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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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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袖坊的每一个春夜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春夜。美酒、歌姬的软糯的嗓音、神秘而沉默的琴师、院里盛放着艳丽春花的花树似乎都与之前任何一个春夜并无不同,但是今夜的艳遇又分明区别着昨夜的艳遇。
傅玉苍说他喜欢不断重复之前做过的事情,这样不断地重现昨天,仿佛时间的步伐停止一般。所以他总是叫同样的姑娘,在同样的房间,让姑娘唱同样的小调。窗户半开,春夜暖风拂过悬在房中的轻纱,宛如一种暧昧的挑逗。
傅玉苍的这位姑娘叫云沧。傅玉苍第一次见到她,便说:我叫玉苍,你叫云沧,不失为有缘。于是他每去暖陌居,必定是叫云沧。傅玉苍爱听《巫山一段云》,于是云沧也只唱这一首。
但今夜云沧唱完《巫山一段云》后,又唱起《三台令》。
春|色,春|色,依旧青门紫陌。日斜柳暗花嫣。醉卧谁家少年?年少,年少,行乐直须及早。
傅玉苍听完这一段,说,"《三台令》虽好听,却不及《巫山一段云》。"
云沧只能继续重复:"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
对于云沧而言,傅玉苍是个孩子气的恩客。然而,他的懒散、宽容和温和,比起一般嫖客的欲望和苛刻更加难以应付。因为傅玉苍是云沧的"不同",她简直不懂得如何取悦这个年轻秀美的公子哥,尽管这个公子哥对重复的现状毫无不满 。
"我听说,大户人家的小姐选夫婿会抛绣球……"
傅玉苍懒洋洋地笑着说:"话本小说而已……抛绣球选夫婿的都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云沧被这句话一逗,乐了。但又感到更深的挫败感--她是个敬业的、有职业道德的妓|女,而竟然是恩客把她逗乐而不是她把恩客逗乐,这怎么可以?
她托起早就准备好的绣球,对傅玉苍说,"公子你见过抛绣球选亲么?"
"见过几回。"
云沧盈盈一笑,指着院里说,"不如公子给奴家示范一下,小姐们都是怎么抛绣球的。"
傅玉苍喝醉了,直起摇摇晃晃的身子,走到窗前向楼下看去。院子里正是一群莺莺燕燕的女孩子,花枝招展,香气四溢。院里四处挂着暖融融的鲜红的灯笼,花树盛放得淋漓恣肆。不知为何,雪白的梨花在此处都显出惊心动魄的艳丽。
傅玉苍站在窗前,院里的女孩子一下就注意到他,细碎的调皮的笑声一波波漫开。傅玉苍也跟着笑,他说;"无非就是这样……"他扯下窗前的幔帐,盖在头上,"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带着面纱,站在阁楼上,对楼下把这绣球这么一扔……"说到此处,傅玉苍的绣球同时脱手,被掷下院子,院里的姑娘们立即喧哗起来。
云沧乐见这一幕,说:"公子,我们不妨下去看看是哪个姑娘有幸接到了公子的绣球。"
见傅玉苍点头说好,云沧便扶他下楼。
--抛绣球本不是傅玉苍和云沧之间惯有的节目,如此突如其来,傅玉苍一时也未曾意识到这里的巨大危机,直到他穿过嗤笑着的围观女子看到手捧绣球的沈南书。
可想而知云沧感受到的巨大讶异,前一秒还嬉皮笑脸醉意熏然的傅玉苍一见到这个男人立刻找回了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自己,几乎是瞬间清醒过来,然后半晌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几个字:"沈南……沈兄今日怎么也到了这般烟花之地……"
察觉不到异常的妓|女纷纷调笑,"来这烟花之地,不是为了找乐子,还能是为什么……" "就是就是,小哥看样子不常来,要不要小柳我带您四处看看熟悉熟悉……""小哥,行乐须及时,如此大好春光切莫辜负。"
沈南书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用比傅玉苍现在更加正义凛然的姿态说;"我来这里,自然不是寻花问柳,还不是因为你……"
这群女孩子又笑开了,"什么小柳小花的,人家小哥才不是为你们来的。""说的是啊,庸脂俗粉算什么,傅公子才是真绝色。""有人可算知道自己是庸脂俗粉啦,平时不是自比嫦娥西施么"……
沈南书自顾自地说,"家母说你整日来这些地方,荒废了家族大事,终究不是正道,于是托我前来劝你回去。恕家母多事,只是玉苍你尚有多位叔伯,若不检举言行,招致不满,恐……"
傅玉苍深以为然地点头:"沈伯母说得对,沈兄你也说得对。玉苍这就回去闭门反省。"
深南书说,"正好我俩一同回去,我带了两匹马!"
