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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濯火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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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池边那苍穹殿,位于天界的最中点,永远被浓重的云气与暮霭包围着,看不清昼夜,也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这一千年一度的太上仙君的生辰,天界也难得的热闹非常。平日隐遁空山修行的上神们纷纷都露了面,处处可见仙人们端着各色杯盏交叙情谊,峨冠博带,长长的羽衣拖曳在柔软的云层上,带着疏离却优雅的微笑寒暄。
姬云裳正和一个锦袍的相貌清癯的男子讲话,那男子沉默了半晌,轻轻伸手抚在她身后秋璇的发上。秋璇只是低着头站着,不发一语,脱了平时盛气凌人的样子。
卓王孙不好打扰他们一家人的叙旧,独自去了一边,又实在耐不住寂寞,硬是去了杨逸之那灌了他一杯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的琼浆玉液。
杨逸之被他那粗鲁的动作呛得直咳嗽,有气无力倚在廊柱上道:“卓王孙,说实话吧,你是想要我活还是想要我死?”
卓王孙又取了一杯来,优雅地一拂袖,坐在他身边白色玉石铺成的长凳上,摇晃着杯子,轻啜一口,那出众的容色和矜贵的气质顿时令很多路过的女仙人轻声惊叹起来。
“逸之,”他侧过脸来看他,脸上染了寂寥的神色,忧郁的模样吸引了一群花痴的小仙女悄悄看过来。他低沉了声音,轻轻道:“我很寂寞。”
杨逸之面不改色地拍拍他肩:“活得久了自然寂寞。”
卓王孙烦恼地摇摇头,欲言又止,一仰头将盏里的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你在想帝迦还是人间?”杨逸之淡淡地问。
乍闻“帝迦”二字,卓王孙蓦地站了起来,冷冷看进他波澜不惊的眼里,沉声道:“不要跟我提他。”
“可你的确在想他。有他的时候,你总不会像现在那么孤独的。”杨逸之面对着他的怒气仍是淡淡的,困倦地倚着柱子闭上了眼睛:“随便你承不承认,你羡慕他。”
卓王孙的手指握紧了又松开,他恨恨地将脸别至一边,忽而冷笑出声:“……你不要以为……自己都知道……”
“想下去吗?”杨逸之淡淡一笑,睁开了眼。他抬起脚点点云层,“就像我们在幻境里的经历一样的,他或许正在轮回。”
“你记得幻境里的事?”卓王孙问他。
“不记得。”直截了当的回答。
卓王孙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底下翻腾的云海。良久才道:“我想下去。去人间,也试试看找他。”
“不是因为孤单”,卓王孙抬起头,“虽然他不在了,可是,你们都还在。你和秋璇,后来又多了一个相思。”
杨逸之立在那没有说话。良久,他轻轻点了头一笑:“没错,我们会陪着你的。”
“相思也总是想下去……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杨逸之的眼里一片迷惑:“那里的人脆弱,关系复杂,空气很污浊,但是他们有我们没有的爱恨。你看,”他向着那些正挂着淡漠笑意叙旧的仙人们扬了扬下颔:“这里,很虚无。”
“爱恨……”卓王孙喃喃道:“帝迦就是为了那种东西自毁了神格吗。”
“那种东西是毒,它会带来未知的乐趣,也会摧毁我们。”杨逸之叹息一声,眼里都是困色,将全身都靠在了柱子上:“他比我们谁都大胆。”
卓王孙轻笑一声:“你好像一点欲念都没有,难道真的不想去人间看看?那里或许能够让你找回失落的东西。”
杨逸之看定了他,忽而微微笑起:“我有的,不然也不会在那场幻境里陷得那么深。”
“是什么?”
杨逸之转头看见卓王孙眉目不动,眼底却暗暗好奇的神色,忍不住一笑:“我忘了。你呢?”
卓王孙轻哼一声:“我也忘了,不告诉你。”
杨逸之:“……当皇帝?”
