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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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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岁——断歌
久违了,梦中渠梨。
整整十个春冬的交迭,数不清多少个日升日落,在我第二次回到这坐城池中时,天,雪落不停。这是专属于西域的雪,浓郁而沉重,气势恢弘,寒风凛冽如白刃,割裂了粗衣,深深刺骨。我不由地再度收紧了衣襟。
雪花扑天盖地,几乎要冻结了我的脚步,身侧,那条流经了漠北大地的孔雀河正载着天山上的千年的雪水潺潺而行;凭河望去,在河的彼岸,虽然皑皑白雪一片,却仍挡住节日的喜庆,人们在漠北的戈壁平原上争相而行,街道两旁,各族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其中又掺杂着孩童的欢笑,妇孺的低呤,还有一些我永远无法听懂的异族语系,古老的都它尔一次次拉响了嗓门……
这,便是渠梨,一座建立在天山南麓,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城池,这,已是我与它的第二次结缘。
果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十年以前的今天,孔雀河两岸,大宅林立,舞姬成队,只是当时我和娘亲是一路被追杀至此城,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脚步踏碎了那日除夕的安宁与喜庆,却只记得自己是如何亲眼目睹那些杀手将无辜的人们大卸八块的。
当日,刀屠半城人,血染孔雀河……
那年,我正十八岁。
绕过脚下这条风尘道,我的捕杀对像早已匿足于彼岸的华城之内,我是要继续追进去,如十年前一样,再度去粉碎这残余的盛世佳节吗?
再度遥望彼岸,那边,胡乐正起,都它尔凑响的,正是那一曲“盛世”,雄浑有力。
我不由止步,静听……
已是黄昏时分,天幕渐暗,河的彼岸,“盛世”已过,恢复了一片安宁,此时,人们当是回家守岁了吧,我握了握手中的长剑,立即传来声声金属的撞击声,低头一看,剑柄上吊着一块金色的杀手令,此时,正因我的转动与剑柄相互撞击。
我想,是时候进城了。
城内果然静了许多,只有很少一两个人匆匆而过,他们大概是赶着回家,顾不及去观察我这个身着异服,手提长剑的我。绕过条条明亮大道,即入眼帘的便是密密的居民小院,皆由土泥砌成,在大大小小的院落间隙,让开数条小道。
隐约中,我似乎已感觉到对手的味道。
正要向卷内走去,突然听得一句,“难道你要打扰这盛世的安宁。”却是满腹的暗哑与苍桑。
我回头一看,在小卷与大道的分岔口间,赫然生长着一株高大的胡杨树,树躯之大,怕是几个人也合抱不过来;只是如今枝叶尽落,胡杨树下,倚坐阗一位苍苍白发的回鹘老人,他怀中,躺着一把都它尔……
在与他对视的那个瞬间,有些记忆涌动起来,我仿佛认出他的身份,只是在那双浑浊的眼里,多添了几分我再也读不出的苍桑。
“难道你要打扰这盛世的安宁?”
同样的语调同样的话,十年前,仿佛也是这一句,拯救了我与娘亲的性命。那日,似乎也是在这胡杨树下,似乎也是这苍老的回鹘老人……,只是,十年光景,我已由当日的小女孩长大成人,而他,却丝毫末变。
“坐下来吧,且听一曲‘守岁’。”
都它尔的琴弦在老人双指的拨弄下,流出“守岁”的乐章,时而欢悦,时而忧伤,我不由自主地走近老人,那些被翻开的记忆残章,渐渐苏醒:
整整十年的岁月交迭,却依然无法忘记,爹因弹劾朝中大臣惨遭报复那段岁月,一家上下百余口性命难逃满门抄斩的命运,那时,小小的我挤在闹市的人群中,亲眼看着亲人们含恨饮下那最后一碗米酒,然后,刽子手的刀挡住了眼中的日光,瞬间落下,爹的头颅正滚在我面前,血溅上了我的身子,我咬破了娘亲的手,终究没有发出半句声响。
似乎有人知道我与娘亲被人替换的事实,以后的日子里,便有大批大批的大内高手追杀,从江南水乡,我们逃到了西域的渠梨都城。
那一日,也正是除夕守岁夜,为了摆脱杀手们紧密的追踪,我们逃进了这犹如迷宫的小卷,也正好给了那些杀手一个瓮中之鳖的好机会,正我与娘亲被杀手们围困之际,也是这个老人的一句——
“你们打算打扰这盛世的安宁?”
