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分崩离析 ...
-
海浪层层打在船身上,云九站在船头。看着渐渐远去的封州,不知是欣赏月色里的烟花,还是清点码头上的火把。
燕九从船舱内走出来,给她加了件衣服,径自倒了一壶酒,见云九不接,自顾自的饮了起来。
“伤心了?”他摆弄着手上的人皮面具。
云九没去看他:“有什么伤心的。”
“被心上人欺负成这样,不伤心也会委屈。”他笑道。
“没什么委屈的。”云九淡淡的回道。
船舱内,雾泽不断唤着扶疏的名字,扶疏因穿了金丝银线编制成的喜袍,伤的比看上去要轻一些。即便是这样,自从四大影卫跟了云九,这还是头一遭受这么大的屈辱。有些痛,不是在身上,而是在心里。
云九的目光渐渐从封州收回,看着甲板上的燕九:“我不恨冷寒凌,也没打算报复司徒岚。”
海风呜咽,像是远方传来的乡曲。
“我六岁那年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孩子。他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有点坏坏的。他很聪明但总在我面前装傻。有一回我被人投毒,他抱着我跑了好久,血黏在一起,粘在他的衣服上,后面还有两国的追兵。当时我觉得自己死定了,哭着求他放下我。他反而把我抱的更紧,他说,‘没关系,不要怕,有我在。’十一岁那年春天,他在桃树下对我起誓,他说他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后来这件事被他父亲知道了,我们成了结义的兄妹,也就是在同一年我继承云姓,不再是一个公主。”
“后来出海大齐,遇到了司徒岚。他护我很好,我也相信他真心待我。只是当他知道我是云姓后人,我便落得断手断脚的下场。”
“至于冷寒凌,我误上他的船,他曾经待我真心实意,护我周全安好。他知道我是云九,这样待我也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海风又大了些,雾泽从船舱走出来,给她端了一杯热茶。
“所以燕九,你如果以为因此我便会心生报复,必要西周与封州民不聊生那就错了。我云九虽是女子,却也不是能被你利用了的女子。”
船行了六日到了大齐。正赶上入冬第一场雪。雪下得极大,仿佛在为镇远公离逝哀悼,追影身着孝服站在码头,看着云九一行人下来。大雪盖住了来人的脚步,云九抖掉披风上的雪花,在镇远公灵堂上上了三炷香,又见了二房夫人,因为长房所生大儿子也在听闻父亲死亡,奔丧回来的路上不幸遭遇雪崩,坠崖而死。一时间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对一个女人而言无异于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自此一病不起。云九对于大家族的内斗没有兴趣,只是二夫人时不时的要问一问追影何时会走,镇远公到底把公侯爵位让给了哪个儿子。吵的云九很烦躁。
头七过后,追影敲开了云九客房的门。
“我不想听你说,你要留下来。”云九先开口道。
“皇上会趁机将镇远公府连根拔起……”
“不过都是早晚的事。”云九倒了杯茶水打断他。
“镇远公对我有恩,我不能看着镇远公府毁在这里。”
“你可以不看。”云九回道。
“你走吧。”追影下逐客令,“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莫沉,没有追影。”
云九放下茶碗,眸中映出他的决绝:“我的东西,没有对我说不的权利。”
第二天在酒楼睡得昏天黑地的雾泽还没穿好衣服,就被官兵压进了大牢。牢门还没锁上,已经醒过神来的雾泽早就逃没影了。
雾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日下船之后,他因扶疏被重伤的事跟云九大吵了一架,也没跟她去镇远公府。一个月都不到,莫非是云九已经开始要整他了?想到这里,提好裤子的雾泽便向镇远公府方向飞去。
云九不在镇远公府。
不只是不在,据说是已经离开了大齐。打听到这个消息的雾泽有点诧异,那日他虽然恼怒云九,说出就此决裂的话,却从未想过真的离开。毕竟云九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主子,整个生命都给她,雾泽都会毫不犹豫的。扶疏伤势转轻之后他曾几次想回来跟云九认个错,每次走到镇远公府门前,都会打个退堂鼓,心中想等“到扶疏可以下床了,和她一起回来”就又退了回去。
此时此刻,意识到真的被云九舍弃的雾泽,很茫然。
“雾泽兄?”镇远公府后门大槐树下,不知何时出现的追影喊住了他。
