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录》鱼歌子

15、第 15 章

　　皓月已逐渐隐没，在那墨白相间的天际，缓缓出现一袭红衣，裙裾飞扬，足踏红莲而来，妖娆多姿。
　　有些人，明明已经过了最美的年华，可流年似乎为她而静止，从未舍得将她的绝代芳华夺去。飞瀑般倾下的一头青丝披于两肩，粉黛未施的精致容颜不辨喜怒，她似乎摈弃了七情六欲，从此只作那蟾宫寂寞人。
　　所有人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天人。
　　红衣女子身后，随立两位妙龄女子，亦是眉目如画，皆着红色，只是左边的女子手握两把峨眉刺，眼神冷漠，右边的女子身背一把瑶琴，目似秋水。
　　鬼儿颤颤巍巍行到红衣女子身旁，跪于她脚下，惶恐道：“莲姑姑，你……你……怎么来了？”
　　未见那红衣女子有任何举动，鬼儿却似是受了一掌，弹开了数十尺，嘴角涌出了几滴鲜血。
　　“滚开，废物。”声音之粗嘎实出人意料，如此美人委实不该有这样难听的声音。
　　叶小鸾暗自摇摇头：“真是可惜了……”
　　“我听闻无忧门门主莲音美若天仙，已近天命仍像那妙龄少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可惜了那嗓子……”
　　“小玹……”君子晓激动地喊了一声，眼神定定地望着那手握峨眉刺的飒爽女子。
　　那女子只是冷漠地瞥了君子晓一眼，似是不认识他一般。
　　君子晓一脸错愕，只是三年，竟成路人？“卑鄙无耻，你给她吃了忘忧草？”君子晓颤抖着指向莲音。
　　“你能不能活过今晚都未可知，竟然有还闲心管我是不是给她喂了忘忧草？”莲音抬眸扫过君子晓，她神色清淡，言语上却是怒意尽显，再配上那粗嘎难听的嗓音，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凭什么？不是明天才是最后期限么？”君子晓踉跄着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望向鬼儿，顷刻间若有所悟，“好你个小杂碎，敢耍你爷爷。”
　　君子晓抄起金云锏劈向鬼儿，鬼儿不闪不避，只是淡然地笑着。她那一笑，是对着张蠡屏，有一瞬，张蠡屏觉得鬼儿眼里有种不容于俗世的清澈，隐着无尽的落寞。
　　铛的一声，又是一颗莲子横飞过来，击中君子晓双锏，他退开的同时，莲音一个箭步，伸手扼住鬼儿咽喉，她秀眉只是微蹙，手上力道却似万钧，直扼得鬼儿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渐次凸起。
　　“君子晓死不足惜，可是你竟然敢在红莲这件事上开玩笑，信不信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莲音手上力道越来越大，神情依然波澜不惊，仿佛杀人于她就像吃饭那样平常。
　　鬼儿嘴角开始流出鲜血，可她丝毫不显痛苦，仍是弯着眉眼，柔和地望着莲音。“我……故意算错了时间……为的就是让你收不成红莲……”
　　莲音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大量鲜血自鬼儿嘴角涌出。
　　“他死了，你就不那么痛苦了，不是吗？”
　　“闭嘴。”莲音终于露出几分愠怒。
　　“从我记事起，就没见你笑过，你长得这样美，却活得如此凄苦……娘……”
　　莲音犹如听到了世上最恐怖的声音，登时松手，将鬼儿掷于地上。
　　骨骼碎裂的清响。
　　鬼儿轻轻阖上眼帘，瘫倒在青石路上，感觉一片冰凉。
　　此时天已大亮，只见莲池中红莲片片凋零，一派颓败萧瑟的境况。