卓王孙:“……”
“好吧,叫上相思,我们回去了。”杨逸之整了整衣摆,一把拖起正坐在椅上托了腮郁卒的卓王孙。
卓王孙:“你真的不想去人间吗?”
杨逸之一边走,脸色看上去极为冷静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让卓王孙背后一阵凉意密密地升起,他有种眼前这个人其实是个镇定的疯子的错觉:“时差还没过来呢。你知道么……我现在有种一年没有睡觉的感觉……”
卓王孙:“相思……”
“她没比我好多少。”
卓王孙了悟地点头:“噢!那秋璇……”他终于明白了,秋璇刚才那样乖顺地低着头,原来只是困了想趁机打盹而已。
相思收到卓王孙刚刚发出的召集指令,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差点打了个踉跄。卓王孙忙一把扶住。
她抬起了头,两眼无神直勾勾地望着卓王孙,虚弱的声线里却带了丝颤抖的兴奋,像是渴求已久:“终于能回去了吗?”
卓王孙顿时感觉自己被两个精神衰弱包围了。
而这种情况不一会儿又有加剧。秋璇被从父母那里放回来,闭着眼认准了他的气息就往他身上狠狠一倒。
卓王孙认命地耗费法力做了个漂浮气垫,带了几人御风向着未央轩而去。
一路上景色转换,他穿过浮空的仙岛,蔽日的旌旗,拈花的神明,层叠的山峦,成列的甲兵……云气层层上涌,在他们周围形成乳白的成色极浓的一个圈子。
杨逸之警觉地站起身来,眉心皱起:“卓王孙,停下!入障了!”
卓王孙没有回答。
杨逸之猛地转过身,忽然发现刚刚还抱膝坐在自己身旁的相思,歪歪扭扭靠在卓王孙身上睡觉的秋璇转瞬间都看不分明了。自己被一团浓重的雾气独立地包裹起来。
其他人也渐渐察觉到自己同样的处境。
不但看不见,那团雾气像是实质的屏障,手伸过去像是触进了一个深邃的甬道,随着手指的动作可以随意地拉伸、延转,却突破不了碰到近在咫尺的人。
最初的惊慌褪去,几人闭上眼,启了明目咒。
一幕幕不同的画卷分别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
卓王孙一凛,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
女子脸上的笑容明媚,却也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泪流满面。她那袭夭红色的衣衫在暮光下像是荼蘼的海棠花,美得艳丽非常,又带着决绝的倔强与骄傲。
她向着他捧起手里的花种,弯了唇浅笑盈然:“你说要还我一滴眼泪,现在还记得吗?”
卓王孙看着秋璇,手中封着此生未了蛊的盒子让他知道这不是一个虚假的影像。他皱紧了眉不知该对那女子说什么,这一幕像是在尘间脱落的记忆,他看到了结局,却脱离了往事因果。
“我……”他喃喃着开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秋璇仰头望着他,慢慢地那哀伤在美丽的眼瞳中越来越大,泪水从她的侧颊滚落,她只默默地勾起凄凉的笑意,像是等待着他的垂怜般的,她向他展开了纤细的手臂。
卓王孙看着那柔弱的神色差一些就要揽她入怀。跨前一步的同时心内却一动,秋璇从来不曾如此无助乞怜地看过他。“你不是她。”他蓦然退后一步,抬手,本想引火诀,可三尺青锋竟然应手而起,带起一阵呼啸的风声,向着女子斜劈而落!
