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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2 Distan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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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着你,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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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十里长街,掀起落花无数。浅粉绛红,嫩黄暗橙,色泽不一的花瓣交织着,零散着,成了一地彩毯,延伸到街巷的尽头。花砌石路的尽头,坐落着一所高中——忻光中学,闻名A市。
深秋的天,不只是微凉。临窗而坐,萧玱寒颤连连。本不厚的贴身秋装内,被他结结实实地塞了一件棉袄,鼓鼓地,便像球一般。好像也就是从那个秋天起,他多了一个外号,叫“球”。
“球,这一关很难,帮我打打。”后排的沈思晨,悄悄地从桌下递来PSP。通体银白的游戏机,眩彩瑰丽的画面,精美独特的人设,在一堂语文课上,似乎是最妙的消遣工具。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便是只上过小学的孩子也知道,语文的一切是有多么无奈。比如,房间里挂着蓝窗帘,语文老师会告诉你,这表现了主人美丽、冷静、理智与忧郁。而实际上,主人挂它,只是因为喜欢。就是那么的简单,没有理由。
和大多数人一样,萧玱喜欢文学,但不喜欢语文课。
他接过PSP,却迟迟没有动作。直到身后的沈思晨没有了耐心,“球,你怎么了?”
“没事。”他心不在焉地附声,收回了视线。摆弄着PSP,第一次心生愧疚。
他的耳边,嗓音温润。他的眼前,那幅紫衣画卷挥之不去。
从来没有,这般过。
讲台上,那个身穿紫色棉袄的老师,讲得正好。明眸如洗,不知照亮了谁的夜空。
※ ※ ※
萧玱是班里的团支书,成绩很好,总是第三。几乎没有死角,犹是说得一口好英语。只是天妒英才,留下了一具总是超标的身躯与他。
他不胖,却是微胖。微微的圆润,微微的柔滑,他若是球,必是好球。
他不擅体育,却喜欢凑热闹。
那时的男生,都爱篮球。每每看见球,便向拜金奴见了钱,双眼发光,不顾一切。他们爱球,也打得一手好球。而他与他们不同。没有那样的热爱,也没有那样的技艺。唯一一次的与球接触,却是以全班女生的嗤笑告终。
此后,他再也不曾打过篮球。
后来,学校办了篮球大赛,每年级每班都必须参与。群鹿角逐,爱好相投,一时之间,篮球成了校园之中的热门话题。那些打得一手好球的男生,也自成了女生谈论的对象。
诸如“知道吗?二班的小胡,和四班的谁谁……”、“六班的xx和五班的xx,想不到呀……”……之类的话题,不绝于耳。他们的风头,逐渐地,盖过了那些学霸。
他不介意,也完全不在意这些。
坐在窗口,望着蓝天白云,一如既往地穿着那领纯蓝棉袄,他笑得纯粹和蔼。偶尔自言自语,“活得快乐,就好。”
的确,活得快乐,就好。
但愿那个将一切看得如此透彻的少年,永远不会有那么一朝,恬然快乐不再。
又是一堂语文课。
后排的男生或安睡,或游戏,忙碌着,充实着。一幕幕,低声探讨别科作业,一刻刻,互助相打游戏,这样的情景,与他,再熟悉不过。他一直便是他们中的一员。
想要改变,或许又不想要改变。
萧玱抬起头,看上讲台。她依旧是一身紫衣明媚,带着学校配备的麦克风,讲解古文。她的嗓音有七分的甜,三分的柔,很舒适。他微闭上眼眸,贪婪地享受着每一瞬息的空气。
黑板上的字迹,在余光中映入他眼中。很好看。娟秀之中透着力道,整齐之间含着一份洒然。
他其实更喜欢那种力透纸背的感觉。只是,意外地,不讨厌,她的字。
字如其人,人如其名。墨姩。只听上一次,看上一眼,便再也忘不去了。
一袭凉风卷起,滚滚地吹散了她的嗓音,有些和融,有些缥缈。他微合着眼,神情是满满的享受,仿佛沐浴着春风,不禁生出一丝懒意。哈地,他张大了嘴,生生打了个哈欠。
说来也是巧,后排的男生或游戏,或作业久了,也都累着了,竟是接二连三的都打起了哈欠。
一时之间,犹如一列机械波传动般。而萧玱便是那波源。
讲台上,一袭紫衣的墨姩再也忍俊不禁,笑得露出了白牙,弯了眉眼,“你们最后一排……哈哈……萧玱一打哈欠,一个个都跟着。所以说,不能打哈欠,打哈欠也是会传染的。因此啊,萧玱最不好了。这个问题,你来回答。”
萧玱淡淡地笑,柔柔地笑,痴痴地笑,笑着站起身。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灿如星辰。
她,终于,注意到他了。尽管,那并不是什么好事。
