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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年离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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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第一次见到云深,是她四岁的时候。
那一年,他刚刚长出第四条尾巴,被老天劈了个四分之三死后,运气不好被猎人抓到了。
也幸好他没立刻就被剥了皮,否则大概就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只被人类剥皮拆骨而死的四尾妖狐而流芳万世。
昏迷的他被带到了一座城市里。他对人类转瞬即逝的国家啊文明啊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向来都兴趣缺缺,因此才会在山林里独自修炼了三千多年,一步都不曾离开过,也是因为这样,他也不知道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从前又是哪里,只是感觉到这是一座灵气充沛、湿润柔软的城。
后来的后来,他正在书斋里追着自己的尾巴玩的时候,那个手捧书卷,笑容温然的少女告诉他,这里有一个不变的名字,叫做江南,永远柳枝轻垂、烟雨飘然的江南。
他对这种矫情说法嗤之以鼻。
江南也好,江北也罢,在他们眼里,不过过眼烟云。又一个千年后,谁还会记得这里是江南?又有谁还会记得这里的青瓦白墙,清风细雨?又有谁会记得……这里曾经有一个你?
不过你运气好,他哼哼着享受她的抚摸,闭着眼睛说,本大爷会大发慈悲不忘记你的。
她听了,只是浅浅一笑。
言归正传。
被装在笼子里的某狐狸暴躁地骂了一顿,希望用自己的王八之气和狐臭让这些愚蠢的人类主动放了他的计划未果后,咬牙切齿地咬断了笼子逃了出来,心想等他妖力恢复了还不把你们这些卑贱的人类打得魂飞魄散?
可惜老天爷之前那一道雷实在太狠,阿离本来伤得就重,慌乱之际也不怎么留意伤口,直到逃到不知哪一家的庭院外才发现自己的血已经几乎没了一半了。
幸好天无绝狐之路。晕过去前的那一刻他想。
是云深救了他。
那一年她四岁,天赋灵力让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切魍魉鬼怪,却苦于年岁尚小而无能为力。阿离倒在她家庭院外的那一天正好在下雨,她在庭院里为一棵就快可以化为人形的芍药撑伞。
那芍药娇气又麻烦,却极喜欢云深,总是各种撒娇各种任性两人的关系有点像后来云深给阿离念的那本《小王子》里的小王子和玫瑰。云深因为灵气太强容易被妖怪鬼魂袭击,一直被保护在家里,自然没什么朋友。芍药天真烂漫,又愚蠢虚荣,云想容也就放着它不管,让她充当一下自己女儿的玩具。然而,云深却一直把她当成自己唯一的朋友,悉心照料,温柔陪伴。
那个雨天,她正和芍药聊天,就看见有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倒在了外面,鲜红的血顺着雨水流到了庭院里。芍药姑娘娇滴滴地对她说:“你看,外面有一只狐狸呢。它的颜色可真好看,哦,当然没我的好看了。”
云深脸色发白地看着结界外张牙舞爪的鬼魂,犹豫了一会儿,把伞放在地上为还在抱怨着“雨怎么这么大都溅到我美丽的花瓣上了”的芍药挡住雨,慢慢地走到结界的边缘上。雨水几乎在一瞬间就淋湿了她的全身,在冷雨和恐惧带来的寒意中,云深颤抖着伸出手,想把外面的那只狐狸抱进来。然而她一把手伸出结界,就有数不清的亡灵扑将上来,黑雾白骨交织成一片,像是想把那只手连皮带骨地吃掉。
她尖叫一声,连忙把手缩回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眼睛再也不敢看外面的情形。
芍药急了:“你这丫头真是笨死了!做什么伸手出去?这么想被它们吃掉吗?随便拿条树枝把那死狐狸拨过来就是了!”
云深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尽管从出生以来遇见的一切都无法用常识来解释,但她还是有一点常识的,知道一根树枝大概没有用,跑去屋子里拿来了扫把,一点一点地把那只狐狸拨了进来。在这个过程中那只狐狸还像煎饼一样被翻了若干次身。后来从芍药的嘲笑中得知后,阿离愤怒地用狐火把那扫把烧了。
然后在云深温柔的目光里把扫把还原了。
等到阿离醒来,已经是晚上了。他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一个人类的被子做的窝里面,身上的伤口被笨拙却小心地包扎过,旁边放着面包和水。
所以说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他这样想着吃光了那些面包,离开之前,竟突发奇想想要看看是哪个愚蠢的人类救了他,于是循着声音一路走去,从门缝里看见一个小女孩正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她抱膝坐着,把头埋在双臂间,轻轻地啜泣着,不敢去看窗外。
狐狸转头一看,发现窗外是一些恶灵。这所房子里的结界设得很奇怪,明明相当强,但却偏偏不把范围设置得大一点,好像存心要让里面的人看见这些恶心恐怖的存在一样。
他轻轻走进去,脚下的木地板却不合作地“吱嘎”了一声。小女孩立刻抬起头来,胡乱把脸上的泪水擦干,正想微笑,却发现眼前的是一只狐狸。
是自己上午救回来的那只狐狸。
云深愣愣地看着他。
阿离没有和小女孩谈话的兴趣,更何况是这种身上灵气充沛得不可置信,一看就知道是世家血脉的小女孩。尽管吃了她妖力可以飞跃,但为此惹上世家丢了小命实在不划算。更何况这里的结界如此强大,说明了这个小女孩分明是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的,说不定她身上还有其它强大的禁制,要是触发了被困起来反而麻烦。
所以阿离趁房子的主人还没回来之前,利用自己恢复了一点点的灵力离开了这里。临走之前,难得慈悲地扔了个狐火把外面那些恶灵吓退。
就当是报答好了,阿离这样想。
再一次遇到云深,是十年后。行事太嚣张的阿离和一只六尾妖狐起了冲突,又被打了个半死。后来想想,它们都还没能化为人形的时候好像还在一起玩儿过呢,不过漫长的几千年过去了,谁又还记得谁呢?
