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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的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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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腾的书院名为闻骚。
书院的先生约有六十多岁,是个顶可爱的鹤发童颜的长相。他个子矮粗,四肢也短,坐在板凳上似是离地有好长一截;他的手小,且肥,与脑袋衬在一块儿,显得有些头重脚轻。老先生正揉捏着一只白花花的大馒头。他的脸圆身子也圆,远远望去,与大馒头的形态颜色相比,竟是神似极了。
司马金玉鲜少出门,接触到的大抵是蓬莱阁的莺莺燕燕与看管他人身安全的年轻卫士。乍一看到这么一个鲜活有趣的形象,把心里的惊讶统统写在了脸上,他拉扯着夏侯腾的袖口,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什么。夏侯腾是个聪明人,看到这小公子的姿态不对劲了,立马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这是我们书院的先生,你的饭,可归他管。说错了什么,就没饭吃啦。”
“唔唔。”
司马金玉眨了眨眼,心领神会。
夏侯腾叹了口气,一把将他推到了小老头面前,躬身道,“先生,这就是我和你提到的公子。”
司马金玉措手不及,一个趔趄险些撞上餐桌,夏侯腾眼见不好,立马拉住了他的后襟,待他站稳后,咬牙切齿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尽管夏侯腾自认手下留情,可他对自己的气力却毫无自知,再加上司马金玉打小娇生惯养,父母都没用力拍过,小公子疼得泛出了泪花。
“晚…晚辈司马金玉,见过先生。”
司马金玉心里有委屈,吐字也带了些颤音。他相貌美观,衣着整洁,举止文雅,纵然是哭,也是真情的表露,非但不让人心生类乎矫情的厌恶,反倒加深了对他落魄遭遇的同情。
身为长辈的书院先生不免地心疼起了这个白面素净的小后生。
“哎,多好的孩子,”小老头捻着胡须摇了摇头,很是温柔地托起了司马金玉的手,他的手短粗而白,司马金玉的手纤长而白,他的一只手包不住小后生的手,于是他拍了拍长凳,招呼道,“来,坐到这里吧。”
“多谢先生。”
司马金玉又行了个短礼,恭恭敬敬地坐在了小老头身边。
“没吃晚饭吧?”小老头起身,踮起脚尖。一脸肃穆地在大木盆里挑挑拣拣,最后在盆底选了只饱满热乎的大馒头,“小后生,趁热先吃个馒头,垫垫肚子吧。”
“多谢...先生。”司马金玉看短矮的老先生笨拙地为自己挑热馒头,在心中生出了一股无以名状的感动,他祖父去得早,父亲顶天立地而不苟言笑,打小就很难体会到来自长辈的温情,他接过馒头,抽了抽鼻子,无声地流了几滴眼泪。
夏侯腾在他身后,宽慰般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孩子,关于你的事情,夏侯和我说过了…你是个好心肠的孩子,不过你父母的心啊,确实也是好的,你可要理解他们,不要怨他们…要是觉得不方便回家,你暂时就住在这里吧。我看你像是富人家的孩子,权贵之家…衣裳暖,人情薄呀。”小老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这书院简陋的很,餐食也差,你可要将就些啦…”
“不会的,先生,”司马金玉匆匆地开了口,方才的气未平,馒头的碎屑骤然滑入食道,呛得他连连咳嗽,“…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夏侯腾替他倒了碗水。
司马金玉借着水平复了喉咙里的馒头,也平稳了杂陈的心绪,他诚恳地说道,“先生…我身上带了些钱,我会留作食宿的费用…说实话,我没出过家门,对于金钱是没有概念的,也不知道足不足够...书院里有什么杂活,我可以帮着做…虽然我是不会…但我一定会认真学的。”
“不用不用,你只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就够啦,夏侯房间里正好能腾出一张床,你这两天就先睡那儿,要是他欺负你了,就和我说,这小子顶怕我。”
老先生拉着夏侯腾,吹胡子瞪眼,手舞足蹈。
司马金玉捂着嘴,咯咯地笑出了声。
烛影扑朔摇晃,为小饭堂染上了一层橙黄色的温暖。
司马金玉缄默地随夏侯腾回了卧房。
他一反常态,静的出奇。几个时辰前,他初入书院,嘈杂得像只顽皮的鸟;而走在归去的小路上,他寂静无声,乖巧得像是沉眠的鱼。
夏侯腾打量着他,在心中生出了一股奇妙的感觉——司马金玉其人毫无疑问是不识五谷的纨绔子弟,他的生活中除了吃喝玩乐之外没有任何内容,他不需要勤勉,不需要劳作,不需要常识,他的大将军父亲赐予了他一副美好的皮囊,一间宽大的府宅,一堆用不光的金银,若是他愿意,还有一个娇丽的妻子。他却仍旧不满足,进行了一场伟大喧嚣的逃亡,背离了那个什么都不欠他的家。
夏侯腾认为他贪婪到了极致,却又显得那么可怜。
“夏侯兄。”司马金玉垂着头,拉扯着他的衣袖,忽地发出了近乎细微的呼喊。
夏侯腾停下脚步,很轻柔地回应道,“嗯?”
“我想洗个澡...院里有热水么?”司马金玉用鞋底摩挲着砖石,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没有热水也不打紧…我会水,院前有条小溪,桃花都落在水里,又香又好看...借我盏灯,我…”
“这么晚了我还放你摸黑去河里洗澡?简直是异想天开!”
司马金玉张了张嘴,他有许多话想要诉说,可归结到一处去,反而竟是失去了表达的能力,他惴惴地松开手,呢喃道,“ ...对不起…对不起…”
将军府小公子的神情显得落寞极了。
“我又欺负他了——他真是容易被欺负!”夏侯腾暗暗地想着,“可我本没想欺负他——我从不想欺负他,我干嘛要欺负他呢…难道真是我来得太莽撞了?”
夏侯腾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对人类手足无措,司马金玉的表情映在他的眼里,在他心里幻化出一种无由来的悲伤,他绷紧了肌肉,僵硬地摸了摸司马金玉的头顶,“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你要是洗澡热水肯定不足够,但是洗脚还是可以的。等会儿我替你把水弄热些,你安心地泡,然后安安顿顿地睡上一觉,人舒服了,什么都好。”
“夏侯兄…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夏侯腾支支吾吾,深感有负良心,又补充道,“你有钱,有貌,有好爹。”
司马金玉凄凄地笑了。
“夏侯兄,我爹是大将军,我祖父也是镇国大将军,他平日对部下极其严苛,所有人包括我爹都对他心存敬畏,唯独我不——我在他书房里捣乱,在他练兵时冲进校场,他从不责罚我,总是将我放在肩膀上,举得高高的,我特别亲近他,因为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普通的,慈祥的爷爷…他是唯一有尊重我的人,是唯一有力量去包容我的人…在我祖父去世以后,爹就把我和人世隔绝了。”
夏侯腾把他揽在怀里,他的肩膀微微地抽动着,像是一副落泪的模样。
“我有时候在想...要是爷爷还在世,我爹会不会就不逼迫我去娶女人了呢;要是爷爷还在世,我是不是就不会和哥哥妹妹分开,去过正常人应该过的日子呢......”
司马金玉抓着夏侯腾胸前的布,沉沉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透过夏侯腾的皮肉,在另一个胸膛中凄厉地回荡着,久久不散。
“我想家呀......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