同样的守岁夜,同样的都它尔,同样的守岁乐章,只是十年恍如隔世,可笑的是如今我的身份早已十年前对换,然而,却在与老人对视的那个瞬间,我不敢造次。
都它尔的琴声悠扬且安宁,似乎要洗净岁月在我身上留下的尘埃,我不由闭目,任手中长剑滑落……
刹那间,数道强劲的冷风迎面向我袭来,我下意识伸手抓剑,却只摸到一片尘土,睁眼的瞬间,冷锐的剑芒已及至我面门。
都它尔的声音又一次扬起,“守岁”乐章奏到最高部份——盛世。我只看到,身侧老人枯瘦的手拨弄不停,快而有力,只在抬手扬眉的瞬间,琴弦俱断,断弦正好弹至我面门,“呲拉”一声,尖锐,刺耳,数道琴弦挡至我面前,隔开了面疾来的剑芒冷气。
这一曲“守岁”啊,十年前,似乎也是用同样的方法,老人为我和娘亲隔开了众杀手们的围攻。
想不到的只是,十年如一日,老人依是用如此方法,救了我一命,尽管我已不再是当日的我。
老人是不希望看到我用剑屠众生的,就像十年前一样,他宁愿一个人身陷众杀手的围攻,也不愿让我与娘亲卷入,纵然到最后反激得那些杀手以屠戮无辜百姓要胁。所以,今天的他,也会在我松懈时将剑抛向胡杨树顶上。
此时,我的数个对手正笔直地站在我的面前,有些得意地看着我,追了他们这么久,从江南到这西域渠梨,他们怕的,就是我手中那一剑,而此刻……剑之于我,相隔了数十米的高度。
都它尔琴弦俱断,老人已没有任何武器,只怕,我只能是反胜为败,任人俎肉了。
我的对手们由四面八方向我走来,将我与老人围在一个由人形组成的圆形阵式中,狞笑着,狞笑着……
老人并指如剑,将其及腰的白发齐齐斩断,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那一把白发已被他绷在都它尔两端,以发作弦……
再一次地,众对手齐齐出剑,以十攻一,无数道剑芒如扇形再度向我们袭来,老人拨动“琴弦”,那些白发,一根根在手指的拨弄下断裂开来,在断裂的最后瞬间,发了极为短暂的声音。拼凑起那些声音,我终于听清,那是一曲“断歌”,正是时下都城最流行的梨园新曲,末曾想到,也被这个异族老人在西域这方土地上奏响。
情尽发断,执剑而歌……
那些白发,柔韧有力,根根皆是在断裂的瞬间直弹出去,以都它尔的琴为发力点,然后,湮灭在空中……
我不知,那些白发,到底隐藏去了哪里。
而那些数不清的剑芒已逼至我至命处,剧痛反映在肌肤最表层,我以为,下一刻,我的整个人都会被这些剑芒生生撕裂。
然,没有想到的是,剑芒却在触及我身体的瞬间,凝滞,就这样,在我的面前,虚空之中,悬着无数道细而长的白芒,在我伸手触及的那个刹那,所有白芒竟化作尘埃,随风隐去。
咫尺的对手们,个个瞠目结舌,为这不可思议的现像所惊,只有我知道,这些,都该归功于那一曲“断歌”,没有人摸得清,这回鹘的老人内力到底有多深厚,其实早在午时过孔雀河时传至我耳中时那一曲“盛世”也是老人所奏,隔了多远,传至我耳中时,犹如雷鸣。而那一曲“盛世”也该是老人给我的警告吧。
早在数里之外的孔雀河岸边,他已透析出我的到来。
勿扰盛世!
我的对手们,前仆后继地向我发起进攻,那些剑芒,却都在离我咫尺的方位,凝滞,然后粉裂为尘。
最后一击,他们竟向我冲来,“断歌”乐章犹如雷鸣,惊天巨响,只不过刹那功夫,所有人和身躯竟爆裂开来,细细一看,那些人的血肉竟被一根根断裂的白发勒紧。
原来啊,那些断裂的白发“琴弦”,早值入他们的身体,直到最后一根发丝尽断……
都它尔只剩光秃秃的木架,席地而坐的老人终于起身,在离开小卷前,他终于回头,静静地看着我,许久许久,才吐出一句:
“人生如浮萍,哪怕再是十年光阴,经历过磨难之后,千万要守住最初的自己。”
原来他早就认出了我。
在老人的身影消失之际,我第一次哭出声响,就连十年前满门抄斩,娘亲因病而终,自己沦为杀手时,也没有过的伤心。
最后的最后,我空手离去,凭望孔雀河,静想——
此生,与谁结缘,这城,这人,这琴声……
还有,这安宁的守岁夜。
愿,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