风下的书页,正摊映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妇女照片。她一袭黑色长裙,白净端庄的脸庞显出坚定又略带淡泊的神情,而那双微微内陷的大眼睛,则让你觉得能看透一切,看透未来。照片上方,赫然映着标题,“跨越百年的美丽”。讲的是居里夫人。
“不同于肤浅的美貌容颜,会在岁月之中慢慢消褪,内在的美艳,是任时光冲刷,也不会磨灭的。居里夫人的美,是她的一笑倾城,更是她渊博学术所煅铸的灵魂之美。”
墨姩老师,也是这般。萧玱在心中补充。
“正如文中所举用的苏东坡言语,‘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世间一切都是这样矛盾而对立着的。玛丽·居里舍弃了她的美貌,而她的美貌却成就了她的学术,将物理学引入崭新的时代。世界在变,一切在变,独她没有变。她坚毅,她不屈,她美丽,她不凡,以她的不变征服了世界。”
萧玱的嗓音依然是淡淡的可爱,笑痕嵌在肉肉的脸蛋上,犹如波纹荡漾。他柔声细说,就算是世间最温柔的琴声也抵不过。他的眼眸沉黑一片,脉脉一片,看着她。
他说的,究竟是居里,还是她,谁也不知。
只是那天之后,墨姩愈发注意了他,她说,他很有才华。而萧玱也越渐频繁地主动发言。
※ ※ ※
墨姩是二班的语文老师,萧玱是二班的学生。墨姩是二班的班主任,萧玱是二班的团支书。
二班是年级里的重点班,二班的同学是年级里的尖子生。他们的好,与通常意义上的不同。他们读得好书,他们是学霸。只是他们的世界,不只是读书。他们爱玩,比所有人都爱玩。他们好动,比所有人都好动。他们疯狂,他们不羁,他们有着全校最活跃的气氛,和最好的同学。
用他们的话说,二班,二并快乐着。
所以,二班的篮球赛,是全年级最好看的,因为二班有着全年级最好的啦啦队。
就这样地,一路披荆斩棘,二班赢过了同年级的所有班。
那场比赛,在周四下午。从四点打到了六点,全班同学都在。还有人录了摄像。比赛过后,班长请所有人吃东西,虽然只是麦当劳,却胜过了世间最好的美餐。
周五,有班会课。班会课,班长放了视频,墨姩笑得灿烂,笑靥如花。犹是那一身紫衣明媚,如同花开一遍,尤胜不过她回眸一笑,情醉心田。萧玱看着屏幕,只是心不在焉。不大的黑色瞳仁满是她的倒影。
那一场比赛,萧玱没有看。比赛的时候,他在化学老师办公室中问题目。等他出来,天色已晚,日薄西山,比赛将近尾声。
他一身蓝衣,没有穿校服,提着一本化学“课课精练”,遥遥地站在场边,没有挪步。28米长的篮球场上,裁判在倒计时,最后的一秒,二班的主力,进了最后一球。哨声吹响,场边欢呼四溢,二班的每一员,如箭齐放,用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入场中,将他们团团围住。
58:56 。二班险胜。
萧玱远远地看着那样的一卷画面,笑颜逐开。弧度是那样的夸张,只是他自己没有感觉。就那样提着书,他向场内的圆靠近,脚步越走越快,笑容渐次蔓延。
忽然,他止住了。
那群鲜衣少年之中,一袭淡紫犹为夺目。紫衣飘渺,她笑靥温润。他站在远处,静看时光安好。他可以看见,沈思晨额角密布的汗珠垂下,掉落在那紫色绢布上,慢慢地,悠悠地,荡漾出一圈水纹。他看见,墨姩只是浅浅笑着,揉捻着沈思晨的发丝,心情甚好。她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些什么,只是距离遥远,他听不见。他想,那一定是喜悦,是鼓励。
他静静地站在不远的地方。沉静在胜利之中,没有人注意他。他凝望着墨姩,静谧地笑,依旧是那样纯粹无杂的笑。
他知道,她从不属于他。她是他的班主任,却也是他们的班主任。
冬日的风很冷,渐渐地吹僵了少年唇边的笑。
不知不觉,萧玱想了很多。等到回过思绪,视频已到了终点。
讲台上,墨姩仍是紫衫艳丽,说着说着,讲道了她的年少,她的学生时代。
她说,“在我读书的那会儿,最受欢迎的男生,并不是读书最好的那些。比如萧玱吧,读书很好,就是体育稍微差了些。他们固然也受欢迎,只是不及那种读书数一数二,体育好得无话可说,又长着一张好看脸蛋的男生。”
她顿了顿,笑容是说不出的惬意,“所以,同学们,尤其是男生,不要只想着打篮球,也要多读点书。马上就要月考了,同学们,一定要收收心啊。”
她为什么会那样说,萧玱是知道的。他们的决赛,正好定在月考前的最后一个周五。
只是,明知她说的不是他,他却异常执着地升起一股要练好体育的念头。
事实上,他也那么做了。只可惜,天意弄人,纵他百般尝试,勤学苦练,依旧不济于事。
他的努力,她不知道。她的笑颜,他牢记在心中。
※ ※ ※
议论文,用墨姩的话来说,适合于理科头脑来写。要是脑中乱糟糟一团,是写不好的。
二班是理科班,所以,初教议论文之时,墨姩颇有期待。
她告诉他们,议论文的论点要写得清楚,写得好看,这样才能够第一眼便吸引人。她说,分论点不能重复,重复,是议论的大忌。她还说,议论文,要有补论,使整篇文章的结构更合理而完整。
这些,萧玱都一一记着,极认真地用笔写下。
后排的同学互相交换了眼神,看着他的目光略带狐疑,“球,你还记笔记呀!”
