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雨》朱紫

1、第一世

　　（1）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那个寄宿在伽蓝寺的年轻书生。

　　或许是某个春日早晨，他在寺边林边捧卷读诗书的时候。洗的发白的青色书生袍一角垂地，点点落花。初升的太阳照着他的侧脸，少年脸上的绒毛都仿佛镀了金。
　　或许是某个夏日夜晚，他席地而坐手持竹箫对月而乐的时候。悠扬的箫声中，满天星光，萤火盏盏。瘦削的人影影幢幢，看不真切。
　　或许是某个秋日黄昏，他跪坐榻前铺纸挥墨画残荷的时候。渐冷的秋风吹起他肩上的长发，复又落下。一手轻挽宽袖，一手轻拈竹笔。手指纤长如玉。
　　或许是某个冬日午后，他清扫寺前残雪执帚而立的时候。风将树上积雪吹落，飘飘洒洒，如梦如幻。他长身直立，忽而一笑。却更平添几丝愁绪。

　　他在伽蓝寺住了好几年。她偷偷关注了他好几年。

　　他读书时，她摇头晃脑的无声应和。
　　他吹箫时，她悄悄的随乐对月而舞。
　　他画画时，她安静的看他落下一笔，又一笔。
　　他忧愁时，她恨不能伸手抚平他的眉间。

　　四季更迭，书生袍越洗越白，越洗越旧。
　　青涩少年逐渐长大。
　　长发如墨，温润如玉，眉间却隐含一抹轻愁。

　　（2）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他原本是名门望族的贵公子。
　　他原本有无微不至关怀他的娘亲，有对他寄予厚望而故作严苛的父亲，有崇拜他才华的弟弟，有向他撒娇的妹妹。
　　他原本有青梅竹马，心心相印，温柔甜美的未婚妻。

　　但，天有不测风云。
　　天之骄子一朝跌落尘埃，靠抄写经书和清扫寺院，才得以寄宿在伽蓝寺，继续学业。
　　小小少年，单薄瘦削的肩上承担了重建家族荣光的重任。

　　她是一尾鱼，一尾红色鲤鱼。
　　生于伽蓝寺边的湖畔，长于伽蓝寺边的湖畔。
　　日日听僧人诵经，启了灵智。
　　却始终懵懵懂懂，不知自己活了多少年月。

　　直到某日，她和那个雨中在湖畔独立的少年书生隔水相望。
　　一瞬间，有什么悄然改变。

　　（3）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知道那就是爱/却只能单相思

　　如此数年。
　　他寒窗苦读。
　　他在，而她陪伴他在。
　　快乐他快乐，忧愁他忧愁。

　　后来，他在淅沥雨中离开伽蓝寺，前往京城。
　　后来，他在京城逐渐才华初显，声名鹊起。
　　后来，他高中探花，一朝成名天下知。
　　后来，他重振家族荣耀，告慰家人。
　　后来，他得偿所愿，迎娶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

　　后来，她在伽蓝寺四季更迭的风景中，在心里描画他的模样。
　　一遍，一遍，又一遍。
　　春日早晨的他。夏日夜晚的他。秋日黄昏的他。冬日午后的他。
　　描画到他的快乐时，她快乐的甩一甩鱼尾。湖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描画到他的忧愁时，她沉默的静立。湖水也如同被忧郁冻结。

　　后来，她从寺内僧人的只言片语中，尽力的搜索他的消息，拼凑起他后来的生活。
　　以及，后来的，身边有了妻子的他。
　　即使，他已经到了她看不到的地方。
　　即使，他可能已经变成她想不出的模样。

　　如此数年。

　　后来，他即将衣锦还乡，带心爱的妻子回伽蓝寺上香。
　　刚知道这个消息，她乐疯了一般甩着鱼尾跃出湖面。漂亮的红色映着四散落下的晶莹水滴，如伽蓝寺雨后彩虹，看傻了湖畔的僧人。
　　然后，忽然静立不动。任身体一直下沉，下沉。直到湖水最深处。