发小这回事,任何人提到都会心情复杂。傅玉苍尤甚。
他父亲与沈南书的父亲是多年挚友,或者说是多年战友。一同打拼江湖,从热血少年到不惑之年,从籍籍无名到名噪一时,江湖的传说里,有傅玉苍父亲的部分必定有沈南书的父亲。沈南书父亲早死,傅玉苍父亲便肩负起了抚养故友独子的责任。如此看来,傅玉苍与沈南书,也应当是穿一个裤衩的交情。
而纨绔子弟怎么能和好孩子和平相处?从记事以来,每次父亲训诫自己的场景必然是这样:面红耳赤的父亲抽着藤条,怒斥他"你看人家南书!武功学得快,功课背得好!再看看你自己,不成器的!"。
毫不夸张,沈南书就是傅玉苍的童年阴影。
与此同时,沈南书还扮演了双重角色,除了是傅玉苍的童年阴影,他还是傅玉苍现在的阴影。
傅玉苍骑着马,跟在沈南书后面,又想起了这一遭。沈南书道貌岸然的身影就在前面,恨不得上去捅他两刀。不过傅玉苍毕竟又冷静下来,他在心里说服自己:"何必愤怒,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话虽这样说,但傅玉苍更加委屈了,他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明珠暗投、真是美玉蒙尘、真是……
傅玉苍成年后,渐渐意识到自己和沈南书的对峙过于任性无理,沈南书分明是无辜的,虽然他将自己衬托得想个无赖,但是伤害自己身体和心灵的事毕竟是自己父亲做出来的。于是及冠次日,他拖沈南书到自己常去的小酒馆饮酒,决定彻夜促膝长谈,同时言归于好。
那时正是深冬,桐州城纷飞落着鸟羽般的雪花。酒馆里温泉边的腊梅香气胜杯中滚烫的二十年女儿红醉人,腊梅色的圆月注视着纷披散落的雪,温泉纯白温暖的雾气融化着两个青年年轻的身体。
如此花好月圆的夜晚,即使是在寒冬,也不失为良辰。他们泡在温泉里,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完了几坛女儿红,在言归于好之后又交流了刚度过青春期的青年的烦恼,交流到面红耳赤……然后傅玉苍说:"南书,我有点困了。"沈南书说:"我也困了。""那趁早歇息吧……""……嗯,睡了…………"
然后,如果没有然后的话,这个冬夜将会成为美好的回忆,也将成为傅玉苍沈南书纯洁美好的友谊的见证。但令人悲伤的是,没有如果。
他们第二天醒来的的时候感觉似乎发生了什么,但是又似乎没发生什么。当时傅玉苍觉得人生灰暗,如果温泉够深,他希望自己能淹死在里面。转念一想,毕竟这事他知他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干脆当做没有发生。
于是约定对此事三缄其口,最好将它从记忆中抹去。
可是,与沈南书见面时总是免不了尴尬,而明明说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又怎么可以尴尬呢?
傅玉苍陷入了一个痛苦的悖论里,他觉得自己的二十多年全都被前面的这个恶棍毁掉了。这么说起来,提到发小的傅玉苍绝不止于心情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