“啪”的一声轻响,女子妖娆的身姿如同一蓬尘芥散开,化成了漫天夭红的海棠花瓣。
那花瓣碎在手心里,挤出了红色的汁液,粘稠的就像是血。
卓王孙单膝跪倒在地,手指痛苦地抵上额头。那熟悉的眼色究竟来源于谁?他竟丝毫都想不起来。
相思扶着身边遍布洼坑的粗糙石壁一步步前行,感觉自己在这条腐败的小巷里已经走了好久。
没有人……这里除了坍塌的房梁和破碎的屋瓦,就只有乱倒了一地的焦黑的尸体,以及充斥了口鼻间的浓浓恶臭。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空气里还残留着这些人死前的怨念,一声又一声,凄绝至极地刺激着她温婉如莲的心。
她不忍地咬着嘴唇,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支着的断垣旁竟然倚了个白衣的少年,手里握了根碧色的玉箫,正低头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下面垂着的穗子。那清净的月白色就如同天界偶然降临人世的一道光,照亮了这里所有的污秽。
相思不由加快了脚步,赶上了那个与这里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的人。
白衣少年抬了头,入眼是极清绝的容貌,带了三分出乎尘世的静,三分波澜不惊的淡,亦有三分如玉的温文。他看见她急匆匆地向自己奔来,差些被地上横着的石块绊倒,不由起身,将玉箫收回腰间,淡淡伸手搀了她一把。
“你,”相思总觉得他的颜目熟悉得很,却又有哪里有丝丝的不同,迷迷糊糊也没有多想,只是想让他帮忙:“这里像是发生了瘟疫,我们留下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年就兀自向前行去,只留下他空淡的语声,像是九重天隔绝红尘一样的清冷漠然:“那是他们的劫数,我们帮不了的。”
“怎么能这样说!”相思愣了一下便气红了脸,她难以想象这个仙人一样的人竟用这样漠视的口气对待生命。内心不知为何,隐隐地升起一种极失望、悲伤的情绪。
“你下凡来就是为了管这些闲事吗?空间洞都开错,幸好师傅发现派我来了。她给你的任务呢,完成得怎样了。”
少年完全没有理睬她语气里的悲愤和失望,只是回过身来,看着她一脸不愿意抛下这里的灾情离开的倔强样子,蓦地强硬地拽住了她的手腕:“跟我走。”
“不要!”相思惊慌地挣扎,少年似乎未曾料到她会这般激烈地反抗,一怔之下手稍微松了一松,被她趁机甩开。
她提起裙裾向着背离少年的方向不停地逃,一路上磕磕碰碰,被无数的砖瓦绊得摔倒在地上,又艰难地站起,继续奔跑。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越来越窒息,那白色的雾气向着她围拢过来,堵得她一点都喘不上气。
怎么会这样……她用着最后的神智模模糊糊地想,那条道路在她面前无止境地延伸,若是站得高了拨开云雾看进去,便能看出,那是一条通往弱水河的死道。
秋璇静静地立在江岸,看着那精致的画舫穿过石桥,行入了迷离的江南烟雨,只给她余下一个朦胧的剪影。
三十步。这是他们约定的距离。
秋日的傍晚,夕阳将江水染成了一片绵延的金,就像是宿命昏黄的颜色。
她默默地看着,不知道这是哪次历炼里的幻境。只是觉得眼前这情这景似乎与脑海里某段被封印的记忆吻合。心里空落落的,冥冥中那一刻命盘似乎发出一声讥嘲的吟哦,将本属于她的回眸,她的厮守,给了另一个别的女子。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船果然还是径直向前行着,里面的男子也没有出来。
秋璇忽然觉得眼眶有点涩,她没有动,直到那舟过了六十步,她就快要看不清他,金黄色的湖面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淡淡青苍色的身影。
那人在舟头立了一会儿,似是从水里捧起了什么,又低身放回去。秋璇一动不动,像是在见证那里两人约定着前生后世的天荒地老。
她闭上眼不想再看,正要转身的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他清冷的声音:“怎么了?”
秋璇猝然睁眼,就看见卓王孙站在自己身边,浅淡一笑,向她伸出手来:“我看见你了。怎么,不高兴吗?”