　　莲音缓缓俯下身去，抱起鬼儿，有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有二十几年了吧，她发誓不再笑，亦不再哭的，可是为何，为何……那一声“娘”，仿佛要把她的心都撕裂了。
　　张蠡屏不明情况，也不想多管，悄悄溜到叶小鸾身边替她松了绑，也不待叶小鸾出声，拉起她就走。
　　“张少侠……”叶小鸾伫立原地，眼却是望着祁渊。
　　张蠡屏回过身，紧握着叶小鸾的手，瞟向祁渊。“我为什么要救他？”
　　叶小鸾思忖了片刻，着实想不出合适的理由，索性挣开张蠡屏，坐到祁渊身旁。“既然张少侠不愿搭救，那我也不用劳烦你了。”
　　“谁稀罕……”祁渊瞪了张蠡屏一眼，神色轻蔑。
　　张蠡屏心中升起怒意，却又无可奈何，潇洒利落地替祁渊松了绑，重又握住叶小鸾的手。“这回可以跟我走了罢？”
　　“恐怕不行。”说话的却不是叶小鸾，而是方才立在莲音身后的两位红衣女子。
　　张蠡屏放开叶小鸾，将她护于身后，横剑在手。祁渊此时也挡在叶小鸾身前，机警地看着两位红衣女子，生怕她们有任何异动。
　　铮铮两声，张蠡屏和祁渊感觉一股强劲内力扑面而来，纷纷倒退，幸而这发功之人也无意伤害他们，只用了三成功力罢了。
　　瑶琴弦动，天籁之殇。
　　祁渊心念一动，喜上眉梢：“姑娘可是紫木瑶夷则？”
　　那背着瑶琴的红衣女子淡然一笑：“难得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夷则，江湖上无人不晓，只是很少有人得睹天颜。”张蠡屏道。
　　张蠡屏很少称赞别人，然而夷则却不为所动，仍是拦在他们三人面前。
　　“郭玹，郭玹。”君子晓在旁扯着另一红衣女子的衣袖，不断唤着她的名字。
　　“放开，你是何人？”郭玹一脸嫌恶地看着君子晓。
　　“那老妖婆肯定给你喂了忘忧草，”君子晓喃喃自语，“不行，我得带你走。”他一把拉起郭玹，拽着就走。
　　郭玹也不反抗，任由他拉着，只见她举起手中峨眉刺，直刺君子晓后心。
　　也许君子晓从来没有想过，郭玹有朝一日会对他起杀心，所以他提防着所有人，唯独忘了提防郭玹。
　　峨眉刺近在咫尺。
　　夷则一个闪身，瑶琴出手，拨动琴弦，弦音撞在郭玹腕上。峨眉刺脱手，郭玹疼得皱起了眉头。
　　前一刻君子晓拉着郭玹的手还是温热的，此刻回眸，已变得冰冷。瑶琴撞落峨眉刺，他正好看到。
　　夷则推开君子晓，神色忧郁：“你不要怪她，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君子晓笑了：“我怎么会怪她，我只求今日能与她死在一起。”
　　谁也未曾料到，君子晓会举起金云锏向郭玹冲过来，直指其胸膛。夷则倒吸一口冷气，却来不及阻止，而郭玹只是木讷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躲闪，眼里出奇地平静。
　　一只红袖倏忽而至，打中君子晓左肩，他闷哼一声跌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你们会吵醒鬼儿的。”莲音收回红袖，抱起鬼儿，静静地立于青石道上，清丽冷绝的容颜苍白得吓人。
　　“你的红莲已死，再也用不着什么心头血了，那这两个人我要带走。”张蠡屏朗声道。
　　红莲已死……莲音觉得那是对她生生世世的诅咒，她等了很多年，寻了很多年，好不容易觅到这个法子，却一夕之间，功败垂成。仿佛所有希望都破灭了，这一刻，她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还没有完全死透。
　　“莲沚公子筋脉尽断，本已回天乏力。但若能集齐一百双金童玉女，取其心头血喂养出一百朵红莲，熬成三碗清液，令其服下，便能起死回生。”那莫测的僧人曾这样说。
