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今宵》秋月无恒

7、再见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这边的视线，略略侧过头看向这边。优美动听的钢琴声瞬间断了，尖锐的破音划空而来，仿若一只天鹅哑着声线逼出的嘎嘎叫声，刺耳至极。颜兮看到了那人湿润而深邃的双眼，温柔中竟藏着些凌厉之色来，目光扫向沈陌时，却又变得复杂难辨。

　　两人就这样僵持住了，仿佛谁也不肯先移开视线。

　　颜兮惴惴然了一会，忍不住想打断这段暧昧，他斟酌着开口，没想到声线都是抖的：“沈陌，你知道我不够好，但是我想要个机会，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好的过往，我愿意留在你的身边，帮助你抚平它们……我，我求的不多，我们试一试，行吗？”

　　他说完，看向沈陌的眼里，盛满了郑重与苦涩。

　　沈陌恍若没有听到，他看到柳岸放弃了与他视线的纠缠，起身准备离开。柳岸走路的时候腰挺得很直，仿若千年的寒松，不蔓不枝，强韧坚劲。

　　沈陌只犹豫了一瞬，脚步便向着那个方向而去。颜兮抓住了他的左手臂，被他恍然不觉地甩开，直直地冲了出去。

　　颜兮看了看空着的手，眼睛渐渐地红了，不由地捏紧了拳。

　　一个女服务员看到不对，走过来询问。颜兮遮掩掉了自己的失态，强撑着付了钱。女服务员边收着帐便随口地道：“柳先生这几个月常常来我们这里弹琴，一弹就是大半天，他弹得好，客人们都爱听……今个儿不知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颜兮神色滞了滞，只觉几分怒气涌上来，让他离去的脚步顿住。

　　那姑娘恍然不觉的样子，正自个儿地嘟囔着：“为了七年前的情人时常来弹琴，说是他爱人最爱他弹琴的样子，弹完了就坐在您这个位子上，说他爱人最喜欢这个位子，时常带他来坐在这里……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这么好运气……”她的目光之中藏着一分向往，那是对刻骨铭心的爱情的憧憬。

　　颜兮再也坐不住了，他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随手把桌边的一张椅子给狠狠踢翻在地。

　　那姑娘吓了一大跳，脸色都白了。

　　颜兮看她一眼，放低了声音道歉：“对不住，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弄坏了的凳子我会赔给你。”

　　小姑娘勉强地笑笑，扶起了凳子。凳子倒是结实，没有什么大的损坏的模样，便坚持不用颜兮赔钱了。

　　颜兮看了那凳子一眼，难道沈陌和柳岸的羁绊真的就有那么深，深到再怎么样的苦难折磨都不能将他们分开，深到自己竟然毫无立足之地，像一个活生生的笑话么？

　　颜兮走出那家餐馆的大门的时候，看到了辽阔的海岸线。这时天色已经变得昏暗了，地平线上压着夕阳，配上暗沉的天色，原先让人心旷神怡的海域竟生生显出几分压仄来。

　　颜兮想起不久前自己就在这片沙滩上和沈陌像孩子一样的翻滚，虽然沈陌黑着一张脸，眼中的欣悦却是遮不住的，他们在沙滩上亲吻，海鸥在空着鸣叫着。那样如梦如画的场景，真的让颜兮以为自己已然入梦。要不然，他怎么会自不量力地想和沈陌试试呢，怎么会想要和柳岸争个高下？

　　沈陌的态度如一把尖锐的剑，直直地刺入他的心脏，看不见的血液汩汩流出，颜兮觉得自己很冷很冷。

　　他默默地往回走，阳光在他的身后拉出长长的光影——就仿若着长长的默默地移不开视线的岁月。

　　他想起哥哥背着他，一个脚印深一个脚印浅的走过这片沙滩，偏僻的难有人迹的沙滩上只有他们两个孤孑的身影，仿若世上最后一对相依为命的孤儿。哥哥温柔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小颜不怕……有哥哥在呢……”

　　那个温柔的，对他好的哥哥，在他八岁那年头也不回地离去。他哭叫着抓着他的手，哥哥却冷漠地看着他，最后终于软化下来，叹了口气，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摸了摸他的头，转身的时候却没有迟疑。

　　在之后的那一片暗无天日的黑暗中，他一直叫着哥哥，哥哥却再也没像以前那样，如天神降临般来到他的身边。他知道，他的哥哥已经永远抛下了他。

　　颜兮回忆着往事，慢慢地在沙滩上踱着步，一不小心，竟然撞上了什么，抬眼一看，竟然是沈陌。沈陌正呆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么一撞，就清醒过来。

　　他看着颜兮，目光扫过他的脸，似乎踌躇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熬出一句：“对不起。”

　　颜兮摇摇头，不想多听。

　　他们没再提起柳岸，也没提起在那家餐馆里颜兮情不自禁说出的那些话。

　　回去的车是颜兮开的，沈陌皱着眉头闭目养神，车厢内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沈陌揉着太阳穴，许久没犯的头疼似乎又犯了，一阵一阵的疼痛让他的灵魂都沉重了。

　　他想起自己追上柳岸，柳岸站在海边。沈陌觉得这样的柳岸有些陌生，似乎某些温润的部分被时光打磨成了棱角铮铮，让他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但清傲仍旧没有变。

　　他看着柳岸的背影，心中五味成杂。原先的愤恨厌恶似乎被扔进了海里随波而逝。他看着这个久违多年的人，心情激荡之下，却是感慨万分。

　　“怎么回来了？”

　　“今天怎么来这里？”

　　两个人同时开口，却又一起沉默。

　　柳岸回过头，目光的焦点却不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远方的空茫：“想回来，便回来了。”

　　沈陌沉默，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岁月荏苒，终究在他们之间划下了深刻的裂痕，再亲密的人也会被时光作弄得形同陌路。

　　他发现自己向柳岸报复的心思竟然在一年一年的打磨中变淡了，这个心思在他心里过了太多遍，却不知他的心像个漏斗，在一遍一遍的回味中，竟然慢慢地流失了最初的那份热切和愤怒。

　　他突然觉得累了，那些过往不再让他愤怒，却让他心力交瘁。

　　他突然想到了颜兮，想到了那孩子常常含着仰慕到近乎孺慕的眼光看着他，从来没有半点杂质。

　　他们沉默了很久，柳岸总算动身离开了。

　　柳岸离开前，深深地看他，目光中不知含了些什么，湿润地像水一般：“我们会再见的，沈……陌。”

　　沈陌从回忆里惊醒，他发觉颜兮已经将车开到了他的家门口。沈陌下了车，颜兮对他笑了笑，就开着车走了。

　　沈陌本想叫出他，但发了发声又被自己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如此纷乱的心绪，都没理清自己感情的自己，哪里有立场去挽留他，去追求崭新而干净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