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惰》Raum

1、第一章

　　七月的风带着驱不散的燥热，吹得人心生烦躁。

　　作为方圆百里唯一一个小城，文县的茶馆人声鼎沸，各处闯荡的游者在此聚集，世间所有秘史在这些江湖人的口中都不算是什么秘密。

　　近日城南赵家被人屠了满门的事，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官府唯恐跟自己扯上关系，草草调查过现场便不了了之，恐惧堵不住人类躁动的好奇心，偏有人不怕死的去扒这一灭门惨案。
　　所谓的真相被人口口相传，改词传句传到面目全非，最后听起来竟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赵家从商多年，靠布料生意在文县周边一带小有名气。但你要是在茶馆提起赵家，只会收获许多茫然的面孔，可若是提起一句“绰林山庄”，便会像石头丢进潭面溅起水花般，引得阵阵止不住的议论声。

　　绰林山庄，十几年前在江湖上也不算个小势力，后来不知为何改名换姓，摇身一变变成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世家，从此“绰林山庄”这一名号，便泯灭在了江湖。

　　茶馆有个汉子和人激情讨论，各桌人士时不时附和点头，更有甚者直接加入他们那一桌，边喝酒边畅谈此事。

　　“绰林山庄是被宋家遗孤给报复了”是现在江湖中流传最广的说法。

　　一人屠尽全门的事虽不常有，但也并不算稀奇，于是所有人都默认是那个遗孤如今武功决绝，前来报复绰林山庄。

　　按理来说出现这么一个狠辣角色并非好事，可所有人高谈阔论，聊起此事毫不避讳，甚至有很多人都没遮掩住眼中的兴奋。

　　茶馆并不算太大的空间里人声鼎沸，看起来尚还年轻的侠客看到和他拼桌坐在一起的精瘦中年男人，方才在其他们讨论的时候他也在附和，时不时插上一嘴，俨然一副了解至极的模样。
　　于是年轻侠客便好奇的问了一嘴，下巴冒着一圈青色胡茬的中年男人回头看他，狭长的双眼眯起，摸着下巴，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大约十几年前，文县有两股势力，大的那股就是绰林山庄，小的那个就是宋家。”

　　“一直都有传闻，宋家有一份传家宝，问世便能引得江湖人趋之若鹜。但无人知晓传闻的可靠性，再加上许多人受过宋家家主的恩惠，于是纵然有心，却也无人愿意去当那个出头鸟。”

　　“直到绰林山庄突然暴起，屠尽宋家上下近半百人，宋家便不复存在。绰林山庄义正严辞说是为了除掉宋家那孽障，宋家不许，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可讨伐他们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于是绰林山庄便隐姓埋名，想要退出江湖纷争。”

　　“可那传说中的宋家传家宝从此便没了声息。”

　　“这……约是那绰林山庄藏起来了？”听者面露迟疑，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那瘦高的汉子摇了摇头，叹息道：“那传家宝到底存不存在没人能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眯起眼睛：“如若真的有那东西，且灭门这事真是那宋家小儿干的，那宝物现在必定就在他的身上。”

　　侠客扮相的年轻人迟疑了一下，追问道：“那为何绰林山庄会称宋家有‘孽畜’？”

　　汉子斜了他一眼，观他的年龄着实不算大，想着自己大发慈悲替人解了惑，便开口解释：“这便是以前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了。”

　　“宋家那家主的孩子出生时便有异向，好端端的大晴天突然电闪雷鸣，灵通寺的玄天道长当时找上门去，说感受到了整个宋家邪气弥漫，许是魔神转世。劝他家里人将孩子舍弃。”
　　话音刚落，他又摇头，惋惜似的感叹了几句：“可宋家人不听，偏生要把那怪物留下，作孽呀。”

　　“那清风亮节的宋家家主可能到死也想不到，自己把那崽子护得那么好，结果全家死了就剩他一个。”

　　年轻侠客并不信魔神之说，那个只存在于话本的东西仿佛只是年幼时师父哄骗他的手段罢了，他无法想象为什么世人会常将这个词挂在嘴边，好似真的有这个存在，可同时又无人对比持有畏惧，好像知晓那是虚空事物，并非真实。

　　但这里的所有人都好像信了，中年汉子对他笑：“既然现在宋家那小儿没死，那就凭他魔神转世的身份，吾辈定当诛之！”
　　仿佛立下誓言般，他豪迈地端起酒杯猛灌，瘦得有些脱相的脸颊被来不及吞咽的酒水拍打一瞬，眼睛里闪过一丝没掩盖住的阴辣贪婪。

　　涉世未深的年轻侠客看到这一幕，明明是大夏天，他却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莫名心惊。

　　在他们说话间，有人影从他们桌边走过，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出了茶馆。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长发高高竖起成马尾状，身姿挺拔，背影看得出来身材比例极好。
　　可他一路从茶馆里处走到大开着的茶馆门口，整个大厅竟少有人察觉。

　　只有寥寥几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便没什么兴趣的收回视线，那个黑影眨眼便消失在了人海。

　　人声鼎沸的街道充斥着吆喝和嬉戏声，黑衣男人沿着路直走，中途弯弯绕绕走了好几个圈，回头发现这地儿好像方才便走过。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他脚步不停，开始转换方向，专往人少的地方走。于是周旁的人影越来越少，等到声音被完全隔绝到身后，他抬头望了眼被堵死的箱子，松了口气般踩墙翻了上去。

　　虽然过程曲折了一点，翻了好多个墙，但最终还是成功落在了城外的土地上。男人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又陷入了新的沉思。