　　谁来告诉她，那胸口突如其来的隐痛是什么？

　　（4）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射入我早已破裂的胸怀

　　终于，还是再次隔水相望。

　　她叹，命运似乎是分外眷顾他的。
　　因为时隔多年，他几乎没什么变化。
　　原来是温润如玉的公子，现在是公子温润如玉。

　　也许，变化还是有的。
　　轻揽着依偎在身旁的女子，指点伽蓝寺的各处，他眉梢眼角全是暖意。
　　如冬日阳光，让人一看，便不忍稍离。
　　眉间的那抹轻愁，终于从不知什么时候起，悄然散尽。
　　她轻叹。

　　这一切如梦似幻，她不敢出声，她不敢移动。
　　怕惊醒这美好。

　　“咦，那尾红色鲤鱼好漂亮哦。”
　　那女子，笑颜如花，玉指轻抬，定定指向她。
　　他宛然一笑，轻撩长袍，弯腰掬起湖水。

　　她明明躲得开，却没有闪避。
　　因为，他的指尖，带着淡淡的暖，轻触她的身体。
　　并非如她多次臆想的那般，似湖水冰凉，需要被温暖。

　　她明明逃得开，却没有逃离。
　　因为，他的眼睛，终于透过重重湖水，清晰映射出她的模样。
　　一尾被他捧在双手手心的红色鲤鱼。美丽无双。

　　（5）

　　他把她放在书童找来的鱼缸里。送给那个微笑着看他的女子。

　　然后，她在他和她的住所的案头。一待数年。
　　看他和她春日红袖添香读诗书。
　　看他和她夏日对月小酌。
　　看他和她秋日登高揽胜。
　　看他和她冬日围炉夜话。
　　看他和她儿孙满堂，天伦融融。
　　看他和她逐渐被岁月浸染。
　　……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在替他欢喜的时候，有着想哭的冲动？

　　然而，某日，那女子卧重病在床。他执女子之手，忍泪凝神而望，不敢稍离。
　　“待我去后，把那尾红鲤鱼也放了吧。”
　　那女子在病床上，遥指她。
　　缠绵病榻，昔日如花容颜已不在。

　　他点头。
　　许久之后，复又低头轻吻那如同安静睡着的女子。
　　有泪，无声落下，在青色长袍上氤成小小一片。

　　她的身体内，一瞬间，有什么碎裂开来。

　　（6）

　　仿佛再次回到伽蓝寺的湖畔。
　　伽蓝寺淅沥雨声中，她听见佛响应她的召唤。

　　佛曰：这次，你又想求什么？
　　她说：我佛，请允他们可以彼此执手，白头到老。

　　佛叹气。然后，手一挥。

　　那安睡的女子睁开了眼。
　　那案头鱼缸的红鲤鱼悄然不见。

　　伽蓝寺雨声又起……

　　（7）那一瞬/我飞羽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开始某一刻，他只是个遭遇家境变故、寄宿寺内、于湖畔趁落雨而默默垂泪的少年书生。
　　开始某一刻，她只是个灵智初开、懵懵懂懂的红色鲤鱼。
　　他的一滴赤子泪，偶然与雨水齐落在湖水里。然后那泪，如珍珠般坠下，偶然落在悠哉的想接雨水的她的唇边。
　　她吞下他的一滴泪，从此有了心，开始懂得人的喜怒哀乐。

　　后来某一刻，他是撑起油纸伞、踌躇满志、即将离开伽蓝寺、赴京赶考的书生。
　　后来某一刻，她是修行初成、即将脱胎换骨的红色鲤鱼。
　　她算出他前途渺茫，一生颠沛流离。
　　伽蓝寺雨声中，她向佛乞愿，愿以多年修行，换他一生顺遂。

　　最后某一刻，他因爱人不久人世，伤恸落泪。
　　最后某一刻，她因他泪落，身体内的泪心瞬间碎裂。
　　隔着重重山水，她再次向佛乞愿，愿以自身为偿，换他娘子多几年的阳寿。

　　世事更迭。不知几番轮回。
　　伽蓝寺雨声依旧。

　　（8）那一世（仓央嘉措）

　　“那一日，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你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听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找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瞬，我飞羽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那一日，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