萧玱手中的笔杆飞速地在纸上往返,他甚至都顾不上抬头,“别烦,我忙着。”语气之中,隐隐含着不耐烦。白纸黑字,字迹张扬而凌厉,全然不似他平日的温和可爱。
他的字一直很好看,他的字一直是那样霸气。只是平日里,他会习惯性地掩藏去那些过于犀利的棱角。然而最近,他像是着了魔一样,不再掩饰,似乎巴不得别人,能够看见他的存在。
后来,作文讲评课上,他的作文成了典范。她说,他的作文思路清晰,结构完整,论点夺目。她说,他的文章连用三个事例,构成排比,增强气势,那样的写法,本是她所要教授的,只是不想他先用了。
她表扬他,毫无保留地表扬。他欣然接受,笑容恬淡。
那篇作文的题目,叫放弃。
她知道他写得很好,她知道他为了这篇作文必是花费了一番心力。而她不知道,他看到那个题目的瞬间,心情是怎样的哀伤。
在自己的文中,他那样写道“我认为‘舍’在前而‘得’在后,先又‘舍’才有‘得’,要得先舍,有舍才得,舍得其实是一种选择,一种评判。我们应该学会放弃”。
那样的话,其实是想说给自己听。只是,有些人,有些事,明知不会有结果,却是无法放下。
舍得,舍得,谈何容易。
他言“舍,是豁达,是‘枯荣过处皆是梦,忧喜两忘便是禅’的境界,是‘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的达观”。
如今窗外风云变迁,花开又花谢,那抹幽紫始终驻留在他的心头,退散不去,忘却不了。
他道“放弃与获得在哲学层面上永远是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体,犹如水与火、阴与阳一样存于天地之间,但是却取决于人心。学会放弃,才能统观全局,才能豁达胸怀,才能获得成功”。
水火交盖,阴阳相衡,只是某时某刻,水火阴阳之中必有一者臻于鼎盛。就像有些事,放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不能再期盼,不会再重复。
他看着讲台,心中只觉无力。
紫衣流光焕发在眼前,他的眼中,氤氲着湿气。
※ ※ ※
周六的早晨,不用上学。萧玱在公园里闲逛,仍旧是一身蓝色棉衣。
那是一个不大的公园,只有周围地段的居民会来闲晃。一路走着,一家三口,父母牵拉着儿女的组合,不在少数。
他走到公园的深处,那里有木椅。闲暇时光,他最爱的便是坐在那张木椅上,淡看天空,任由思绪飘散。
只是,那木椅上,已坐了一家三口。
他摇摇头,转身欲走,却在跨出脚步的瞬间,生生将自己定格。一下下,生硬地扭转过头,入眼只见那张木椅上,紫色正浓。
天下之大,能将一件紫衣穿出如此韵味的,除了她墨姩,还能有谁?
他看着,忘记了动弹。
墨姩身边的男子,似乎发现了他的存在,微挑眉,示意墨姩他的方向。她回首,撞入他的眼眸。她那双乌黑的瞳仁中映满一树绛红,红艳如梅,热辣似梅,唯独一片漆黑,能衬它得住。
他愣愣地呆立,就像木头人一般。
“萧玱,你怎么在这里?”恍惚中,她柔润和煦的嗓音飘响在耳畔,温热的气息划着弧度掠过耳廓。痒痒的,仿佛钻入心田。
朦朦胧胧的,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不敢再看她一眼,“我家在这附近,过来逛逛。墨老师,您怎么来了?”他怕,怕再看她,哪怕只是一眼,也会沉沦得此生再无法自拔。
“听说这里环境很好,带女儿来看看。”她顺手一指,指向身后静立的男子还有身边的女孩。女孩大约四岁的模样。
他顺着她纤细光滑的指尖匆匆一瞥,复又垂落了视线,“老师,您们慢慢看,我先回去了。”他不愿再看,也不愿停留,一股难言的凄惶,莫名地蔓延在心头,湿气爬上眼角。
他急急地离开,头也不回,一路快走,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个温润的声音。隔着密密的灌木丛,他手扶铁栅栏,窃窃地探出头,遥遥凝望着远方静谧美满的三口。
一时风起,一时花落,无尽落红,洒满他的肩头,而他浑然不自知。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
※ ※ ※
那是一种喜欢,一种不能说的喜欢。
在这场没有表白的爱情中,他注定只能沉默。
萧玱合上笔记本,倦怠地闭上了眼。微风吹过,掀开那页纸,赫然地写着“墨姩”。
墨姩,莫念。
只要远远地看着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