秋璇一惊,抬头望着他,忽然咬住了嘴唇。眼前景象重叠,她几乎忍不住要投入他的怀抱,说自己再也不要玩什么前生后世的游戏,也不在乎每次见面是否都是初遇,只要他和她没有错过,而他没有遇上别的女子。
然后眼里的神光终于是隐没了,她叹了口气,轻轻笑起:“你知道我刚才将酒液混合在一起,是在看什么吗?”
卓王孙没有回答。
“是在占卜。你该知道,未央轩曾经有个帝迦,他的占卜术天界第一。我偶尔兴趣跟他学了一些。”她又是一笑,妩媚娇艳,却又如此的坚定明澈:“我看出命运的轨迹,也赌了一把。但是,我不担心。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差错,结束了以后,他还是我的。”
她的微笑里充满了悟的自信,美丽的眼瞳在“卓王孙”脸上一转,轻声道:“你设的障蒙蔽不了我……秀吉大人。”
她不再理他,轻巧地转身离去。周围本虚虚地笼着的、像是白雾一样的烟雨气在她的身后渐渐淡去。
杨逸之看见一座荒芜的城池。
它或许经历了一场浩劫,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人们。他们披挂着苍白的褴褛衣衫,仰着苍白空洞的眸子,一步一跪拜,口里喃喃地念着话,像是在祈祷神的宽恕。
杨逸之皱着眉,他一时无法判断这里究竟是哪,这障应该如何而破。沉思一会儿,他决定跟随那人流往前走。
一抹水红陡然出现在这苍白的城里,她低垂着头,风吹起了她的衣带,长发迷蒙了双眼,依稀露出清丽如莲的容貌。
相思?杨逸之一怔,向她走去。
相思抬起了脸,尖尖的下颔柔弱得惹人生怜。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你来了,那我们走吧。”
杨逸之没有动,抬目望向四下走动的人群,他们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不住地叩拜、站起、祈祷…… “走?秀吉大人也想去未央轩做客吗?”
相思抬起头,慢慢地,那原本茫然的神色变成了王者倨傲的笑意。他的面目变化着,渐渐变成了赤眉火瞳的模样,向着杨逸之傲然一笑:“不错,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杨逸之淡淡道:“这是幻境,你化用接受试炼的人熟悉之人的影像迷惑他们神智,试探他们的灵窍是否清明,直到达成试炼的目的。而除了你,审判者,天界没有人既会用那么细微的窥心术让人被毫无察觉地进入思想,又能做到化身千亿将他们熟悉的人完美地演绎出来。”
少年秀吉挑起眉轻轻笑了笑:“不错……可是有一点你不知道,我给你的障和给另几人的不同,他们只需看透了真相便能破,而你,必须打败我才能出去。”
“——这,也是我现身与你交谈的原因。”
杨逸之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又很快地平复。他的眉尖微微蹙起,“为什么?”