“你来的正好,我有事要问你,小九她去哪了?”雾泽赶忙上前一步,急问道。因是问的急,他并没有看到追影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追影沉思片刻:“我也不清楚,她走的很匆忙,并未与我细说。”
见雾泽转身欲走,追影喊住他道:“不过有一事,她要我转告雾泽兄,预祝雾泽兄与扶疏姑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雾泽本是大步离开的身形顿了顿,遥遥拜了拜,不见踪影。
据说每一代云家家主都有蹲地牢的丰富经验。此刻在地牢里听隔壁鬼哭狼嚎的云九觉得,果然云家家主不是人干的活。
对面哭的话大概总结出三个意思:一,他没有造反;二,他不是镇远公一派;三,他没有受贿强抢民女。
且不说最后一条是真是假,前两条云九倒是可以替他作证,最起码镇远公一世豪杰,确实不会跟这种长得一脸纵欲过度,眼看就要精尽人亡的官员一路。不过从他下狱这件事也可以知道,大齐的皇帝已经对镇远公府毫不掩饰的下手了。
自从那日追影与他摊牌,将她扔进大牢,她已经在这里过了不知道多少日。没有人来问她是谁,也没有人管她为什么会入狱。好像所有人都忘了牢里还有一个她。
“到了。”
正当她要铺铺草席准备睡觉的时候,她这一隅被遗忘的小角落终于还是被人想起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被一把退了进来。云九下意识的躲了躲,免得他一身血脏了她的衣服。
那男子像是没看见她一般,在正中间坐了下来,正好坐在了云九刚铺好的稻草上。
“你……”能不能起来,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那人的胸口向外涌血。云九自认不是个特别有善心的人,可让他死在这里慢慢腐烂,显然会影响她的生活质量,她打量他许久,缓缓走上前,用手按住了他的伤口。
那人本要挣扎,云九不容他拒绝,手上的力气又大了些。
止血的方法有许多种,如果可以,云九也不想按压在他的伤口上,她倒是更想直接用火烫上他的伤口止血,省时省力还能烤肉。
“不想死的话就别动。”云九不耐烦的踢了他一脚,让他向里挪一挪。那人很听话的给她空出一席之地,她顺势坐在草席上。
直到手上没有温热的粘液涌出,云九才将手抬起来,因为按的太久,结痂的血块扯的她手心生疼。
傍晚送饭,两个馊馒头,一碗凉水。受伤的人显然很嫌弃,根本没有要吃的意思。云九见他不吃,很开心的拿他的那个馒头做夜宵。
大约是半夜,小小的地牢里,隐约可见远处狱卒亮起的烛火。
“你很适应这里。”他恢复了点力气,跟云九搭话。
云九将怀里的馒头泡在水里,绝不给他吃一口的向自己怀里挪了挪。
那人鼻息发出一声笑,根本不屑这样的食物。
笑笑笑,饿死你就不笑了。
云九下定决心,明天也一口干粮都不分给他。
“你关进来多久了?”他又问。
云九放下馒头,看着他。
“不想说就算了。”他自言自语道。
云九点了点头,她确实不想说。如果硬要说,她觉得这样与世隔绝,不用勾心斗角的日子其实挺好的。好日子干嘛计较有多久呢,计较好日子长纯属活腻了。
又过了两日,那人开始松口,从进食一点点水,到想要云九分半个馒头。下定决心且决意十足的云九自然不可能分给他,那人也只是无奈的笑笑,又倚回了墙角。
“你是这里的狱霸?”有一天他突然问道。
云九摇了摇头。摇头的瞬间,那人迅速抢下了云九手上的馒头。
“你!”
“既然你无权无势,我伤也好了,没有理由还要让着你。”他轻笑,倒在草席上。
本还有云九一方天地的草席也被他霸占。云九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的悠闲安逸的牢狱生活……
过了半个月被压迫的生活,正当云九决定在毒死他还是掐死他之间二选一的时候,从送饭的狱卒那里听到了一个说不上是美好的选择:地牢里的犯人,要么去种田,要么去战场。
事情的起因是大齐与隔海相望的西周开战了。此时西周已经不叫西周,而是另立国号为明。原西周左丞相司徒朗夺权。西周半年前易主。
司徒家会夺权称帝这件事,云九一点都不意外。意外的是大齐是怎么掺和进来的。按照地理方位,大齐跟西周,也就是现在的西明隔着十万八千里,中间夹着北楚,就算是真的要打,也该在北楚被灭之后,不然如此远征跋涉,不仅没有补给的地方,还很容易腹背受敌。
连云九这样一个不擅长用兵的人都看得出这场战争打的蠢,就不用说这场愚蠢的战争到底死了多少大齐将士了。此刻正是将士不足,朝上议事,说是要牢里的犯人都将功补过上战场,不上便杀。后来有个比较仁慈的官员觉得,这样不给犯人自由很容易逼反他们,于是给出了另一个选择,不想上战场的可以去开荒种地,种的是大齐连年被雪覆盖,鸟不拉屎的山尖尖……
云九揪着稻草,正在出神。
狱友好心的分给她半个馒头,问道:“你打算去哪?”