　　他抬脚，准备走一步算一步。

　　一路走来，文县城外其实并不荒凉，时有几张桌子立在路边，变成了一处歇凉的喝水之地。

　　做在摊位上的几个充斥着江湖肃杀之气的人同样在讨论绰林山庄的事情，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敏锐的发现身后的交谈声突然变小，甚至停住了。

　　他幅度颇小的勾唇一笑，随后又是一副平静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般继续往林中走去。

　　突然公布于世的方面真相，莫名被灭门的绰林山庄，还有数不尽蠢蠢欲动的江湖人。

　　他不知道这背后有多大的阴谋，只知道幕后推手推动这一切的发展，只为了引他出来，重回文县。

　　那么，他便如他们所愿。
　　只是希望幕后之人不要后悔这个举动才好。

　　身后跟着的人原本零零散散的，直到他闻到了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已经到绰林山庄了。

　　误打误撞真的找到了地方，他突然轻功加速往前冲，后面的人紧追不舍，同样加了速追赶，两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在身后几人的身影都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站在绰林山庄的庭院中，抽出匕首划了自己左臂一刀。

　　鲜血争先恐后的从伤口中涌出，带着些迫不及待的意味冲向了地面。

　　整个山庄的尸体都被收走了，但地面残留的干涸血迹仍然彰显着前段时间的悲剧多么惨烈。

　　鲜艳的红色盖过他脚下那块土地的黑，对面二话不说拔刀朝他砍来，他丢掉匕首拔出腰间长剑迎战。锐利铁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对面明显也不是想要玩车轮战的人，仗着人多直接冲了上来。
　　“宋家余孽！速速受死！”

　　以一敌多并非易事，他勉强支撑也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
　　直到他被人从身后一掌拍开，内脏瞬间破裂了大半，他喷出一口黑血，惊得几人连忙后退。

　　有人惊呼：“那怪物怎么血变成黑色了……”

　　黑发男人身上尽是刀剑砍伤的血痕，面上也因躲闪不及被人划破了右脸。
　　可现在他身上原本被鲜血浸湿的地方都被新溢出的黑血覆盖。

　　除了最开始他自己划破的那道伤口，此刻仍然源源不断的流淌着红色鲜血，从他的手指一路滴落到地上。

　　于是所有人恐惧他身上的变化，却也放不掉嘴边的这口新鲜肥肉，画面一时僵持住。

　　这等危机时刻他竟然还能笑出来，大量的放血已经让他双眼发黑了，但是他知道，一旦自己露怯，这群道貌岸然的疯狗便会去上来将他撕碎。
　　于是他暗咬着牙，握紧刀柄，比刀光更为锋利的眼神死死盯住对面的人，僵持着寻找着破绽。

　　就在此刻，一双如玉脂般白皙细腻的手悄然从身后抚上他的手臂，他心中一惊，下意识的想要转手挥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僵死，动弹不得。

　　“哎呀呀，这是在干什么？”
　　清婉温柔的女声从他耳侧传来，微凉的触感已经触碰到了耳廓，那只手已经顺着他的手臂摸到了握刀的手的手背上，然后轻轻握住了。

　　一瞬间心里有万种念头闪过，宋然心里一惊，完全都没发现对方的靠近，于是知晓自己这次真的栽了，那双锐利的瞳孔中全是止不住的愤怒和不甘。

　　他的性命可能就交代在今天了。
　　可他还没有亲手复仇，还没有找到幕后主使，甚至还没弄清方面的真相到底如何。

　　在漫天的仇恨中，男人咬破了嘴唇，稍微找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随后，他便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看到那只属于女子的手轻抬起一根食指，其他手指仍然搭在他的手背上，然后耳边又响起了娇然的一声轻笑：“嘣。”

　　随着女人带着笑意的拟音，对面面上还带着惊疑的几人脚下也传来同样的声响。
　　“嘣——”

　　宋然睁大眼睛，保持着姿势无法动弹，迎面溅来的血肉却好像撞到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直直在半空中就落了下去。

　　顷刻间，几个活生生的人连骨带肉，从他面前丧命。

　　下一秒，禁锢住他身体的力量就突兀消失，黑衣男人浑身一松，差点跌倒。

　　笑吟吟的女人对上他复杂的眼神，避也不避：“害怕了？”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开口：“你是……暴怒？”

　　“嗯？”魔神不解，摇头否认了。

　　男人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勉强压下心里的澎湃，他原本以为只有暴怒才会回应他的召唤，结果对方否认了。
　　这种强到完全超乎他想象的血腥手段，就是真正的魔神吗。

　　他笑起来，浮夸得快要把肺给笑出来，血沫混着他的笑从嘴巴里溅出来，他一副狼狈的疯样，再也掩不住心里的畅快。

　　被召唤出来的魔神就一直看着他笑，那张美艳的不似凡物的脸颊轮廓清晰，嘴角一直挂着令人着迷的弧度，眼神却淡漠至极。

　　等到他终于止住笑意，女人才慢悠悠走过来，捧住他受伤的半边脸颊往上扬起。

　　意识早已开始涣散了，宋然双眼空洞，被太阳给刺得无意识流泪，一片恍惚中，他似乎感觉到下巴有一瞬间被冰凉触感覆盖住，下一秒就被放开。

　　铺天盖地的红光完全占据了他的视网膜，有一瞬间的盲视让他瞬间失明。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那阵红光就散成细碎光点，消散在空气。
　　与此同时，他终于闭上了眼睛，精疲力尽的投入大地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