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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弟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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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原野不情愿地褪了色,枯黑悄悄地走,绿生气勃勃地奔来。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睁开了眼。柳条初碧,叶半开,花团俏枝头,燕飞东西,叽叽喳喳地欢叫。万物复苏,光景都是动人的。
王寡妇一早就扛着锄头去了田里,她兴致勃勃地,打算凭着自己的力气养家。
沈安若和着一老一少留在家里,都是不中用的,田里的活一点帮不上忙。王寡妇也不指望,交代沈安若在家照顾好一老一少,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沈安若伺候着老少爷们儿吃喝完,然后洗了碗筷,打扫屋子,小半天过去,她便无所事事了。
沈安若闲闲地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明知她若是勤快些,就该去做,她迟早是要做的,宜早不宜迟。但她总不情愿,她劳累了许久,苦巴巴的日子熬得难受,好不易得了闲暇时候,不用提心吊胆愁吃愁喝,太难得,她多想休息!
沈安若站了一会,有些累了,家里的一个凳子一年到头被金老大霸占,她要想坐会,只能跟着灰尘坐一块了。因为衣服一向是不干不净的,她也不爱惜了,一屁股压在地上,两腿自由自在地伸展,双手张开,像一个怀抱的姿态,向着有阳光的地方。
安闲的时候总是短暂的,因为难得,所以异常地珍惜。沈安若在一时的安闲中,得到了满足,对过去的眷恋,长久不能忘怀,思绪自由自在地飘飞,勾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个有着泥土气息的梦。她想,粮食种好了,收下来的保证吃喝,多余的卖了换钱。她还可以去林子里寻些门路,一只獾让他们熬过了冬天,那么大的林子,还会有其他的野物,也许,会得到更多的回报。真实的生活,将她从过去的梦里带出,她投入到现实,却还是免做梦的人,她是个爱做梦的人,也是一个实干家,这或许很好,能让她的精神暂时逃离痛苦,能让她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痛苦。
现在的生活并不苦,只是现实,是无法逃避的。金宝把沈安若从安闲中唤醒,他渴了,吵着要喝水。厨屋里的柴火不多了,缸里的水也只能撑过今天。
沈安若拍拍金宝的头,“真的很渴?”
金宝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小小地点了下头。
沈安若搭眼瞟了下他,“去缸里舀一勺?”
金宝眨巴下眼,“凉。”
沈安若道,“在嘴里含一会就热了。”
金宝撅起嘴巴,有些不高兴,“凉。”
沈安若叹口气道,“不是姐姐不给你烧水喝,不早不晚地,给你烧一大锅热水,等娘回来了,早都凉了,太费柴火。”
她低着头瞧他,他眨巴着眼,似懂非懂,她问,“听明白了吗?”他看着她,不说话。
沈安若拍拍他的头,安慰道,“再忍一会,等娘回来,就烧给你喝。”
金宝不明白地道,“有水,有柴,为啥等。”
沈安若撇了下嘴,“唉,是水不够,柴不够啊。”
“打水,打啊,捡柴去。”
“啊。”沈安若一时哑然,她看了眼金宝,似笑非笑道,“是哪,你可真聪明。”
打水、捡柴这是日常里要做的琐事,沈安若做得久了,也做惯了,虽然仍然不是轻松的活计,但也不至于要死要活了。她带着金宝去打了水,气喘吁吁地打上来一桶,勾在扁担上,第二桶,两人一起使力,一前一后地用力拽,把一桶水拉上来,沈安若瞪着眼,桶柄往扁担上一勾,她弯着腰,呲牙咧嘴地叫疼,肩膀红彤彤的,担着满满的两桶水,实在难受,好在淤青消得差不多了,再过段时候,肩膀练成百毒不侵,也就不疼了。她这么想着,自我安慰。
路上到了枯枝多的地方,金宝蹦蹦跳跳地捡起来,临到家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一些,这日常必要的琐事,似乎已经差不多做完了。
沈安若赖在床上歇着,揉揉肩膀,闭目养神一会,气力恢复得差不多,她想起了在路边看到的野菜,她便又闲不住了。大约,受过苦的人,对粮食格外珍惜。
沈安若拿了铲子、篓子就要出门,轻车熟路地,去挖野菜。春天的野菜显得很鲜嫩,一丛丛的,茎肥叶茂。微微地掐一下,嫩绿的汁水便沁了出来,淡淡的清香。沈安若眼里有了笑意,干活的劲头十足,她想着开水烫开的野荠菜,碧绿的颜色,既粗又嫩,特别的好吃。
她正饶有兴致地挖着,金宝颠颠地跑了来。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姐不在,跟来了。”
她擦一把汗,坐到地上,“我在挖野菜呢。”
“嗯,嗯。”
金宝傻呵呵地笑,看看野菜,又看看姐姐,嘴咧得更大了。
沈安若瞟他一眼,眼珠子不安好心地一转,她微微笑道,“金宝。会挖野菜吗?”金宝还未开口,她笑着又道,“很好玩的,要不要姐姐教?”
“玩,玩,好玩!”金宝想也不想,兴奋地点头,沈安若笑了笑,把铲子放到他手里,握住他的手,一下一下地铲土,手扒着野菜,然后用力一扯,“好玩吗?阿宝?”