“自然是参军。”云九头也不抬的回道。
“哦?”那人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没想到小兄弟还有上阵杀敌的力气。”
云九丢掉稻草:“难道你要去种地?”
“我觉得种地挺适合你的。”他回道。
“去战场是死,种地更是死。其实要选的话,我更愿意在牢里过日子。”云九叹道。
“哦?”
“你可知道我们去种地的山头,是哪座荒山么?”云九问。
“愿闻其详。”
“雪邙山。这山根本种不出什么来,常年积雪,没被山上的熊吃了就算你命大,更何况山崩雪崩什么的。那地方本就是大齐佛教天葬的地方,什么开荒,上了那座山,十个里面九个半回不来。”
“那另外半个呢?”
“被山上的乌鸦叼下来。”云九道。
……
那人来了兴致,也拿了跟稻草倚在了她旁边:“那参军呢?”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了。”云九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你说,大齐为什么要损兵折将的去打这一仗呢?”
男子眸中闪烁,想了想道:“也许有什么仇怨吧。”
“愚蠢。”云九叹道。
“哦?”他转过头看着她,“愿闻其详。”
云九看了他一眼,在他同意让出今晚的两个馒头后,才一副无可奈何地说道:“大齐在三国中资历最久,比起外邦,皇帝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也该是镇远公府,如今他连镇远公府都要忍气吞声的重用,难道还有比这百余年纠葛更深的仇怨么?更何况帝王家是不配有仇怨的。居高位的人,只能舍弃私人的感情,否则难以维系这百年基业。其实说到底,皇室不过是献给一方土地的祭品罢了。”
隔壁的牢房传来阵阵抓墙的声音,云九微微蹙眉,不再多言。
男子看着她的目光似是含笑,半晌道:“这么说来自古以来登基的帝王都是可怜人了。而造反的人倒是成了解救这些可怜人的神仙?”
云九鄙夷的“哼”了一声,提到“造反”两个字,她就有些不乐意,听上去就好像是在针对她。
那人似乎哪壶不开提哪壶:“其实我们这个地方,一直都有一个传闻,从南面海的尽头有云氏族人,若是有雄心大志的人去寻他们,他们就会给这些人想要的东西。”
“是么。”云九恨不得把他脑袋揪下来。
“当然,这是坊间传闻。王侯贵族都很忌讳这一族的,毕竟是以造反为业的一族……”
“不过听你一说,他们其实还都是救人脱离苦难的活菩萨。”他笑道。
……
是夜,本是腐气冲天阴暗潮湿的地牢突然亮起大片火把,驱散了阴冷。石阶上有一排脚步声规律踏下。云九睡的正沉,被她的好狱友抱到了草席上,狱友理了理他飘逸的杂草头,故作潇洒的倚在牢门口。
火把聚集处,缓缓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形。
“没想到,让各朝皇室夜不能眠的,不是云氏,而是人心。”狱友从那人手里接过一坛上好花雕,畅饮道,“今天的话你听到了吧,这丫头其实也没传说中那么讨厌。”
那人不言不语,只是盯着熟睡的云九。
“别看了,被我一掌劈晕了,保证醒不过来。”狱友打包票道。
“她瘦了。”看了许久,牢门外的男子才说道。
“看看我,我也瘦了。你怎么就不想想我。”狱友喊冤,嬉闹了半天,正色道,“要不要把现在的局势告诉她?云氏一族接下的生意必然会完成,这样封州之困……”
“她留在这里更安全。”门外的人斩钉截铁道。说罢转身要走,身后突然一声轻笑:“我留着这里很安全?”
太过措手不及,让来人愣在了那里。
狱友一副吃瘪的模样,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但没人相信他的清白。
云九还要让他更冤枉一把,伸过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仿佛他们二人真的是同甘共苦的好狱友。好狱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云九才放过他,看着牢外的人。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打起他的旗帜,却被他撞个正着。
第一次交锋的时候,他打开装着她的箱子,心生怜爱。
第一次坦诚相对的时候,他被世间谣言所累,对她千般防范。
如今,一个在牢外,一个是阶下囚。然而牢外的人心被困,成了真正的阶下囚。
他看着她,许久才说出一句话:“雾泽找不到你,寻我帮忙。”
“你呢?”云九问。
他转身要走,坚不可摧的地牢,仿佛只是一道没有上锁的窗,云九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响,她快跑两步,因太久不动,腿脚发软,险些跌倒,被他扶住。
“我喜欢你。”她从他怀里站稳,直视他的眼睛,“如果我不是云九,你可以不可以接受我?”
冷寒凌看着她,忽然觉得很无奈。
“跟着我,就是要成为一方土地的祭品,为百姓祭献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