　　莲音一直坚信不疑，做梦都想着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天。愤怒令她不住地颤抖。“红莲死了又如何？今天一个也别想走。”说罢，几颗莲子迅疾飞出，除了郭玹和夷则，所有人都被击中，封住了内力，也就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夷则，郭玹，把他们给我带回无忧门。”莲音抱着鬼儿缓缓走出君宅大门，那背影，说不尽的萧索。
　　叶小鸾等人出了君宅大门时，莲音已不知所踪。
　　清晨。君家庄犹如荒村一般冷清，缺少生气。阡陌纵横，水田交错，均隐在浓浓的雾气中，看不分明。
　　叶小鸾静默地步行在田埂上，郭玹于前头带路，君子晓紧随其后，夷则守于最末，提防他们逃逸。可叶小鸾压根儿没想过要逃，方才莲音那凄苦的神色，她似乎颇有感触，里面有很多东西她懂得，可是说不出来。
　　“小鸾，待会儿紧跟着我，我们趁机跑路。”祁渊与叶小鸾并肩走着，声若蚊蚋。
　　叶小鸾撇撇嘴：“既来之则安之，逃什么？”
　　“你就这么把生死置之度外？”
　　“你的五大高手不找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祁渊的肩膀被猛撞了一下，侧眼一看，竟是张蠡屏挤在了他和叶小鸾之间。
　　“这位兄台，我们好像不认识吧？”祁渊没好气道。
　　“我跟你是不认识，但她，”张蠡屏指了指叶小鸾，“是在下的未婚妻。”说罢，又用手肘顶了一下祁渊，直接把他顶到后头去了。
　　叶小鸾厌恶地瞥了张蠡屏一眼：“我不喜欢你。”
　　“性子倒是直爽，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忸怩做作。”
　　“一个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什么温良恭俭让全都不顾，委实不是为人妻的料，我准你退婚。”叶小鸾一脸郑重地望着张蠡屏。
　　张蠡屏凝视她片刻，突然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我爹说叶家幺女才德兼备，品格不凡，确然不假，看来我爹眼光不错。”
　　叶小鸾皱起眉头，再也想不出什么说辞了。伸手抚了抚被张蠡屏捏过的脸颊，不满道：“你怎如此轻薄？”
　　“哈……哈……哈……”张蠡屏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水田里的白鹭，连走在前头的君子晓都好奇地回过头来。
　　“姓张的……”祁渊怒火中烧，就想冲上去给他一记老拳，只是被人拉住了，“王八蛋，放开我……”回头一看，却是夷则，立即住嘴，歉疚地看着她。
　　夷则不以为意，笑了：“未请教公子大名。”
　　“惭愧，在下祁渊。”
　　“公子有事找我？”
　　祁渊惊异，这女子也忒精明了，如此蕙质兰心，确实适于行走江湖。“姑娘好眼力。在下想找齐金木水火土五大高手。”
　　“所为何事？”
　　“起义。”
　　夷则没有接话，顾左右而言他：“那姑娘是你的什么人？”她的眼睛望着前头的叶小鸾。
　　祁渊愣了愣，道：“我师姐。”如果这句被叶小鸾听到，她肯定高兴死，可惜，祁渊是打死也不会在她面前喊师姐的。
　　“你喜欢你师姐？”夷则也是快人快语，这点和叶小鸾还真像。
　　祁渊这回沉默了，快走几步，赶上张蠡屏，卯足了劲儿往他和叶小鸾中间挤。
　　夷则在后头看着，张蠡屏和祁渊俩人推推搡搡，叶小鸾与他们隔开了一小段距离，神情疏离。夷则摇头浅笑，静默如初，走过一段不算崎岖的山路，看着那别扭的三人，远望着前头更加纠结的俩人，不知不觉已来到无忧门琥珀宫前。夷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十三岁自缥缈峰出师，投于无忧门下，一待就是六年，她本就期待着离开，只是一旦离开，她又不知该去往何处。