救了他的还是云深。
她去拜访了她的好友——一只百年的树妖,刚想回家,就看见阿离半死不活地倒在了地上。
已经可以化为人形的芍药小姑娘嚷嚷起来:“咦咦咦?这不就是以前我们救过的那只不知感恩的死狐狸吗?”
谁是死狐狸啊?谁被你救过啊?谁不知感恩啊?话说回来你这朵小破花他妈的是谁啊!
阿离在心里破口大骂。
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云深。她的五官都已经长开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哭哭啼啼地缩成一团的小姑娘,但眉眼间的灵秀温柔却从未变过。她正在看一本经书,见他醒过来了,放下书微笑着温声道:“我已经帮你治过伤了,感觉还好吗?”
阿离哼了一声:“还不错。”
芍药在房门外听见了,叽叽喳喳地打抱不平。阿离顿时炸毛,和她吵了一顿。等到两人都筋疲力尽了,云深才问他:“不介意的话,留在这里养伤吧?你的伤很重,没有几年是好不全的。”
阿离摆了半天架子才勉强点了点头。云深毫不在意地柔然微笑,他发现自己竟有些失落。
失落个什么劲儿啊你!阿离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然后他就成为了她暂时的“式神”,在她家里白吃白住,和她的那个姐姐云萝吵下架,和那朵唧唧歪歪没完没了的芍药斗斗嘴,眨眼间就是三年。
云深的灵力增长得飞快,身上的灵气简直是压都压不住。阿离陪着她去过冥河,到过蓬莱,嘲笑她的心软,却总是在她失手的时候出手帮她。
“别搞错了,我只是还想吃你做的烤鱼而已。”他这样说。
在阿离眼里,云深简直莫名其妙。这几千年,他见过太多的灵能力者。他们或是只一心修仙不管凡尘俗事,或是嫉恶如仇见到妖魔鬼怪就穷追不舍,却从没见过像云深这样的人。她可以瞬间杀掉千年的厉鬼,却会为了净化一个鬼魂而帮他和从前的恋人相见。她可以轻松地除掉妖怪,却为了一只刚刚可以化形的小犬妖找它幼年的同伴找了整整一年。
她明明是人类,却对妖怪鬼魂都一样温柔善良。阿离从前最讨厌人类的假仁假义,却无法不为云深的温柔动容。
他警告她:“不管怎么样,妖怪毕竟是兽类。我们可没有你们人类所谓的良知。以后被吃了可别来找我。”
云深只是用那双水润柔和的琥珀色眼睛看着他,微笑着说:“阿离,谢谢。”
时光在江南的烟雨中飘然而逝,渐渐地,阿离竟然觉得,如果一直和云深在一起,就算从此再也不能变强,也无所谓。
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他心里知道,这到底不过是痴心妄想。
他是兽类,嗜血成性,和云深的天性温良毕竟截然不同。
阿离不能接受安宁恬静,没有血腥和战斗的日子,云深也大概不能接受满是鲜血屠杀的人生吧?
所以最后,阿离设计夺取了那只为情所困一心求死的小树妖的内丹,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了长大后的云深落泪。
晶莹的泪珠从琥珀色的眼睛里流出来,滑过白嫩的脸颊落在地上,不仅美得不可思议,还带着一种不沾红尘的空灵。
阿离静静地看着云深,看进她深深的眼底。那里永远没有憎恨和厌恶,只有别离的寂寞和柔和的无奈。
云深说:“一直以来谢谢你。再见了,阿离。”
从此散落在天涯。
云深对谁都很温柔,对谁都很体贴。阿离一直希望她能对自己发一下脾气,但无论如何胡搅蛮缠,也始终没有做到。
就连离别的那一刻,都没能做到。
其实如果你稍微挽留一下,我会留下来,也说不定。
时光漫长,转眼千年。流年辗转,江南的朦胧烟雨里,低眉抬眼间,是谁错过了谁?
阿离想,千年万载过后,当自己的记忆已被时光模糊,除了自己的名字再也不记得任何人和事的时候,或许还会偶尔在梦中,见到这个少女。
再见到她的那一天,她白衣纤然,眉眼温柔,笑容静美,让他蓦地想起江南,想起那里的柳条轻垂、烟雨朦胧、满城飞花。
她说:“我是云深,你呢?”
第一个对我温柔微笑的人,第一个在除妖者的面前保护我的人,第一个相信我会救她的人。
告诉了我原来世界可以如此温暖的人。教会了我感情,让我成为“人”的人。
阿离还记得,自己某天午睡过后在温暖的被窝悠悠醒来,看见云深靠着窗户,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细雨,轻声缓缓念诵:“尘缘从来都如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莫多情,情伤己……奈何缘起缘灭缘自在,情深情浅不由人。”
其实我想,或许我就是从那一刻起,真正有点,爱上你的。
纵然世事洪荒,流年已逝再无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