少年秀吉抬起手,淡笑道:“打败我你便明白了。”
那团白色的雾气像是一个深重的茧子,卓王孙好不容易才破开那坚韧又绵软的茧壁,吸到了外面新鲜的空气。
秋璇就抱着膝坐在他身边的云絮上。抬头看见他,明艳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然的微笑:“你来了。”
卓王孙“嗯”了一声,伸手过去握紧了她纤长的手指。
秋璇又是一笑,放松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几乎是破天荒地露出了小儿女的情态,轻轻叹息:“我想你了。”
卓王孙又“嗯”了声,慢慢地和她十指相扣。
他们这边正依偎得紧密,你侬我侬,那里一道月色的剑气陡然闪现,划破了这一方安静端凝的空气。
他们诧异地转头看去,杨逸之跌了一步从茧里出来,温润的白色衣襟上已染血。赤眉火瞳之人跟着迈出,一手掩了胸口深重的口子,一手轻挥,三个白茧登时消失无痕。
他掩着身上伤口咬着牙齿沁出冷笑:“我竟是看低了你……”
杨逸之没有理他,手腕一转又是一道剑光飙出,直向最后一个囊袋刺去。
卓王孙这时才注意到相思还没有出来,转目看去,只见那个白色的茧子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人活活闷毙的大小,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挣扎扭动的人形。
那剑光硬将厚厚的茧撕破了一个口子,杨逸之一闪身跨进去,卓王孙不及多想,忙随之而入。
少年秀吉深深吸了口气,血流已缓,他放下手上前一步,唇角绽开一抹冷笑。
“不要再靠近了哦,”秋璇笑吟吟地挡在他身前,妩媚的笑容像是在与情人玩笑:“审判者,天界的律法的确动不了你。不过你再过来,我可不保证我的母亲会不会自此与你断交。”
相思一点点地开始喘不上气来,可是好像冥冥有有力量推行着她不停地跑,她知道自己这是入障了,没有堪破被困在其中的结果只会是让事态越走越糟,甚至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可是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远方道路的尽头似乎有什么秘魔的力量在吸引着她的身体,让她控制不住在这幻境中陷落。
天色变暗了,路也变窄了,她跑着,听到了轻轻的水波动荡的声音。
不远处,湛黑的河水轻轻拍打着岸边。那是通往黄泉的弱水河。
“相思!!”有人在身后叫她。可是她回不了头。
就快要到岸边了……只差一步的距离……
蓦地,身形止住,相思浑浑噩噩地回头,看见杨逸之。他身上有淋漓的血色,大多是刚才的伤口在急速的追赶过程中被硬生生扯裂的。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就想把她往回拖,他此刻的气息也像相思一样急促不稳,几不可查地带了一丝颤抖:“相思!”
卓王孙也赶到了,低下身撑住了膝盖不停喘气:“……相思,你发的什么疯……跑那么快,叫都叫不住……”
相思慌乱地摇头,身子不经意间又向着后面的弱水河滑了一步。
杨逸之一下没有握住,也跟着向前被拖出一步。
卓王孙在一旁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轻轻抽了口气叫住杨逸之:“她后面的河水在动!它们在把她吸进去!你抓紧啊!”
杨逸之皱着眉忽然揽了相思的肩就把两人换了位置,他抵在相思身前,牢牢定住不让她再向河面靠近。
地上慢慢留下深刻的摩擦的痕迹。
那河里的吸力越来越大,杨逸之几乎要挡不住相思被吸前的冲力,一片衣角落入水中,白色的布料登时被染成了墨黑色。
相思眼神空洞,只知道拼命地挣扎,用力捶打着眼前挡住她去路的人。她此刻的力量非同一般,拳拳都击在扯裂的伤口上,疼得入了骨。杨逸之只是咬了牙,对一旁呆呆看着的卓王孙道:“快做个结界,我快撑不住了。”
卓王孙连忙点头,一道青色的屏障登时拦在河界线上。屏障生成的瞬间,河水加在相思身上,相思又加在杨逸之身上的那股冲力,也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身上。
卓王孙猝不及防,被压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抹了抹嘴角,对着杨逸之吐出一句:“你行……”
那边相思两只手腕都被杨逸之控住,抓撕不得,便狠狠地张开口向杨逸之的肩头咬了下去。
那狠劲简直是想要把杨逸之连皮带骨一起咬下来似的,卓王孙一手加持着结界,一手默默捂住了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
“相思,你醒醒,”杨逸之无法,只能抱紧她,不断轻声唤着她,试图令她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没事了,都是假的,你别再去想。”
相思惶然抬着头,眼中神光仍是无法聚焦,挣扎的力度却渐渐弱下来。
杨逸之能感觉到那河水的吸力也一点点跟着弱下去,心里一动,轻轻拍着她背道:“有危险也不要紧的,有我在,我会陪着你的。”
她揪紧了他的衣服,那些安慰的话传进耳里,像是解除封印的咒语,将她一点点地从黑暗里拖回光明。她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他温暖的胸前哭了出来。
杨逸之终于松了口气,抬起头看见四周的白雾飞快地退散开去,秋璇和少年秀吉的身影显现出来。
少年秀吉微微笑了下:“恭喜三位通过二重试炼。”
卓王孙皱眉道:“二重?”