她松开他的手,听着他开心的笑声,“好玩,好!”他两手握着铲子,用力地挖,小小的手,两只拢在一起还握不紧,小小的手,干巴巴地开了裂,一下一下地用力,野菜出了土,裂口绽开了。
沈安若双手抱腿,安闲地坐着,她闭着眼,微微仰头,享受一时的安乐。
一声小小的惊叫,被尘土抛落的簌簌声掩盖了,仍然是挖掘出土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欢呼,脆脆的笑声,如银铃一般。
大概是挖了不少罢,沈安若想,她睁开眼,扫了下地上烂烂的一堆,她微微皱眉,不能对小孩子要求太多,她这样想,柔了下声音,“差不多了,阿宝,歇一下吧。我们还要去捡柴火呢,别累着了。”
“嗯,嗯。”金宝嘿嘿地笑,擦了一把汗,有血色落了下来,
红色的,那么鲜艳,像是盛放的花,点点滴滴,入眼可怖。
“阿,阿宝!”沈安若猛地起身,她攥住金宝的手,金宝倒吸一口气,苦着脸叫,“疼,姐,姐。”
沈安若慌乱地松手,她看着金宝,心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疼,她颤抖着,轻轻地捧起他的手,“疼吗?阿宝?疼不疼?”
那个小孩子仰着头,眼睛那么清澈,他咧着嘴笑,笑得太纯真,让沈安若的心一阵阵地痛,他摇头,嘿嘿地笑,“不,不疼了。”
沈安若拿衣袖干净的地方擦拭金宝的手,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他,金宝一声不吭,她看他的时候,他扯着嘴笑,像是不痛的样子,沈安若的眼睛红了,她不是个好人,不是个好姐姐,她自私自利,她为自己的丑恶感到自惭形秽。
因着那一双眼睛里面映出的丑恶嘴脸,沈安若开始真正地接受金宝,她最初待他,温柔也好,关怀也好,只是责任义务。她对他没有用真心。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学着用心照顾他、爱护他、真心真意地对他,或许这一生她仍不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好人,但她对金宝,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好’。
沈安若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细细地给金宝包扎,看着他的手一时不会再受伤了,她呼出一口气,作了个笑脸,柔声道,“阿宝,跟姐姐玩个游戏好不好?”
“嗯!什么,什么?”金宝转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欢喜道,“玩,要玩。”
“嗯,好的。是这样的,阿宝要认真听着哟。”沈安若轻轻地拍着金宝,“很好玩的,阿宝一定要玩哦。来和姐姐比一比,看看谁的自控能力强哟。自控哦,只有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才能做到的。”她故作夸张地说,小小的金宝迫不及待地要玩,沈安若笑一笑,捧起金宝的手,“那就现在开始了哟,嗯,阿宝从现在开始不再动手。”她轻轻地晃了晃金宝的小手,“不许动哦,动了就没自控力,就不厉害啦。然后姐姐和你一道,姐姐从现在开始就动手,一直的,要是停了,阿宝就赢喽。听到了嘛?”
金宝点头,两手兴奋地挥舞,“不动,不动!”
“嗯。”沈安若轻轻拉下他的手,点一点他的鼻头,“好咯,阿宝不许动手了,姐姐呢,要开始动手啦!”
沈安若在旁边继续挖野菜,她把野菜都塞到篓子里,一眼瞥到金宝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她挨过去道,“阿宝,怎么光坐着不动啊?”
“不动,姐,说,不动。”
“哦,这样,阿宝可以动别的,只要不动手就行。”沈安若摆了摆手,“不动你的小手,但是可以动别的地方,譬如。”她踏了踏脚,“动一动脚,没关系的。”
“不。”金宝认真地道,“不动。”
他声音小小的,确是十足的认真,他说完话,便紧紧地闭上嘴巴,一动不动。
“傻孩子。”沈安若哭笑不得,“你这样一直坐着会冷的,跺一跺脚,要不会麻了,走不动路。”
他微微地抬眼,看着沈安若,有些犹豫,沈安若摸一摸他的头,“是不是想要姐姐背你走?故意的,嗯?”
“不?不是!”金宝慌忙道,“不,不的。”
“傻孩子,姐姐逗你的。”沈安若微微笑道,“其实呀,阿宝累了的话,就跟姐姐说,一会姐姐背你回家。”她拍了拍手边的篓子,“就坐篓子里,姐姐背着你。”
“不的,不,不用。”金宝慌忙地摆手,“不,不,姐,累。宝不累。”
沈安若微微一怔,她笑了笑,“阿宝真乖,是个好孩子。”她轻轻地握住金宝的手,“别慌,把手放好。”
金宝把手搭在膝盖上,他忽然低下头,傻傻地望着双手,沈安若只能看到他嘴巴一瘪,带着隐约的哭腔道,“姐,输,宝输。”
“啊。”沈安若故作惊讶道,“哎呀,姐姐想起来刚才和阿宝话的时候,也没有动手啊。嗯,真可惜呢,姐姐输了,姐姐比阿宝先停了手。”
“啊,姐,停了?”
“嗯。”沈安若微笑道,“那样啊,就是阿宝赢了。”她看着金宝,他脸上有难以置信的神色,却又忍不住咧嘴大笑,那么开心,那么快乐,他欢呼着,雀跃着,绕着沈安若乱跑,他叫着,“赢了。赢了。宝!宝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