是亲眼看过这一场如锦的繁华,沸水渐冷的感觉,剩余的,不过就是记忆。
静默如空院的栊翠庵,时间慢慢地流过去,四姑娘是个省事的,可以在庵堂里独坐,一坐就是一整天,我便唯有用那么些记忆来打发时间。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跟了我们姑娘一场,从此后对别的主子,伏侍得再尽力也好,竟再没有了那份情义。
宝二奶奶有次来看四姑娘的时候,在阶前看见我,忽然说:“紫鹃,林妹妹虽是命薄,有你跟过她,也是她的福气了,家里头女孩子们难得有你这份心的。”
我淡淡地笑一笑,没有回答。以前那人常说傻话,听说有一句说“不过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原是实在话。姑娘在时,老太太、太太也算得上作疼她的样子了,琏二奶奶也算得上作照顾她的样子了,几位姑娘们也算得上作与她亲密无间的样子了,临到了终身考虑的时候,我们姑娘不过仍是草木,不比人家金玉。除了我,我不知道有谁是真心为她伤恸的。就是她从苏州带来的雪雁,小孩子心情,哭一阵子也就罢了,缘份这事,原是各人修积各人的。我和姑娘不过就是投了这份缘。
荣府早没了以前的风光,不过兰哥儿和桂哥儿争气,还是把家撑住了,没有彻底垮掉,因而我们还有这个栖身的角落,不必似那落进沟渠里的花,随着沟水流到不可知的地方去。
四姑娘带着我住进栊翠庵修行,反是她长年青灯古佛的,并不见老;珠大奶奶和宝二奶奶有时来看看她,她们却见得老了,动了感情的女人,总容易见老的罢。我偶尔痴痴地发怔,想着我们姑娘,她要是还在,要真嫁了那人,现在也应是红颜渐老,像那人说的傻话“本来是珍珠,嫁人后就成了鱼眼睛了”。要这样,她死了也罢了,要活着让人渐渐烦厌起来,还不如早早死去,成为某个人一辈子不能愈合的伤口,只怕要更值。
大观园荒凉了,虽也还有人打理着,但以前莺围燕绕、衣香鬓影的胜况,都已亡去,跟紫菱洲那些早已凋败不再开花的芰荷一样。
有时候无事,我会独自在园子里走一走,那些空寂无人的台榭院阁,处处都有回忆的痕迹,物仍是,人却早已非。
那天我闲步走到梨香院后边,忽然仿佛隐隐听到有吹唱声,跟以前唱戏那些女孩子在排演时一样,我站住了听,依稀唱的是“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败井残垣……”
我听得怔了,耳畔似又闻熟悉的哽咽声,我连忙回头说道:“姑娘,好好的怎么又伤起心来了。”
眼前空荡荡的,没有人影,歌吹声,啜泣声,都像是做梦一样,我才恍惚地想起,以前唱戏那些女孩子们早就风流云散,姑娘曾站在这里听着那唱词拭泪的情景,也早就变成了回忆。
仍然会记得这些,原来保持着这份痴心的竟是我。
日影斜斜地从栊翠庵围墙上移下去,庵后粗使婆子敲了一声钟,凄清的钟声在园子里余声回荡了很久。
就像是回忆,在那一切扰攘爱恨之后,还会余音绕梁于人的心里,那些笑语、眼泪、赌气,都是鲜活的,纵是时间也磨灭不掉。他们一切的人留下故事,我却是见证且记下故事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