少年秀吉:“诸位有所不知,前几日在昆仑巅上的试炼中,你们的师傅玄锦上神也曾请我在大家的幻境里制造一个和你们最熟悉之人的影像,迷惑你们,借以试探大家灵窍的清明度,只是可惜,几位都在幻境中陷落了,误将我制造的影像当成了真人,从而使得自己在幻境里沦陷得越来越深。”
“所以,这次几位能通过,说明你们的修为已经比之前更进一步了。或者说,是神智更加坚定、明晰了,不再随意地被事物外面的假象所迷惑。”
“只不过……你的尘心太重。”秀吉忽然看定了相思,含着笑,赤眉似也微微柔和地舒展开,完全没有伤害性的意思,可几人却没有一个能放得下心来,都戒备地看着他。
少年秀吉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似的,仍然微笑着道:“上次通过试炼算是你的运气——或者,是那个幻境里设下的因缘,很巧合地,使他们的觉悟,帮助你明白。”
相思咬着嘴唇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
“你要努力啊,不然下一千年的天劫,躲不躲得过就难说了。”
那样紧盯的目光令卓王孙心底涌上一阵不爽,就是这个人,审判者又怎么了,心情上来了就把他们往幻境里一扔折腾得没完没了,现在还用那么觊觎的眼神看着他的小师妹??不允许!
他大咧咧地往相思前一站,挡住了秀吉的视线,笑道:“多谢大人好意了,不过她努不努力,我们这些师兄师姐都会督促着的,不用你多费心。”
秀吉冷笑一下,又转向他身旁漠然不语的杨逸之,看着他一袭翩然的白衣染满了斑驳的血色,不由又心情极好地扯起了嘴角:“这样啊,那我走了,你们回未央轩好好疗伤吧,希望都能尽快地好全,保护你们的小师妹。”
杨逸之淡淡地看都没看他,拉起蜷坐在地上的相思就走。卓王孙和秋璇对视了一眼,也跟在后面。
相思一路上只低着头跟着他的脚步走,也不说话,不知默默地在想些什么。良久,她抬起头,怯怯地触了一眼杨逸之肩上一大块被她咬出的血迹,又马上低下头去,轻声道:“对不起……”
“都是我不好,太不坚定,没有看破幻境,还拖累了你们,把你……害那么惨。”
杨逸之淡淡道:“没关系。”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他说得对,你的修炼是要加强,我等一会儿给你订计划。”
卓王孙看他这副死人样子忍不住捅了他一肘,看着他紧紧皱起眉来捂住了被他撞的地方又忍不住心软了:“诶,诶,你说你这又是何必。痛不痛?”
杨逸之冷冷瞥了他一眼。
卓王孙立即将这无声的一眼当作默认,过去拽住了他的衣服:“刚才我看相思咬得你实在太狠了,我都不忍心了!来来,过会儿消了就看不到了,现在快给我看看伤口长什么样子!”
他这还叫不忍心……
相思闻言,咬着嘴又要哭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卓王孙要撕杨逸之衣服从来是不管他愿不愿意的,他考虑到的只有,这件衣服破得已经没法补了,再撕一道应该也不要紧。于是刺啦一声在肩头撕破一条狭长的口子,小心地拉开查看。
几个牙印深深地嵌进玉白的肌肤里,表面翻卷出了血肉,像是翕张的小嘴。卓王孙研看良久,终于将衣片盖回,叹息着拍拍他肩,道:“为兄睹此惨况,真是很不忍心。”
他那大掌却丝毫没有“不忍心”的样子,力道丝毫不减,一下一下全拍在那伤口上。
杨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